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没过多久他们分手了。我哥说她逐渐不会仰视他了,她喜欢女上位,喜欢挑拣对话中的字眼,当他赶去给她送奶茶,她兴高采烈地对舍友说“我的工具人来了”。她在微信里和我说我哥根本不顾及她的感受,他沉浸在大男子主义的自恋里无法自拔,他总是袖手旁观地观察她而从不为她做些什么,他只想保持自己崇高的地位。 我没给我哥看。他和我并排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房里不开灯,闪电照得天花板一阵阵地亮,雷声猛然炸裂成碎片。他说他真喜欢雷干脆利落炸开的声音,像炸掉一栋旧楼,炸掉一座矿山。我说,以前看过一个人写他哥,喜欢听伍佰,经常唱“我是一只鱼”,他哥可真是个吸引人去爱的人,笃定的生活,笃定的选择,笃定地偏离轨道,疏远,新鲜,值得作为情人来幻想。他沉默很久,翻身摸出烟盒,和他银色的刻着圣经的火机,点燃,问我要不要,然后从嘴里抽出递给我。我含住,舌头舔了舔爆珠处他咬扁的凹痕,还残留他的唾液。他从学会抽烟开始就一直抽万宝路,我早就已经分不清他的体味和万宝路黑冰的烟雾。音乐若有若无地响起,落日飞车唱:“需要你,我是一只鱼。”渐渐地,大雨盖过了歌声。 夏天来前我去约了个纹身师,说想纹一个十字架,镂空的,里面有一根万宝路和一把手枪。我纹在胸口正中央。脱衣服的时候,纹身师看了看我小腹上最早的纹身,问纹中文后悔了怎么办,我说不,如果要洗掉,那时候疼了反倒正好。 暑假时我哥找了个在超市分拣货物的短工,超市在他学校和出租房的中点上。他早上五点起来洗澡,往锅里倒水和白芝麻煮泡面,六点吃完出门,门吱呀响。他手机振动时我就会醒,听他穿衣服鞋子的声音。我记得好几次他坐起来后,床垫很久都没有回弹,他好像转过身来一直看着我,但我不确定那是真的还是我在梦境边缘的虚构,我倾向于后者:不然的话,他有什么理由要看我?可是假如是梦,难道我希望他看我吗?我希望他不要坐在旁边看我,又希望他转过身看我,真好笑。 实际上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梦,或者说——神志不清。一天下午我在读李娟的诗集,我很困,于是一字一句地念出声,恍然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什么字眼……意识到我把我哥的名字脱口而出之后猛然清醒过来。有一次梦到我妈送了我一个盗版的芭比娃娃,但又送给了我哥那个女朋友,她能操纵芭比来和我对话,而突然间我怒火攻心,拔出芭比娃娃的头捏碎了,一手的血。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没顶的恐惧,我感到万劫不复,我急切急切地渴望有人抱住我的头抚摸说“我原谅你”。随后她发微信来,问我为什么弄坏了芭比,我意识到她没死,长舒了一口气。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梦里强烈的物化意识,和自己对掌握暴力工具的恐惧。那之后几天我甚至不敢面对我哥,我感到我强占了他的权力,我仿佛是个弑君者,还屠杀了同胞。 有时候也梦到些真实的事。六岁之前我们常住在外公家,有几个邻居小孩当朋友,女孩子多。我们轮流到每个人家里玩,扮演超女的选手和评委、湖南台的电视剧、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外国故事。我哥最高,所以常常是他去演那些掌握生杀大权的节目导演、富有帅气的男主角、皇上、国王、大将军。有时我梦到我和他争夺国王角色的那次经历,不知不觉地,所有人都簇拥着他站到了我对面,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默契:“我们怎么告诉他?我们应该怎么说?或者,我们用不用得着说?也许,我们静观其变就能让他得到惩罚。” 惩罚就是红色的罚单,就是没顶的恐惧,就是我宁愿跟随众人扮作臣子跪伏仰视高高昂首的长枪,宁愿相信一颗子弹就能摧毁我。 那段时间我如此地神志不清,以至于思考都失去了逻辑。我仿佛一直活在意象、情感片段、某些积累的东西之中,偶尔回到现实,就会发现半天时间已经过去。我开始幻想他真的有一把枪,清早装满子弹带去上班,对所有人怒目而视,晚上回到家问我“你想死还是想活”,我愤怒地说“不要袖手旁观,你来决定”,于是他扣动扳机射杀了我。