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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裂之日

    尚且是孩子心性的少年人就那样多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玩伴,那时候希利尔并不知道自己的玩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神只,只当对方是个怪人,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完成了各种绝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丰功伟绩”。

    他骑在神的脖子上去摘树上的果子,在练习魔法的时候故意用水系魔法把神淋成落汤鸡,把神的头发用花藤扎起小辫子,最尴尬的一次要数他拉着弗里德曼偷偷跑到森林里玩得过头了,夜里弗里德曼抱着睡着的他送回家里,被怒火中烧的蕾尔黛拉撞见,脾气不太好的骑士团长下不去手收拾睡的正香的弟弟,于是退而求其次追着诱拐弟弟的男人打了一路。

    蕾尔黛拉一直看弗里德曼不太顺眼,因为她觉得这人虽然看起来总是很斯文平和,但那双眼睛却总像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别人,总让她觉得不爽,而这人又会很多古怪的法术,所以她一直都管他叫“变戏法的”。

    后来希利尔偶尔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还是觉得完全不怪自己迟钝,毕竟谁能真的相信那样一个没脾气又不着调的家伙会是神。

    长大了一些之后,希利尔就不再皮得那么明显了,言行举止都逐渐变成了优雅的贵族少爷的模样,也不会再变着花样地捉弄弗里德曼了,但时不时还是会隐晦地做些恶作剧。

    希利尔从来不去追问弗里德曼的身份来历,他只是跟这位神秘的朋友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聊着日常琐事与未来理想,也许他会成为一名强大的魔法师,会懒洋洋地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惬意地研究魔法和其他爱好,会跟某个人相爱,对彼此忠诚地携手度过一生。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那些想象本应该成为现实的。

    很遗憾的是,往往越是珍贵难得的东西,越容易在一瞬间被摧毁。

    那一天是祈福日,蕾尔黛拉特意赶回来与他们一起度过这个美好的节日,也是那一天整个小镇的上空忽然被翻腾的黑云所笼罩,连空气都变得浓稠到难以呼吸,很多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希利尔当时正在小镇附近的树林里散步,顺手采一点新鲜的浆果待会儿分享给家人和弗里德曼,他碰见了一只前爪受了伤的风狼幼崽,看瘦弱的小家伙瑟瑟发抖地躲在树下,就顺手拿出随身带着的药剂给小狼治疗了一下。

    那时候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把脑袋枕在自己腿上的小狼,看着小家伙舒服得直哼哼的样子觉得有点可爱,一会儿琢磨着要不要把小家伙带回去养着,一会儿又在心里抱怨弗里德曼动作真慢,约好了见面却又来得这么晚。

    然而下一秒,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漆黑恐怖,空气也在那一刻变得像是瘴气一样刺得喉咙生疼,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那雨水是漆黑的,会穿透茂密的树叶一直落到他的身上,希利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混杂在雨水中一并降临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冰寒刺骨的恶意与黑暗一直卷席到灵魂深处,如果不是他天赋过人,精神力比寻常学习魔法的人都要强大许多,也许也会在几分钟之内失去意识。

    那种感觉太过痛苦了,而在那样诡异又庞大的力量之下,希利尔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蝼蚁,除了下意识蜷缩起身体痛苦地呻吟出声,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

    可笑的是,天上诡异的黑色是有边界的,离他只有十几米之外的地方依然是蔚蓝的晴空,而他却连站起来走过这十几米的力气都没有,体内的魔力也像是被锁死了一样丝毫无法唤动。

    这种力量对于魔兽的侵蚀似乎略弱于人类,希利尔听见那只前爪还抱着绷带的小狼惊慌又痛苦地呜咽嚎叫着,随后又感觉到它在咬着自己的衣角,拼命地试图把他拖向那看起来更安全的地方,但是那弱小的力道根本无法拖动一个人类,希利尔想要告诉它快点自己跑出去,但是喉咙却僵硬得无法发声。

    他就那样毫无办法地,感觉着幼狼拉扯衣角的力气越来越小,听着耳边的呜咽声逐渐变得虚弱,再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希利尔拼命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只已经没有了气息,嘴里却还含着自己的衣服的小狼崽,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头脑却还是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这是在做噩梦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姐姐和父亲母亲怎么样了?

    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随着那股阴冷的力量不断深入,希利尔的意识也在变得越发模糊。

    “……希利尔,醒醒。”

    被弗里德曼的声音唤回意识,希利尔发现自己正被抱在怀里,漆黑不祥的雨依然下着,但落到他身上时却已经不会再带来那样强烈的痛苦了。

    “弗里德曼……?”他恍惚地哑着嗓子喊了对方的名字,下一秒猛然清醒过来,用力抓住了弗里德曼的衣袖,“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她们……”

    作为神,弗里德曼见过太多悲伤或者幸福的故事,他作为旁观者早已不会再感同身受,但是他发现在看到厄运降临在这个人类身上时,他竟然还是会感到悲哀。

    弗里德曼沉默了片刻,他闭了闭眼睛,随后抱着希利尔站起身:“我带你回去,闭上眼睛。”

    希利尔并没有听话地闭上眼睛,恰恰相反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逼迫着自己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切,看清那到处倒伏着的生死不明的居民,看清这个被死亡笼罩的城镇。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住地颤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从信徒身上汲取信仰,而信仰中也夹杂着污秽的恶念,因为信徒把神当成精神寄托的同时,自然而然地会通过这种方式纾解自己的负面情绪。”弗里德曼走得很稳,步子不快也不慢,为他解释的语调也还像往常那样平静镇定,“神可以选择自己慢慢消化这些恶念,也可以选择将其汇聚在一起,以诅咒的形式重新投到大陆上,也就是人们所谓的神罚。”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希利尔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抓着弗里德曼胸口的衣服,手指却不停地颤抖:“不可能,科罗德镇从来没有——”

