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儿小说 - 耽美小说 - 以身伺虎在线阅读 - 五十五章 听梅居 见到洛澜

五十五章 听梅居 见到洛澜

    几日后,沈锦墨又一次不发一语地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默默向自己卧房走的时候,薛晓一把从后面揪住了他。

    “…你怎么回事!”薛晓咬着牙,连月没好好睡觉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伤成这样?给我看看!”

    沈锦墨垂着眼睛,不肯说话。这一次他回来时整个人似乎已脚步不稳,摇摇欲坠,虽穿着一身沾血不显眼的黑衣,但薛晓眼尖,一眼就看见沈锦墨背上腿上都有几道刀伤。

    “…不是大伤。”沈锦墨坐在榻上,眼睛几乎已没力气睁,任薛晓匆匆忙忙给他处理几处创口。“想到白藏渊以前在山海书院里容身,便又去闯了一次。”

    薛晓一边拿伤药白布给他一层层包扎伤口,一边皱眉道:“山海书院里没剩几个好手了吧?还能伤到你?”

    沈锦墨声音平板地说:“没敢杀人,怕失控,所以就多费了些力气。”

    薛晓停了一下,深叹了口气。

    上一次,沈锦墨在沐阳城与数个孤灯教的堂主动上了手,他寒毒积蓄太久,一刀将一个对手割了喉、被鲜血泼了满身之后,再控不住杀意,竟将那个堂口数十人杀得没留一个活口,又过了半天才缓回神智。清醒过来之后,沈锦墨望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骸,默默伸手覆住了脸,却被手指上的层层血污震得浑身战栗了一下。

    洛澜离去后,再没有什么人能在失控边缘把他扯回来了。

    …然而,若真放任自己疯下去,又还有什么脸去见他。

    在那以后,沈锦墨再与人动手,无论怎样险境,都强忍着不让自己见血。但刀剑无情,硬生生控制自己不见血光又哪有那样容易。便是如此,动手之后也总需在密林深处胡乱毁损树木发泄一阵,待精疲力竭时才带着一身伤强撑着归来。若薛晓这次不去问他,只怕又是随意自己乱包一下,再昏睡一晚,第二天刚天明时便又跑出去了。

    薛晓把沈锦墨身上的数处外伤都包裹好,又伸手探他腕脉,却一探之下,就皱起眉头,踟蹰着问:“…这种寒毒,一直不疏解到底会怎么样?”

    沈锦墨唇边勾起一个类似于冷笑的表情,道:“我怎知道。天极阁里难道还有别人会一直不做那种事?”

    “…你,”薛晓大皱眉头,只觉沈锦墨体内毒素最近沉积得已愈发危险,用针药几乎再压不住了,思索再三,才不禁犹豫着说:“…阿澜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你…总不好真的为这个把自己弄死。实在不行,找别人试一次?他又不会怪你。”

    沈锦墨站起身子,眼神一瞬间沉冷下去:“…别提这种事。”

    “那你要怎样!”薛晓也冒了火,“阿澜还等着你救,你自己先倒了?寒毒已经郁结在五脏六腑之中,是不是每天都要发作整夜?你还能熬几天?”

    “…发作整夜也没什么。”沈锦墨偏过头去,声音平淡。“疼得狠了倒没力气胡思乱想。”

    “你…”薛晓憋了一股邪火,想也不想就咬着牙说:“实在不行我帮你一次又能怎么样!我不也算是你兄弟!就当被狗咬了!”

    话没说完,就被沈锦墨一把推出屋子,房门在他鼻子前面咣地一声狠狠关上了。

    门内,沈锦墨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薛晓沉默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

    “行吧,我再去给你配几副药压压。但都是治标不治本…唉。”

    刚要往自己的书房走,白云意迎面匆匆过来,说道:“薛庄主,我正要和你说一声,我在白家老宅里翻到了一点东西。”

    薛晓眼睛一亮,连忙问:“是什么?”

