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临至丑时,整个人都饿过劲儿了,连憋了一上午的尿都被膀胱二次吸收,化作营养消失在了身体里。 正心想着什么样的官员能替皇上评判武举,耳边突然传来阵仗不小的脚步和车轮声。琼抬头一瞧,发现乌泱泱一大队人正往这边走来,当中最显眼的金顶车辇上,歪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头戴珠帘帽、身穿九龙黄袍。 “不错,还肯自己来。”她哼笑一声。 叶庭赶紧拉她一同下跪,嘴巴没动,咬牙切齿地嘟哝:“你给我老实点。” 琼扯了扯嘴角,忍住了没让自己笑出声。平时不老实的明明都是这小子,现在倒好,风水轮流转了,她竟然也有被耳提面命的一天。 凌文帝在观战台上坐定,扫了圈跪在场中的考生。当目光触及琼时,忍不住咦了一声。 “还真有女子考中武举人?”他指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转头对随行的官员们笑道,“瞧那身条板儿,怕是宫里的老妇都打不过吧?” 一群人捧场地哈哈大笑起来。 招来侍女摆上美酒和水果,凌文帝在乐呵呵的气氛中捏了颗樱桃进嘴里,咬着核说:“那位女举人,把脸抬起来。” 琼依言抬头,视线低垂,离开阴影的韶颜稚齿宛如虹光不设防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凌文帝笑容一顿,缓缓坐直了身子:“走近点儿。” 她利落从地上站起来,垂目走到观台前。然后便听到了一个谄媚的声音说:“这真是......陛下好眼力哇。” “是吧!”凌文帝得意极了,“远观的时候就觉得骨相不错,结果近看更对味儿!你看那妖妖调调的眉眼,偏偏气韵还正!” 另一道声音连忙跟着捧:“平日见惯了浓妆艳抹的娇娇佳人,微臣先入为主觉得这穿马靴的都是些悍婆子,方才根本没细瞧!嗨呀,棋差一着棋差一着,如此看来还是陛下慧眼如炬!” 琼越听越不对劲,奈何台上人兀自聊得开心,根本没打算让她接话。她侧目悄悄搜寻先前聊过几句的那个老太监,想着能不能得些暗示,未曾想扫过半圈的时候,不期然看见了个意想不到之人。 竟是秦修筠! 心上一阵擂鼓乱敲,她险些失了态,赶紧收回目光镇定情绪。 一群脑满肠肥的官员们中,那身挺拔铠甲显得异常突兀。他的视线或许也是放在她身上的,只是日光照得眼窝深邃,睫毛又长,实有些看不清。 琼发现体内的某一部分又鲜活起来了,仿佛冲出浅滩汇入沧海的水流一样没有收势。 就在这时,凌文帝突然再次发话:“依朕看来,你也不用比了,在场哪个不比你壮实?凭白受那罪也没甚意义,不如进宫吧,朕让你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光宗耀祖。” 大臣:“好一个不费一兵一卒,陛下幽默!” 凌文帝笑道:“小姑娘会武,朕跟她讲讲兵法,方便拉近关系。” “哈哈哈哈,妙!” “陛下英明,哈哈哈哈哈!” ...... 刺耳的笑闹声将她一腔悸动捋了个干净,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洗脚水。 “陛下,民女能赢了他们所有人。还请给我一个机会。”忍着恶心把话说完,琼跪倒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 有人立刻跳了出来:“嘿,你别不知好歹啊!” 她以头抢地,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一双双油乎乎的眼珠子瞪着自己的脊梁背。但怒火烧得太旺了,她又硬着脾气大喊了一遍:“还请陛下给个机会!!!” 众臣面面相觑,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停了。凌文帝没了笑容,眼下青黑因为陡然阴沉的脸色而显得越发深重:“你要抗旨?” 此话一出,琼还没甚反应,后面的叶庭猛地迈前一步跪了下来,焦急保证:“启禀陛下,柳举人与草民自幼相识,草民可用性命担保,她的身手绝不逊色于任何人。况且,柳举人向来励精图治,他日必能为凌朝挣下汗马功劳!” 观台上跟着出现一道好听的声线:“陛下,樊城已经沦陷,义军现在此起彼伏削不干净,定有阀贵在暗处相助。咱们确实是缺人啊,不如就让她表现试试,万一真是良才呢?” “再者说了,强扭的瓜不甜。这种读过书的女子,性子都硬,进宫之后多半会闹得天翻地覆,万一要伤着您那些莺莺燕燕,那多不值啊。不如将她扔到外面替您打江山。” 闻言,凌文帝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既然爱卿都如此说了……” 他捻着胡须斟酌片刻,最终妥协道,“那就上马吧。