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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下)尚能一醉

    一杯一杯的酒,落入两人口中。

    原先该是冰冷的酒液似乎也被春日染了温度,入口温热,味道也没有记忆中那般苦涩干沉。

    只因为两个人一同饮酒,品的不仅仅是酒味。

    两人从室内移步庭院,石桌石椅,距离更近,而易醉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也随着风飘入冥枭鼻中。

    四周安静寂然,身边绿意葱葱,鸟鸣时而响起,勃勃的生机在阳光照射下,飘逸在空气中每一个角落。

    连日阴雨后万里晴空,碧色的蓝,或是蓝到绿,难以界定,辽阔得似乎无边无际,让人心神也能跟着肆意驰骋。

    这样的美,拥有着让人心神沉溺的力量。它太温暖,温暖到没有人会去拒绝它的轻抚。它就像转瞬即逝的幸福时光,千百年来,积累了多少人的眷恋。

    “这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一坛酒空了,易醉开封另一坛。他嫌弃杯子太小,干脆着人拿了两个碗碟。

    两人相邻而坐,浓郁的酒香从碗碟中的酒液中挥散开来,熏笼着男人的口鼻。

    “我想四处转转,顺便,做些活,还你的银子。”

    喝了一阵子,冥枭发现有些话比想象中更容易出口。他半眯着眼,感受春风拂面的暖意,凉凉的酒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是浓郁的甜。

    “呵,都说了不让你还了,你怎的如此耿耿于怀?”

    易醉笑着,禁不住微微摇头,“再说你要还,可要我等到何年何月?”

    不是看不起对方,只是数额,也只有倚着魔教这座大山,易醉才敢说不用他还。

    “我不想你为了它,又去趟什么人命买卖。”

    有些情话,说的人坦坦荡荡,听得人却不觉有些脸红心跳,幸好易醉一语说完,抬头望向碧空,眼神怀念而悠远,并没有特别注意他的表情。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这世间,是没有什么不可以拿金钱衡量的。”

    “哪怕是王侯将相的命,也有个价码,差别不过在于,买家出不出得起。”

    “那时我心中满是嫉恨,看不惯这渺渺众生,杀人的时候手稳心冷,剑下冤魂无数。虽然年纪很小,倒是凭借这股狠劲闯出了一番名头。”

    突然而起的话题让冥枭不知不觉地停下手中的酒杯,他愕然注视着视野里的青年,但见他笑容淡淡,气度不凡,哪会是……

    “呵,你那是什么眼神?”易醉抿一口酒,眼眸凝然清明,眼角满是自嘲和无奈,“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是魔教闲得无聊,跑去研制五毒丧神散的解药?”

    “现在回想起来,这段往事就跟上一辈子发生的一样。”

    他挑眉轻笑,笑容却有几分苦涩压抑,想来那段日子,绝非什么愉快的回忆。

    但经历过的事情不会消逝,哪怕曾经的伤口完完全全的愈合,陈旧的疤痕一点点淡去,发生过的,终究是发生过。

    “入隐门的时候我还不记事,日复一日被洗脑的结果就是,真以为自己生来的使命就是杀人。”

    “我十六岁那年,有个妇人,在隐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堡主怜她年迈,终是许她进了门里。我当时隐约听到一些消息,只知道她是来寻她十几年前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孩子的,却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人。”

    陈旧的往事,越过时光,在抖落层层尘土后,被易醉当着另一人的面挖掘了出来。

    “她哀求门主,要带我回家。可那时我哪晓得家是什么……我以为隐门就是我的家,哪怕因为任务中的一些处理不当的事情没少在事后受鞭刑,还总想着那里是唯一会接纳我的。”

    “直到我成为弃子,九生一死,咬着牙偷偷回到门里,却被门主下令击毙。”

    “你能体会那种心情么?本以为早就身在人间地狱,可直到那一刻,才知万箭穿心也比不过在这世间,竟无一处可去的绝望。”

    易醉的语调渐渐慢了下来,深入肺腑的悲凉伤痛无处可藏,就这样赤裸裸地摆露在冥枭面前。他看着他浓密的长睫毛微微地颤动,眼底是深藏的黯然孤寂,胸口的隐痛像忽起的潮水,夹着怜惜和酸涩,袭涌而至。

    他曾以为这人和他是两种从里到外,都截然不同的存在,又哪曾会想到,眼前的人竟也过这样一段晦暗无光的过往。

    “我放弃抵抗,想也不过一死,但你知道么,最后却是那个妇人,用她的命为我换了一线生机。她死之前,不停地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说没让我过上普通孩子的生活。我那时才知,我错了。”

    悄然阖上双眸,易醉猛的灌入一碗酒,酒水顺着嘴角滑下,沾湿他月白色的衣衫,留下浅浅的湿痕。

    “她的尸体在我眼前慢慢腐烂,蛆虫从她肉里爬过来,密密麻麻……”

    之前磁性清亮的嗓音已被酒精冲刷成暗哑干涩,易醉呵呵低笑出声,直接拎起酒坛,就往嘴里灌,不知是不是想要溺死在那里面还是想要通过那麻痹大脑中那些残忍森然的画面。

    “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直到有一天,突然恢复神智,在他们处决我那日,寻得机会,逃了出来。追兵很多,我知道他们太多秘密,我不死,很多人晚上都睡不好觉。但我既然决定活下去,就没有人能够要了我这条命!”

