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政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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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岚怀没有料到，李承威带他去见的人，竟然是在反抗战争打响的第二年中因重伤被帝国俘虏，后生死不明的闻铮少将，亦是小了岚怀两岁，与岚怀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

    时隔两年之久，年轻的少将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安静地坐在病床上，原本精壮的身形单薄了不少，宽松的病号服套在身上更显瘦骨嶙嶙，鲛人特有的俊美容貌因为过度的削痩而受到影响，温润优美的轮廓变得嶙峋尖锐，饱满的双颊深陷下去，皮肤因长久不见日光而泛出病态的苍白，整个人看着就像是一段干枯颓败又覆满霜雪的枯木。

    岚怀一时间不敢确认，这个靠在床头病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不见的人是那个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胆识和武力都远超常人的海国少年武将，闻铮少将。

    “殿下……”因虚弱而不得不倚靠在床上的人，在看见岚怀的刹那，激动地颤抖着双唇，挣扎着想要从床榻上起身，却又因病痛和无力而动弹不得，最终只得颤颤巍巍地将右手抬起，艰难地置于心脏之上，极为勉强却又无比郑重地向他行了一个海国的礼节。

    岚怀面部的肌肉因巨大的震撼而僵硬着，他怔怔地立在原地，半晌不敢动作，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因为太过思念故土和好友而臆想出的梦境，直到李承威温柔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岚怀才猛然回神。

    “许久不见，我想你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聊，我就先出去了。”说罢，李承威当真不做停留，伸手轻轻拍了拍岚怀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

    病房内一时间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岚怀一步一顿地走到闻铮的病床边，伸出双手时，指尖剧烈地颤抖着，他想去触碰闻铮，却在看见从宽松的领口和袖口中露出的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时又停住了动作，这具瘦骨嶙峋的身躯上也不知有多少伤痛，他怕自己贸然接触会给他带去更大的伤害。

    “阿铮……你……你还活着……”岚怀语不成调，喜悦中伴着哽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闻铮扯动唇角，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像是在安抚对方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累累伤疤，可谁料这轻轻浅浅的一个笑却刺伤了岚怀的眼，令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更加自责。

    “阿铮，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岚怀的脑袋深深垂着，肩膀丧气地塌陷下来，肩负海国兴亡的使命，压在他身上的担子不仅仅只有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悲戚，还有那么多为自由与和平而战的战士们鲜血。

    他无法忘记那一张张曾经鲜活的笑脸，在无情的战场上、在自己眼面前尽数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也无法原谅在巨大的实力悬殊之下，明知同伴身陷敌营，受尽屈辱折磨，却无力回天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摧残被毁灭，甚至在签下停战协议、帝国答应交还所有战俘之后，仍无可避免地存有漏网之鱼。

    “殿下！您千万别这样说！战争、掠夺、牺牲、伤害，这些都不是您的错，您不畏强暴，于绝境之中带领大家奋起抗争，并最终为海国争取到了相对的和平与自由，所有人都会铭记您的英勇与付出！您大概不知道，在我身陷炼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我都会在心中默默地吟诵您曾经在军中发表过的激昂演讲，那一声声抗争与自由，一段段永不妥协的誓词，是在漫长的黑夜里，支撑我拖着这具残破身躯活下去的唯一信仰。”

    “不光是我，当年，在战俘营的地牢里，大家偷偷地藏起石子和树枝，在地牢冰冷的墙壁上凿刻下您曾经那段振奋人心的战前演说。”言及此，闻铮眼底跳跃出清亮的光芒，似乎时隔多年在回忆起那场演讲时，他的心绪仍旧被牵动。

    “人人生而平等，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有权向没有被我们的法律所承认的管辖权宣战，强权、暴力、压迫和剥削都不应使我们屈服，自以为是的奴隶化和商品化是最为可笑的谬论。”

