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明
“店家,店家。” 刚到卯时,月亮尚有一角挂在梢头,天色也还是昏黑,张家村石老爹的铺子就已被叫响了门。 张家村人封建又排外,石老爹作为逃荒来的外姓人,没亲没故无人帮衬,干的又是制棺扎纸这等晦气营生,便自独身一人,住得荒僻。 然旁人再怎么膈应,好赖也是门离不了的手艺,他才没被赶出去。这么些年下来,零零碎碎接上几单,总算能够勉强糊口。 现下好容易有生意上门,尽管心里头止不住泛嘀咕,石老爹也不敢拒绝,忙套上外衣,连声应道:“欸,欸,这就来了。” “吱呀——” 门刚打开,呼呼的冷风便灌了进来,门外叫魂一般的催促也终于停了,露出来访的客人。 为首的年轻后生半倚在轮椅上,整个人被白色的鹤氅拥簇着,背后立了个沉默的黑衣男人,撑一把素白的油纸伞,将人妥帖地拢在伞下,一丝也不露在外边。 若不细看,那伞就跟飘着一样,白衣人被敛在阴影下的脸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出面色也是同衣裳一般的煞白。 白得像鬼。 “店家,我要订一副棺材,用你这里最好的木料。”白得像鬼的年轻人开了口,声音也有气无力,仿佛无处可凭依,飘忽忽落不到实处去。 “嘶——” 年轻人抬眼,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上了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的石老爹,似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语调就更显得一语三叹,又带了点如怨如诉的味道,愈发不似生人。 “本该是更早些来的,但有些事耽误了去,总归也不算迟。三日后子时,我会再来此处,届时,还请店家提前备好东西。” 石老爹骇了一跳,哪敢再看,忙低下头去,声音也打着摆,“小……小老儿这……这没什么好东西,只有杉木可用,您……您看可还能凑合?” 半晌未听回应,他再抬头,眼前哪里还有半分人影,只一甸银子孤零零留在桌上,冰冷冷的,不带有一点温度。 石老爹再站不住,跌倒在冷风里。直到第一缕天光照过,他才忙不迭爬了起来,拖着僵冷的身体,连滚带爬朝村子里奔去,逢人便说,见鬼了! “这位公子,你既要托人做活,又何必如此戏弄于他,这事可不怎么厚道呀。” 那厢棺匠刚走,这厢便有一跳脱的声音打破寂静,不知是哪家的年轻少侠夜半歇在此处树上,平白看了一场好戏。 话音刚落,他的搭话对象从屋后转出,一坐一立一白一黑,赫然是先前消失不见的两人。 “阁下明知是戏也不道破,现在才来做事后诸葛,也不见得能高尚到哪里去。” 白衣人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即使说着调侃的句子,神色也仍旧有些萎靡,说一句便要缓上一缓,咳上一咳。但没了先前刻意的拿腔捏调,倒能品出几分声音中原本的动人韵味。 “再者说,此人可算不得老实,为了多赚一些,常使些以次充好的伎俩,于板木上也时有克扣,若非附近这行当独他一人,怕是早被村人打了出去。如此见钱开眼的奸猾之徒,不吓上几吓,可不敢保证他能尽心尽责。” “噫,这便宜也占,未免太缺德了点吧。”涉世未深的少侠瞪圆了眼睛,显然没想到还有人占这种便宜,更没想过对方说谎的可能。 “少侠当能看出,我身有顽疾,命不久矣,怕不知何时就要去了。”他也确实如自己所说,双唇泛青,面色如纸,只有口齿张合间呼出的白雾能给他添上一丝活气,“这棺椁作为身后居所,还是要尽可能地舒适些才好。” 那白衣人这般说着,慢慢仰起头来。居高临下,占着地利的少侠也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薄唇如削,鼻梁挺直,凤目微挑,一双点漆般的瞳仁如寒潭深涧,左眉上并排的三颗小红痣是这张脸上唯一的艳色。这张脸无疑是美的,且美得极具攻击性。 偏生是这样的人病了,怎教人不惋惜,但因病弱而寡淡的面色又淡化了这份锋锐的美,仿佛将遥不可及的天上人拉入凡间,直将少侠给看呆了去。 “关衡,不妨事的,该走了。”脸主人止住不知何时将手按上刀柄的黑衣人,任由对方熟练地抱起自己,登上候了多时的马车。 关衡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体贴地将行动间蹭皱的鹤氅归拢抚平,又细细堵上车帘漏风处,这才退到旁去。 眼瞧人就要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少侠顾不得再矜持,扒住了车身,“哎,美人,相逢一场也是有缘,我叫辛子瑜,还不知道你唤什么呀!” “果然不认得我。”被他惦念的美人早见惯了旁人态度忽变,却不曾见过辛子瑜这般直白的,竟连心里的称呼都带了出来,不由撩开帘子一角,笑着回他,“关山月,记住我的名字。” 车轮滚动,把被声响回神的辛子瑜抛到了身后,兀自喃喃,“关山月,关山月,不愧是美人,连名字都比旁人来得好听。” 但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名字,关山月,乐府旧题,谓之伤离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