    “但是我已经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伤口发炎,昏昏沉沉地被人刺中大腿,好不容易弄死那人,追兵就来了。”

    “我跃入河流,闭息了很久很久,才听得他们人声远去……”

    易醉忽然睁开双眼,望向面前沉默寡言,正一脸郑重、担忧地看着他的人,不由勾起嘴角,一双眼眸,灼灼生辉,肃然认真。

    事实上,他并没有躲过隐门的追踪。他溺毙河水,尸体被水流冲击到下游,而异世的另一人灵魂,在已经死透的躯体中悄然复生。

    “冥枭,我一直在想,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为什么而存在……我想了好多好多年,好多次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却老是发现自己错的一塌糊涂。我向往一切美好强大的光芒,希望他们可以照耀我,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我很感谢我的母亲,感谢教主,感谢很多人,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我一把,让我不至于浑浑噩噩的过完这一生。”

    “尤其是教主和芳芳,她们为了我遍寻天下名药,不分日夜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找出了克制五毒丧神散毒性的方法,将我一次次的从死亡线上拉回……”

    冥枭定定地回望着他,酒醉的缘故,让他手心脸颊发热,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全部刻在心中。

    我是谁?

    我能做什么?

    我为什么而存在?

    这些印刻在每个人心底深处的问题,总会在你遇到挫折、感到失败、痛苦、绝望的时候一遍遍质问着你。

    也许单是活着,有着意识,就是一种磨难。总会有无数你想象不到的意外和发展,在前方等着你跨越。

    曾经他的生命是一条幽暗、漫漫无尽头的小道。他在上面踽踽独行,孑然一身,看不到希望,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寥陪伴着他,将他一点点吞噬。

    后来,暮若闻走了进来,让他的生命终于不再那么了无生趣,可对方注定要抛下他远去,他再清楚不过,为他而死便是他最大的愿望。

    他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种幸运,遇到另外一个人,愿意为他点亮路途的灯盏,与他并肩而行,告诉他,他是谁,他为何而生,为何而活。

    “冥枭……”

    一声怅然低叹,唤回他的思绪,他抬眼,恰恰好撞入那人秋水似温柔、雪山清辉般清澈深情的眼眸中。他专注地盯着他,摇摇晃晃的起身,抓着酒坛灌下一口,下一刻,酒气和着温热的呼吸,一起袭上他的嘴唇。

    推脱不开,也不想离开,冥枭慢慢闭上双眼,青涩地配合着另外一人在自己口腔里肆意征伐。

    易醉放纵自己贴在男人健硕强壮的身体上,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搂着他的腰身,含住男人上唇,用上下齿一起刮擦着软嫩的唇肉,温柔缠绵,吮吸津液,交换空气。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干净……”

    他在他耳边喃喃低语,语音深沉暗哑,含着点点怜惜和恳求,一遍遍将自己的深藏的伤口狠狠地掘出,让其暴露在阳光下。

    “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我一开始只是看上了你的身体呵,不过当你真的拿着自己来和我做交易时,我才知道我栽了。”

    易醉啃咬着男人的唇瓣,手不规矩地在他身上乱摸乱擦,不久前的淡然和冷静,似乎离他远去。他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吐露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毫不顾忌别人的目光。

    冥枭呼吸有些粗重,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来这里之前下定的决心开始一点点被打散,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潘家楼地下的密室里。

    而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总是微微笑着的魔教左使,似乎要的,并不是他的身体。

    而是那一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容纳下其余事物的心。

    两个月的时间,他再也放不开、抛不下,那一种慢慢让人沉溺进去的温柔,不知不觉让他习惯,可一旦离开,寂寥与空虚却是如此的虎视眈眈,一寸寸将他吞噬。

    “我喜欢你,冥枭……”

    “我想让你笑一笑,想看着你开开心心的度过每一天,而不是眉头紧皱,为别人黯然神伤。”

    上扬的凤眸灼灼生辉,里面荡漾的柔情认真,带着感染人的坦诚和恳求,耳膜里回响着剧烈的心跳声,好像就要在下一刻跃出胸腔。冥枭紧握着拳头,眼眸低垂,浑身在轻微地颤抖。

    察觉出他的状况,易醉弯起嘴角,给予冥枭一个足够长的深吻之后,他才恋恋不舍地与冥枭分开。

    两人胸膛皆剧烈的起伏,相连在一起的银丝被青年的手指沿着男人厚实的下唇涂抹,让本就已然情动,却还是咬牙紧撑的男人脸色涨得更红了。

    易醉微眯着眼,眼角泛红,白皙的皮肤晕着绯红,眼睛湿润,火热的目光露骨地在男人身上滑来滑去,眼底的欲色逐渐浓郁,直到冷情的男人一扫也能窥出的地步。

    心跳加快,刀凿斧刻的阳刚面庞也不禁现出几丝赧然,易醉看在眼里,嘴角弧度更深,故意用已然昂然的器物去蹭对方腿间同样勃发的存在。

    冥枭身子一僵,急急垂下眼帘,没有黑夜的遮掩,他头一次知道只是易醉一个眼神,也可以让他心脏砰然不止,而对方身上酒香混着熏香,像一张无形无质的大网,将他缠绕进去。

    “……冥枭,留下来,好不好?”

    易醉收紧环抱的手臂,伏在他的肩头,轻声探询。

    男人沉默,同样拥着他,两人依偎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即使在春日照拂下,也是那般冰冷。

    像一具没了气息的尸体。

    冥枭心口一紧,顿时拒绝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

    见他不说话,伏在他肩上的人偷偷一笑,笑完了才不舍地拉开两人上半身距离,双腿却依然卡在男人腿间,将人抵在石桌边缘。

    他从衣袖里掏出个东西,在冥枭讶异的目光下,用那条干涸着,渗着自己血的绳子,绑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我不要你还,我只要从此以后,每月十五月圆之时,你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喝酒。”

    “我酒量很好,但只要你想醉,千杯万杯,我都可以陪你一醉。醉了又醉,也是可以的……”

    “就这样,岁岁年年,哪怕我们老得只喝得了一小杯,也是同样。”

    “冥枭,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