第二章 转机（齐根断太监受）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决定了宋清澄一生的悲惨命运。宋清澄怕极了皇帝，连带着也怕极了那位身穿御赐飞鱼服的大太监。他在风雨中频频回望自己的箩筐——既然是去后苑避雨，臭气熏天的箩筐肯定是不能带的。他的箩筐丢在御沟里，被一阵风刮翻了。筐里淤泥被雨水冲回御沟，眨眼间，大半天的活便全都白干了。

    宋清澄很想去抢救箩筐，又不敢离开队伍，只得恹恹地走在大雨里。他弓腰垂首，与十几个杂役太监一同从琼苑东门入了后苑，来到烟雨朦胧的浮碧廊下。众太监落汤鸡似的挤在一起，林汲又单独将夏太监叫到飘碧廊的另一头，说：“阉漏是哪一个，你指给我瞧瞧。”

    夏太监一愣，想了一会儿才拍手道：“啊，小喷壶！最后那个又瘦又矮的就是他。”

    林汲点点头，“原来是他。”

    夏太监连忙说：“林总管——您老是御前的人，办得是万岁爷的差使。所以奴婢无论如何，要向您说清楚了。这个阉漏，他之所以有个绰号叫小喷壶，正是因为他下头有些问题，容易控不住。在别处乱洒也就罢了，可别到了御前……”

    夏太监没继续说下去。林汲打量了夏太监一眼，说：“你是个尽心的。”

    夏太监得了一句夸奖，喜上眉梢，忙恭迎着林汲去廊下绿衣小太监聚集之处。林汲走到哪里，小太监们便躬下腰，退潮一样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林汲在众太监中央站定，清了清嗓子，却没有提阉漏，而是说起了另一桩事情。

    “皇后娘娘近日凤体违和，万岁爷特命我来找几个会写字的杂役太监，给皇后娘娘抄写经书祈福。你们之中，可有谁是会写字的？”

    一众绿衣小太监面面相觑，没有一人作声。识字的太监自然有其它衙门可去，他们既然身为杂役，自然目不识丁，顶多会写自己一个大名罢了。其中宋清澄虽然识字，可他身为罪臣之后，本就不准看书写字，更不配给皇后娘娘抄经祈福。

    林汲见无人应答，也不意外，又道：“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功德。你们哪怕字写得不好，认识得不多，也都不要紧。能够诚心诚意，把经书从头到尾抄一遍，便是尽了孝心。即便是因罪被阉之人，倘若这经书抄得好，未尝不能得到万岁爷的赦免，今后也就不必再做杂役。若皇后娘娘果真有所好转，那更是大功一件，赏赐定然是少不了的。”

    林汲这么一说，众人的心思便都活络起来。一个绿衣小太监上前一步，怯生生道：“公公，奴婢想为皇后娘娘尽些孝心，可奴婢只会写五十个字，不知够是不够……”

    林汲点点头，道：“很好，你过来。”又问：“还有谁？”

    宋清澄心如擂鼓，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虽然怕极了林汲与他背后的皇帝，可是得到特赦，不必再做杂役的诱惑实在太大。他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说：“公公，奴婢是罪臣之后，原本也认得几个字。”

    林汲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林汲领着宋清澄与那绿衣小太监，一道向浮碧廊尽头的万春亭走去。留下众太监眼红不已，唉声叹气。他们当然也想要赏赐，然而不会写字就是不会，撒谎去了抄不出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宋清澄跟在林汲后头，越走便越心虚。他曾经认识的字，当然远远不止五十个，可是八年不曾接触纸张文字，现在到底还能记得多少，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况且做了这么多年的苦役，他的手早已经粗得不像样子。这样一双手，还能不能握得住纤细的笔杆？

    可惜事已至此，宋清澄也没了改口的机会。他按下心思不再胡思乱想，硬着头皮走进万春亭。只见几个青衣太监捧着水盆巾帕等物，已经在哪里等着了。

    林汲吩咐道：“你二人在这里把湿衣服脱了，擦把脸换上曳撒。收拾好了以后，便去钦安殿抄经。”

    宋清澄与那绿衣小太监连忙应了，也不敢让那些青衣太监服侍自己，手忙脚乱脱下湿衣置于架上，又胡乱擦了把脸。正要换上洁净的曳撒，林汲却忽然说：“你们先等一等。”又对身旁一位面容清秀的青衣太监道：“贞吉，去请虎子来。”

    “干爹稍等。”那青衣太监韩贞吉立刻应了。

    所谓虎子，自然便是尿壶了。宋清澄受了凉，正有尿意，裤裆隐约已湿了几分，只是因为害怕，一直也不敢说。虎子请来以后，他蹲下解了尿，顿时觉得身心舒畅。对于林汲与他的干儿子韩贞吉，也多了一分好感。

    等二人都解手完毕，换上了曳撒，林汲又吩咐韩贞吉为他们整顿仪容，戴上纱冠。宋清澄没想到抄经一事竟如此郑重，心里又开始打鼓。等整顿完毕，林汲便径自去了。韩贞吉引他们从侧门入了钦安殿偏殿，宋清澄看到殿里已有十数名宫女太监跪在蒲团上抄写，心情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钦安殿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主北方，尚玄色，殿内因此垂满了黑色的布幔。抄经的一众宫女太监着装整齐，形容肃穆，众人凝神书写，安静得连一点咳嗽声也不闻。

    宋清澄在蒲团上跪下，翻开经卷。

    时隔八年，重新看到纸上文字，旧日的记忆又扑面而来。宋清澄想起家塾里那位老先生长长的白胡子，想到父亲考问他功课时，他低下头看到的那双华丽异常的雀羽妆花云头靴。他又想起母亲，想不起母亲的脸是什么模样，却记得她满头的珠翠，冰冷又华丽。

    宋清澄颤抖着握起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经文上。许多字他都已经不认识了，但毕竟有过一点基础，抄写起来倒比那只认识五十个字的绿衣小太监顺畅许多。只是字迹歪歪扭扭，只能勉强让人认识，无论如何称不上好看罢了。

    宋清澄抄完一章，便像其余人一样放在一旁。有青衣太监前来收走抄好的经文，归置整齐以后传交殿外。过了一会儿，便另有一位青衣太监来到宋清澄身边，说：“小公公，请随我来。万岁爷要见你。”

    宋清澄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青衣太监见宋清澄吓成这样，忙温言宽慰道：“小公公，你不要怕，定是你的经书写得好，万岁爷要嘉赏你呢。咱们万岁爷最是温和慈爱，保准你见了以后，恨不能一直留在御前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