    “半封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夹在一本旧书里面,但很可能是白藏渊母亲写的。”白云意一边步履匆匆地与薛晓一同往书房走,一边说,“白凌翰和白藏渊是异母兄弟,白藏渊的母亲似乎是上一任白家家主白鹤年的婢女,后来生了孩子后母子俩都被养在外面了。白藏渊幼时与母亲的居所是白鹤年购置的,这居所里里外外我们早已查过,没有线索。——但昨日寻到的那封信上却有另一个地名。”

    “是什么?”沈锦墨不知何时已跟了过来,眼睛深处闪着暗火。

    “到底有没有关系还不好说。”白云意将怀里的那封纸张早已泛黄的信取出。“只是略略提了一句。”

    纸张上,是女子娟秀的小字。絮絮地讲了些生活琐事,最后写了一句:“昨日渊儿在梅树下大石上摔破了腿,说他想念父亲。若官人也能一齐来听梅居,那便好了。”

    这张旧时信纸早被不知何人一撕几截,旧书中所夹着的只是中间一段。若不是“渊儿”二字,绝看不出与白藏渊有任何关系。

    “听梅居。”几人看着这张旧信,只觉仍是一筹莫展。一处童年时曾去过的地方,又不知到底是何处,又不知白藏渊到底有几分可能当真藏在那处。这一点蛛丝马迹,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沈锦墨忽问:“白藏渊母亲是哪里人氏?”

    白云意迟疑一下,拼命思考着昨日在老宅中看到的卷册和账目往来。“可能是咸宁,不,似乎是洛阳…”

    “是洛阳。”厉端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我昨日在另一处见了记载,白藏渊的母亲是白鹤年从人牙子手中买的,后来意外替她寻见了父母,是洛阳一处还算富足的人家,她便偶尔带白藏渊去洛阳住几日。”

    白云意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昨夜自己看信看得太过困倦,竟被这人抱在怀里睡了一会。被太过熟悉的温度拥紧,自己睡得竟意外地深沉。不禁默默摇了摇头,心想算了,就这样罢。

    “所以白藏渊外祖家在洛阳,或许有一处叫做听梅居的故园。”沈锦墨当即站起了身。

    “你等等!”薛晓一把扯住了他,“洛阳那样大的地方,又没个详细地址,你去哪里找起!况且只是一处幼年时去过的园子…”

    沈锦墨默默摇了摇头,轻声道:“孤灯教的堂口几乎翻遍了,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便有一线可能,我也…”

    便在这时,冬青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手里举着一封密信。

    “是苏公子从千秋阁使信鸽发来的,说是紧急消息!”

    自苏明瞬醒来又恢复了些精神之后,他也记挂洛澜救他性命的恩情,又总觉若自己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做,叶若宁定然又有不知多少尖酸刻薄的话要说给他。便强撑着身子与数名灵犀山庄的子弟一齐去白藏渊在千秋阁寄住的莲心楼翻找线索。

    千秋阁几位长老知道了白藏渊这些年做下的孽事后,见灵犀山庄与天极阁没打算恨屋及乌找他们麻烦,便也感恩戴德地借了不少子弟一齐在莲心楼寻线索。但白藏渊的许多记录都以密文写成,又遭了火烧烟熏,十分难以辨认。好在苏明瞬知道一些白藏渊用过的密文,一样样翻译辨认,也花了许多时光。他也多次传回一些可能的线索来,但都未寻到人。这次便是他又传消息回来了。

    沈锦墨心急如焚,一把接过密信。拆开便读。才读了几个字,呼吸便忽地急促起来。

    “我在一本旧账册中找到半张收据,似是白藏渊数月前曾雇工匠修葺一座房屋。收据被火烧损毁,房屋名只辩出个“梅”字,地址为甜水巷三弄三进,却并不知处于哪个城镇。只怕要再查。”

    “有个梅字…洛阳听梅居。白藏渊只怕数月前便惦念了阿澜…他修葺的只怕便是这座听梅居…是做什么用?”

    沈锦墨只觉自己浑身都在难以自控地颤抖。两个月如没头苍蝇般的苦找,却只有今日,仿佛沉沉黑夜里终于透出了一点点光明。他再不说话,拔腿便向门外冲去。

    “你才刚从山海书院回来,身上还有伤!”薛晓急得大叫,“洛阳离此处总有两日马程,你还有寒毒,怎么撑得住!还是先休息半日…”

    沈锦墨停了一瞬,又咬着牙冲了出去。

    “若这半日间他出了什么事,我…”

    “…好,一齐!”薛晓用力一跺脚,连忙向冬青嘱咐了几句,让他传令给灵犀山庄手下精锐按地址前去接应,跟着沈锦墨冲向马厩牵马。

    “厉堂主你回去带睚眦堂能用上的人手,前去接应。”沈锦墨一边往外冲,一边嘱咐厉端。

    厉端立刻点头应是,白云意怔了一下,也追了上去,对厉端道:“…我和你一齐去。”

