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乍起
喝下补药之后,过了半天,流夏终于醒来,秋凝尘见此,欣喜与心痛杂糅,眼泪不住地掉。 “你怎么这么傻?把那毒染给我不就好了?” 原本流夏也不知她身上还被陈煦下了毒,但这番昏过去,系统终于现身,告诉她,任务要结束了,也把那毒的原委和盘托出。 但既使染给秋凝尘也无济于事,没了毒里同时吊着命的东西,她会死得更快一点,便说:“染给你说不准我早就死了,徒儿还想多活几天呢。” 提到死,他的眼泪越多了,流夏靠在他怀里说:“我晕过去之后,你是不是偷看我的画了?” 那时秋凝尘心乱如麻,哪有功夫看那些,“没看,你画了什么?” “不告诉你,等我画完再说。”言罢她又岔开话题道:“我想吃东坡肉了。” 身体虚,吃点肉补补也是好的,秋凝尘应承说:“我去给你买。” “不,我要吃你做的。” 总得给他找些事做,不然整日胡思乱想,不郁出病来,也要走火入魔。 睡过大半天又吃了饭,流夏下地转悠,除了腿有些软之外,身体上没有别的不适。 走出门外便听得秋凝尘和沈大夫交谈的声音,他说:“我听说有种换血的法子,能不能给她续命?” 知道他是打算以命换命,沈照君说道:“这法子不仅耗费你的元气,而且还要耗损她的,秋掌门,她还有的可损吗?” 流夏暗暗试了自己的气海,空空荡荡,身体孱弱,比之凡人也不如,怕是抽出一点点血就咽气了。 在此处的日子忽然有了定数,她便嫌时间过得快,一眨眼就天黑了。 陈迹听到消息之后,匆匆赶来,得知原委后一直呆坐着不动,陈煦是父,流夏是妹,可一人要因一人而死,他无从决断,无法两全。 “我们一家好好的不好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三弟失踪多年,你也变成这副样子。”他不敢看流夏,只立在窗前遮掩。 “三弟,早就死了。”流夏轻声说,“三年前他被派去宁江门做卧底,不幸被走火入魔的长老拍了一掌,当场就没了。” 原书中流夏消失两年的根源就是给三弟收尸,但系统出问题直接把这段跳了过去。 闻言,陈迹的肩膀塌了下去,他不该自欺欺人的,陈煦做的是天理难容的事,不能因为他是自己的养父就网开一面。 既然毒是陈煦下的,那么他或许有办法,秋凝尘戾气难消,不经通传,便到了玄音阁陈煦的住所。 见他内力浑厚,真气充足,陈煦难掩诧异,流夏没把毒染给他么? 不用遮掩也无需客套,秋凝尘掌下拧出一条长龙,要把他团团围住。好歹是一阁之主,制住他并不容易,陈煦抽出剑来抵挡,一时不相上下。然秋凝尘的打法甚是狠厉,不管身体是否吃得消,真气是否耗尽,一条散了又聚另一条,狂意十足,整个大殿能用的物件被他尽数摧毁,终于陈煦招架不住,被一群收藏用的铜钱缚住手脚。 “你若是能解流夏身上的毒,我就饶你一命!”秋凝尘说道。 却听见陈煦轻笑了一声,反问道:“若是你要给对手下毒,还会留着解药?” 是啊,他连那几个医修都杀了,为的就是不让各大掌门有一星半点解毒的可能,他又怎么会留着解毒的方法? 本也是心存侥幸,但如今所有希望都被他浇熄,秋凝尘摧动口诀,铜钱得了真气,像贪婪的兽物一般骚动起来,“那就先从手开始。” 话音刚落,陈煦的双手便散成血雾,他闷哼一声,头脸被剧烈的疼痛激得发白,额角出了一层黄豆大的汗。 “再到脚。” 铜钱应声而动,不多时陈煦便耐不住惨叫出声,他失去了胳膊和腿,整个人只剩头和躯干。 听到消息赶来的陈迹,闻声僵在殿外,犹豫不决。 此时秋凝尘却是住了手,他语气癫狂,笑道:“不能让你这么痛快地死了,你也这尝尝血流而尽,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有多痛,你现在可知道了?” 说罢拂袖离去,未看陈迹一眼。远远地透过大开的殿门,陈迹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义父,他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重,慢慢靠近门口,问:“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给他们下毒,为什么要害了流夏和三弟?” 陈煦气息奄奄却强打精神回:“都是修真门派,他们却一贯高高在上,总不把我放在眼里,落得如此下场,是他们活该。” 言罢又吩咐道,“殿里的密室,有你娘的排位,我不在了,记得逢年过节给她烧纸上香。” 他想伸出手摸摸儿子的脸,但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无手可伸,只目光柔和又细致地看陈迹,“你和你娘长得很像。” 