其他几个也都进场。” “……都进场?”负责记分的官员一愣,笔都差点没握住。 马枪考核是采用一对一淘汰制排列名次的。按常规来说,陛下要柳举人打头阵,那再另外安排个举人进去比试便好。可如今要一群人乱糟糟蜂拥而上,却叫他如何记分,又如何保证没人趁乱使阴招? “不是说能赢他们所有人吗?朕给你省时间,一场定胜负。”凌文帝拈了颗葡萄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剥皮,“去吧,言出法随,可务必要赢啊。不然,就变成欺君了。” 一群大臣安静如鸡地立在他身后,没了笑闹,看琼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拉不上床就拖进地府。凌文帝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从地上爬起来,琼抬胳膊抹掉额头上的灰,面无表情往场中走。那负责牵马的侍从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给她牵来的枣红马一点精神也无,抬腿时还被她发现铁蹄旁边生了脓疮。 “我日你大爷。”琼对他冷冷一笑。 侍从不敢置信地指着她:“你,你再说一遍!” “说你麻痹。” 侍从气得手抖,却也不敢追究下去以致影响考试进程,最后只冷哼一声便走了。 撒完气,琼兀自蹲下身,用腰间的匕首给马儿将脓疮挑破,又将手掌覆上去,用治愈术给它黏合伤口。待弄好一切,她取了长枪跳上马鞍。红缨旋舞一圈,锋头在沙地上划出一段卷起尘烟的长弧。 “一块儿上吧,不必客气。” 少女敛了神色,战意全开,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架势如虎啸般释放开来,令一众看好戏的眼神不由自主收敛了下去。 “久不切磋,正好借此再比一场!”叶庭利落上马,立到了对面。 “老规矩,输了喊爹。” “好说好说!” 见有人开启头阵,那些与琼并不相熟的参试者便也放下心中负罪感,硬着头皮上了。 顷刻间,浩浩汤汤一群战马滚着烟土踏进场中,嘶鸣冲天,更显得少女孤立无援、楚楚可怜。却见她横枪一扫挡开左面攻击,又猛拉缰绳,引得胯下枣红马跃起前肢,一蹄子踹翻了右前方意欲夹击的老腮胡壮汉,使得人家在地上怒滚两圈,吃了一嘴沙砾。 “对不住。” 口中说得谦逊,众人却并没在她脸上看出多少真诚。又一戳刺从背后偷袭而来,眼见着就要得手,她却如同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迅捷转身,一把抓住面前的枪柄,以此借力站到马背上,一脚蹬向了那人面门! “还有七个......”秦修筠喃喃自语,唇边勾起的弧度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半柱香时间过去,场中战马四散,地上已倒了一大片人,只剩叶庭与琼交戈对峙。有人捂着肚子踉跄爬起来,冲叶庭大喊:“你可千万当心点,这女子邪门得很!” 琼弯眸笑笑,扬枪挑起叶庭的下巴,语气颇有些轻慢:“倒要看看你能不能一雪前耻,将邪门歪道打得趴下喊爹。” 如今时间魔法施展得越发熟练,力战群雄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多按几下暂停键,消耗的魔力不过皮毛。 叶庭向来受不得她挑衅。这才不过被说了一句,便龇着小虎牙,张牙舞爪朝她杀了过来。 不一会儿后,却见小子屁股朝天跌在方才喊话的那人身旁,无力摆了摆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可惜......”凌文帝皱着眉头呢喃。 秦修筠眼中滑过一道讥讽,转瞬又恢复了恭敬,低下头在他耳畔说道:“皇叔,既然真给她做到了,咱们也不好反悔,还是得按规章办事。” 一帮善起哄的官员自打比试开始就再没嚷嚷过,此时更是,一个个双手交握嘴巴紧抿,活像是被人灌了哑药。 寂静之中,憋屈的凌文帝长出一口气,不耐烦地冲记录官喝道:“分都记下了吗?” “禀告陛下,记好了。”记录官手忙脚乱地放下毛笔站起来,扶着歪掉的帽子低头去念,“三鼎甲从低到高依次为——赵虎、叶庭、柳琼音!” 最后一个名字落下,即使围观了全程,众人依旧有些不敢置信。有那侍在台边的丫鬟,盯死了新出炉的武状元也没盯出什么与众不同;也有将才大放厥词的胖官,躲避着琼的眼神默默往人群后站,生怕被记脸寻仇。 立在风口的老太监侧头垂望地上尘土混杂着野草的杂乱之景,笑叹自己难得跟个没品阶的对上话,末了竟还结了个小小的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