    沈锦墨没再拒绝薛晓跟随,便二人纵马一路向洛阳行去。

    洛阳离灵犀山庄本有两日马程,但此刻沈锦墨心急如焚,根本顾不得饮食休憩,只不要命般地一路急赶。入了夜,积蓄在丹田内的寒毒如附骨之痈般席卷而来,他仍死死咬着牙关纵马疾行。薛晓知道劝他也没用,只心里忐忑不安。一边惦记洛澜生死不知,一边惦记沈锦墨身上伤毒,一边想着当日沈锦墨带了数十个天极阁精锐去面对白藏渊,都几乎全数折在当场,今日只有两个人,却不知要冒多大的险。——但也顾不得了。洛澜在白藏渊手中已过了两月,此刻终于有了一线希望,早一秒便多一分生机,却是不敢再拖了。

    一路二人沉默无话,一天半的时间,便已抵达了洛阳城。两人一刻也未敢耽搁,路上寻人问了路,便直向苏明瞬密信上所讲的甜水巷三弄三进一路奔过去。

    甜水巷是洛阳城西距闹市不远的一片民居,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沈锦墨停在一间黑漆大门上并无任何匾额的宅院门口,心想若不是苏明瞬的那封密信,自己哪怕在洛阳翻上十天,也未必当真寻得到这间宅子。

    白藏渊幼时曾在此居住的听梅居,便应是此处。奔波一路,将要触到大门的时候,沈锦墨却不由得从心头漫上一丝恐慌。

    若寻错了地方,他并不在此处…

    若白藏渊曾带他在此,但早已离去…

    若他,已不在人世…

    狠狠咬牙将心里的念头驱散,沈锦墨一把推开了那两扇黑漆大门。

    门内并没有人。

    入眼的是一扇绘着寒梅的画屏,绕过画屏,是四敞大开的迎客前厅。前厅内亦是杳无人迹,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半丝灰尘。从厅堂内开着的一扇角门中,能隐约瞥见几棵梅树的枝干,想是还有后园。

    …怎会没人?

    沈锦墨一步一步走过空旷的前厅,向后园迈去。薛晓跟在他身旁,手里紧紧握住剑柄戒备。他们原都做好了一场厮杀的心理准备,但推开门见了空空荡荡的一座宅子,却不由得心下越发忐忑不宁起来。

    难道…当真寻错了?

    难道,这一丝希望,终究还是落空?

    走过前厅,便到了后园。后园摆设得很是幽静讨喜,一座荷花池,六月荷叶新碧,已生出尖尖的嫩红花蕾。几棵老梅,树上梅子已染上嫩黄颜色。后园亦是杳无人迹,沈锦墨的眼睛从后园几处卧房的窗子扫过,忽不敢置信地定在当地。

    距他最远的一间卧房的窗内,竟有一个青年侧身坐在窗前的身影。

    沈锦墨只觉自己呼吸都窒住了,脚步定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仿佛再多走一步,就会惊破他面前的这片幻影。

    窗内在午后斜阳间静坐的青年,温和的侧脸被笼在温煦的光晕中,恰是他苦苦思念了两个月的模样。

    没有一身斑斓血迹。

    没有一身琳琅刑具。

    洛澜坐在窗内,侧脸一如既往的清朗安宁,几乎与沈锦墨当日在庭院内静静描绘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但…怎么可能?

    白藏渊怎可能将他自己留在此处,毫发无伤?

    他…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沈锦墨颤抖着又向前走了一步,洛澜就在他眼前,越发深浓的恐惧却如寒潭一样沿着脚踝向上弥漫。

    如果白藏渊毁了他的神志…

    练武之人耳力都好,有人进了庭院,他怎会不知?

    他为何不转头?

    薛晓却早已忍不住,大吼了一声:“阿澜!”

    洛澜听到这一声叫喊,转过头,视线丝毫没在沈锦墨身上停留,迟疑地问了一句:“薛晓?…锦墨怎样了?”

    沈锦墨只觉脑子轰地炸了起来,大吼了一声:“阿澜?”

    洛澜的身子清清楚楚地放松了一刹,轻叹道:“锦墨,你没事就好。”

    沈锦墨这才意识到,窗内的青年,虽将脸转向了他的方向,但原本秀致清朗的双眼里,此刻并没有焦距!

    “阿澜!你…你的眼睛?”

    一时间,沈锦墨只觉自己的心脏有如被一只手倏地攥紧,整个人如同浸入了结满冰晶、深不见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