我开始幻想子弹打进的是腹部,弹片碎裂填满了我的肚子,我像一个上吊的人一样伸着舌头失禁。我在家里光着上身走来走去,用音箱最大声放Oasis,坐在地上背靠床板抽万宝路黑冰,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里自己凸出的肋骨。 我哥说有一天他周末休息,一直到午饭时间我才意识到他在家,于是开始摆脸色,责怪这责怪那。他说我责怪他做饭太慢,食欲已经没了,责怪他为什么丢我一个人被围观,说我会变成这样都拜他所赐,还说都因为我妈怀了他才会结婚把我生下来,这一切都怪他。他说的时候我半信半疑,是他骗我?还是他是在我梦里说的?我不记得做过这事,主要是不敢相信竟然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得那么清晰。 不过我记得一件事,也是午饭时间,我们因为一件我已经忘了的事吵了起来,我把碗摔了,他吃得香,说“爱吃不吃”,我把他的碗也抢来摔了。他也不看我,起身搬来所有的碗碟,说:“摔啊,全摔了。不就是爱摔碗吗,哥给你进一卡车的碗,摔个够。”我不说话,盯着碗看。他低头点了根烟,走过来抓起我的头发,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后他停下来吐一口气,转了转手腕,攥成拳冲我鼻梁撞来。我一屁股跌在地上,捂着鼻子低下头去,他把我头发拉起来,叫我还手。后来他又把我往地上推,我抱着头不停挪动,直到被逼到墙角,被他一下一下用脚踢,他把烟灰弹到我的腿上。当时他光着脚,是用脚掌踩在我身上踢的。我连睁开眼都没力气了,他说:“犯贱是吗,爽吗?”我忽然在疼痛中感到一丝酸痒,吃力地挤着声音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求求你。”他说:“恶心。”然后慢慢笑起来。 那之后我好了一些,他有空时,可以陪他看电影了。有一次我们看了,他很清晰地明白画框之外的事——医生即将要来接走女主角。而我却完全沉浸在她的视角——她的精神世界里不可自拔,甚至思考是否会有她所说的上帝。床头所对的墙是空白的,他经常借朋友的手持投影仪回来。看电影时我把脚搭到他腿上,说被他打得不舒服,他翻着白眼说就你那点伤这么久都好不了?我说你以后不要打老婆,不然我马上报警让你蹲局子。 他说:“有时候我很讨厌你。”我说我也是,他说:“讨厌到非得看你受点苦,我心里才爽快,心想你活该,谁让你这样。”我说:“我也讨厌你,但是我不想看你进监狱。”他叹了一口气:“我把你当成我的一部分来讨厌。以后别那样。”我背过身去:“反正你烂我也烂。” 开学前他又凑了点钱,和工资一起买了台尼康。我有点遗憾是摄影功能不行的型号,他说反正又不是给你用。我躺在床上摆弄设置参数,对厨房里大声说:“哥,我出去打工养你呢,我给你买台摄影机,你去儿童广场偷一个充气城堡的鼓风机,再跟苏宁小店的老板多要一个塑料袋,然后我们拍一部送去戛纳,走上人生巅峰。”过了一阵子,我隐约听见他笑着骂我“傻逼”。 一个傍晚,云层很薄,玫瑰色一样红紫色的光从客厅阳台投进去,没开灯的房里一半橘黄一半深黑,我把相机端起来充当眼睛,一脚踹开锁坏了的浴室门。光的分界线从他的右乳首划到左胯,侧腰和腹部熠熠发亮,耻毛泛出光晕,光束里的水汽清晰可见,他从深黑中投来的目光没有一丝惊愕和恼怒。像一幅伟大的雕塑摄影作品。“去死吧。”他说,“你这种照片考不上电影学院的。”“我拿去放百合网上给你征婚。”我端详照片很久。 “犯贱。看你这样就想打你。”记起他光脚踩在我身上的力度,记起他偶然的居高临下垂视我的眼神,我忽然感到浑身力度被抽空,然后喉眼里有泪涌上来。我心想: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己?我说:“以后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打死我的。” 我回到家,打开门,正在做会有女人出现的准备,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地从阳台传来。透过半透明的纱帘,我看到他蹲在那里,手指抠弄着栏杆的雕花,犹豫着说:“但是,我做不到离开他……没有他我不知道生活怎么继续,我要怎么完整。” ——有一天独自醒来,发现我在梦中把我们的形象调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