陈迹忽然想起,那日流夏在病床上问,哥哥,为什么他不让你去替他做这些事,而是使唤我和三弟呢? 他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己不是捡来的,是陈煦的亲儿子,因为血脉相连,便舍不得,但残害起别人家的骨肉却心狠手黑。 突地一阵极其浓烈的羞愧之感席卷而来,陈迹顿觉无地自容,因为往日的自命不凡,也因为他姓陈。 …………………… 夜里沈氏医馆烛火摇曳,流夏睡了一会儿悠悠醒转,她这几日没觉出别的不适,只是时不时就要睡过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过了一会儿,秋凝尘回来了,瞧着形容狼狈,推门错愕地看到她坐在床上,他急急要往外退。因为没料到流夏醒来,他便没清理自己。 “师父为何要躲我,莫非我不好看了?”她语气狡黠地问。 “胡说,是我身上太脏了,要清理一下。” 流夏起身走出门外抱紧他,闻到一股血腥味,知道他没干好事,便说:“师父,你这嚣张跋扈的性子得改改,日后若没我看着,不知道还要得罪多少人。” 虽是暮春,但晚间还是有些寒凉,秋凝尘连忙把她带回屋内,黯然道:“别说这些话,师父会救你的。” 秋凝尘每日出门去寻医问药,但带回来的医修、药修皆垂着头束手无策。流夏劝他想开些,莫再执着下去。 话是这样说,可眼睁睁地看她送死,他怎么能做到呢? 在沈大夫的医馆住了许多时日,流夏想在人间和她结识的友人们吃饭,一为相聚,二为道别。 当天下着蒙蒙细雨,炎辰早早关了铺子撑着伞去酒楼赴约,却发觉流夏一行人也将将出发,她站在九孔石拱桥之上,向他挥手。 虽然穿着往日的明艳衣衫,对他笑着,但她看着消瘦许多,像是天上的一抹流云,来一阵北风,便散了。 流夏今日撑着他送的伞,紧握着伞柄为身旁的秋凝尘遮蔽风雨,他怀里抱着女儿,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 炎辰一步步走近他们,却觉得他们越来越远,很快就看不清了。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个笑来,今天是好日子,不能哭。 席间流夏一直在说笑,她总是这样,看不得大家满脸哀伤,气氛一旦沉闷下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虽然我时日无多,但也想笑着活,别苦着脸啦。”她举起手里的酒杯,说道:“让我们满饮此杯,今夜不醉不归。” 可她如今却喝不了酒了,只饮了一杯,坐了半个时辰,便垂着眼皮睡过去。 秋凝尘抱起她向众人告辞,随后便返回鹤影峰,迎着夜色,炎辰看着洁白的衣袂渐渐远去,那日一别,再未相见。 流夏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醒来后却要强装出一副精神很好的样子,吃和往日一样份量的饭,难受时背着他们吐掉。 秋凝尘最近在教任水箐灵薄决,她在修炼上天赋异禀,心无杂念,学得很快,流夏听闻后高兴地说:“那水箐师姐岂不是成了我的师妹?” “不是,她还是二师兄的弟子,我正经的徒弟,就你这个不成器的。”他笑道。 春夏之交,时兴放纸鸢,流夏从自己房里翻出一个软翅八卦风筝,教之妙放飞它。 看秋凝尘在椅中闲坐,她喊道:“师父给我和之妙画张像吧。” 略略思索,他总画些单人的,有她,有女儿,但双人的还真没画过,于是把自己的笔墨纸砚,一概搬出来,坐在地上作画。 不用抬眼,流夏的样貌便自行浮现在他眼前,连同过往种种,纷纷而来,笔触轻轻落在纸上,记忆却牢牢刻在心头。 农历五月,鸣蜩时节,最近天气炎热,只有黄昏时分稍微凉快些。今日流夏的精神还好,吃过午饭后,只睡了两个时辰便醒来。 她看着西天曳出的晚霞,突然来了兴致,招呼秋凝尘和她一起坐在阶前观赏。 堂前有燕子回巢,远处有玉带夕光,流夏忽然想起里的一句话,靠在秋凝尘肩头,说:“师父,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眼前渐渐模糊看不真切了,风声、鸟雀声、呼吸声、皆不可闻,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抽离,心里有千言万语却都说不出口,只余二字,“别哭。” 秋凝尘感到肩头一轻,转头去看,流夏散成一团烟云,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住。 千决门修士流夏,于荷风乍起时节,溘然长逝,留一夫一女在世,此外,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