    “抗争是为了使我们从种族隔离的阴暗深谷攀登至种族平等的光明大道，我们不屈的信仰将指引并支撑着我们从绝望之渊中劈出一线希望之芒，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将会迎来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岚怀呆立当场，信仰是何等神圣他再清楚不过，在曾经历过的黑暗岁月里，追求自由与平等的信仰如同破开寂寂长夜的曙光，在每一次惨烈牺牲的背后，用这一线希望之芒不断重塑因战败而日渐溃散的人心。

    只是这些话，从一位受尽磨难屈辱，却仍初心不改的战士口中说出时，那眼中亮如日月星辰的光芒第一次让岚怀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直以来，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是有意义的，是真正能带给人向死而生的勇气和力量。

    热泪不知何时模糊了眼眶，呼吸间尽是灼人的热辣，岚怀凝视着面前那张刀刻锤凿般嶙峋的面庞，许久不曾涌现的热血与激荡山崩海啸般在胸腔中澎湃。

    闻铮握住岚怀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尖因为伤痛而微微发抖，唇角却噙着一抹真挚而坚定的笑容：“殿下，您那日签署停战条约时的录像我都看到了，褚盛那个畜生自以为可以用海国战败的消息来羞辱我打击我，却殊不知我心里有多开心！我们终于跨出了通往胜利之门的第一步，虽然现在表面上看来我们是战败了，可我知道，您实际上是在给海国争取到了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这是一百多年以来，第一次，鲛人能够光明正大地生活于本就属于我们自己的海域之中、安然行走于陆地之上，不必担心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杀戮与掠夺，不必再终日惶惶不安，东躲西藏，这都是殿下您的功劳啊！”

    岚怀抿紧了唇，缓缓摇头：“别这么说，没能彻底将海国从帝国的魔爪之下解救出来，我实在惭愧，每年被迫的进贡也令我心痛如绞，说到底，我还是在委曲求全罢了。”

    闻铮的双手倏然收紧，急忙张口想要再行安抚，却见岚怀坚定地摇头，示意他不要再为自己辩解：“对了，”岚怀转了话头，抓住方才闻铮话里的细节，“你刚才说的褚盛？是内阁官房总长的侄子、南郡的郡议员褚盛么？原来这两年来，你都在他那里。”

    听见那个名字，闻铮的面色瞬间阴沉，牙关被咬得咯咯作响，这两个字给他带来的不止是恐惧与愤懑，还有这两年来饱受虐辱之后深刻入骨的仇恨。

    岚怀立刻意识到自己在着急搜寻线索之下不小心戳了人家痛处，后悔与心疼一齐上涌，他忙不迭地连声道歉，恨不得锤死了自己。

    闻铮沉默片刻，方才平定心神，他咬着下唇轻轻地摇头：“殿下不必自责，一切都过去了，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加强大。”

    岚怀轻叹一声，望着闻铮虽憔悴不堪却仍坚毅无比的面容，不由感慨两年时光能够令一个人改变多少，记忆中，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好友，平日里待人热情和善，心思单纯又善良，怀着一腔少年热血，明媚得像是阳光普照之下向阳而生的明黄葵花，唯有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才会露出最尖利的爪牙。

    而现在的闻铮，则犹如被人用灰败丑陋的沙土恶意粉刷摧毁的美丽画作，在幽暗潮湿的环境中经历腐蚀与虫蛀，最终重见天日时，虽依稀能够窥见曾经的美好，却也面目全非到无力回天。

    敛了目光，岚怀沉思片刻，早在刚才相认的一瞬间，他便回想起了闻铮被俘时的那场战役，那本该是一场胜算极大的仗，可不知为何，最终却传来几乎全军覆没的噩耗。

    岚怀怀着绝对的信任与信心将那场战役全权交由闻铮指挥，结果却令他痛心疾首，对此，岚怀心中不是没有过怀疑，他曾疑心军中是否出了奸细，也曾怀疑闻铮是否生出背叛之心。

    可如今闻铮就在他眼前，带着满身伤痛与屈辱，他在羞愧于自己忠奸不辩的同时，也终于排除了其中一个可能性，那么剩下的一个……

    轻轻拍了拍闻铮的手背，岚怀神色渐凛：“阿铮，两年前，东海岸的那场战役，你可曾发现什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