    “神罚的说法是人类自己创造的,神罚会降临于罪恶之地的说法也同样是人类创造的。”弗里德曼顿了顿,不想把残酷的现实继续揭露下去,但他还是继续说道,“希利尔,历史上那些受到神罚的地方并不是因为罪恶而受罚,而是因为受罚所以成为了罪恶。”

    希利尔没有再说话,也没有问那些本该继续问下去的话。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你那时候并不相信我。”弗里德曼主动说出了希利尔没有问出口的那些东西,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少年,露出了一个微笑,但那笑容看起来却不像是平日里那么放松随意,“我是神啊,所以我知道这些事。可惜我的神力已经所剩无几,连唯一愿意为我祈祷的人类都庇护不了。”

    他去做了一个小护符打算作为礼物送给希利尔,所以才回来得晚了,他不应该离开的。

    如果他一直都留在这里的话,至少还能够救下希利尔。

    他们到了。

    弗里德曼沉默地抱着希利尔走进门,穿过客厅,看见倒在客厅里的仆人,走上楼梯,看见伏在楼梯上失去气息的管家,穿过走廊,看见手里握着扫帚靠坐在墙壁上的女佣,然后来到露台,看见已经十指相握着死去的海斯维尔夫妇和趴伏在他们身边、正颤抖着拼命想要向门的方向爬过来的的蕾尔黛拉。

    “希利尔!!”本已近乎绝望的长姐在看到弗里德曼抱着希利尔出现后,惊喜得无以复加,眼泪终于从这个向来无比坚强的女人眼中落下,她身上的衣裙已经变得又脏又乱,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希利尔从来没见过姐姐如此失态的样子,也从来没听过她以这样的语气哀求过什么人,“变戏法的、不,弗里德曼,救救希利尔,带他离开这里,让他活下去,海斯维尔家的一切、咳咳……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带走……求求你……救救他……”

    父母在临终前最后的嘱托就是让她带着弟弟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又何尝不想马上找到独自在外的希利尔,她本想着哪怕是一点点爬着也要去找到希利尔,如今看到希利尔被好好地带回来,她已经喜悦到别无所求了。

    她是凭着自身的实力强悍才能撑到现在,对于自己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希利尔不行,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仅剩的弟弟。

    弗里德曼俯视着倒在地上的蕾尔黛拉,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头像是什么都没有映出来,又像是装满了难以探究的含义,他垂下眼睑,平静地说:“我可以暂时抑制这个诅咒,但只有五年时间,而且只有一个人。”

    话音刚落,希利尔就急切地道:“弗里德曼,算我求你,救我姐姐……”

    “希利尔,给我闭嘴!”蕾尔黛拉的声音已经很虚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她这一声呵斥却极为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她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希利尔说过话,“你还把自己当成没断奶的孩子吗?!别在那里任性,也别想着撒撒娇就总能让人纵容你,别丢海斯维尔的脸,给我活下去!”

    “别给我哭哭啼啼地讨价还价,就算只剩你自己一个人,就算再怎么害怕,就算苟延残喘也给我好好活着!!”

    希利尔看着蕾尔黛拉,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涌出眼眶。

    半晌,弗里德曼开口打破了安静。

    “希利尔,活下来的人要一直承受诅咒带来的痛苦,而且作为交换,我需要那个人去替我完成一些事情,一些很危险的事情。”他温和地向怀中的人类说明,“活着的人也许会比死去的人更加痛苦,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即使如此你也依然坚持由蕾尔黛拉小姐来代替你承受这一切吗?”

    骗人的。

    “咳咳……希利尔,别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别再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偶尔也体谅一下你姐姐我,我好歹……也是个女人吧?”

    都是骗人的。

    他们只是想让希利尔活下去而已,活人也许会比死人更加痛苦,但活人也有着死人再也不可能拥有的希望。

    弗里德曼转头向露台之外看去,看着这被死亡所笼罩的小镇。他待在这个地方五年了,在他的计划里,他应该还会陪在希利尔身边很久,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让他喜欢的人类。

    见希利尔流着眼泪不再说话,蕾尔黛拉似乎是终于安心了几分,疲惫地合上眼睛,用最后的力气哑着嗓子低吼道:“走,离开这里,离那个该死的神远一点,我们不需要你复仇,也用不着你去追寻什么正义,你给我好好活下去,听清楚没有?!”

    她任职于神圣骑士团,对于神罚的历史记录比希利尔要清楚得多,几乎是事情发生后几分钟之内,她就意识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再愤怒再憎恨她也要压下去,她绝对不能让希利尔去趟这个浑水。

    眼看着蕾尔黛拉失去意识,弗里德曼叹了一口气,轻声对怀里还在不停哭泣的少年安慰道:“好了,别哭了,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的姐姐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但你要为此付出代价是永远失去对魔法元素的亲和性,如果用了这个办法,你从今以后就再也不可能使用任何魔法了。嘘,累了就别说话了,我知道你愿意这样做,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他不能再陪着希利尔了,那总要给希利尔一个活下去的信念,只要蕾尔黛拉还没有真正死去,那希利尔哪怕是为了她也会努力活下去。

    弗里德曼把希利尔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半跪下来,双手捧着希利尔的脸颊,与面前的少年额头相贴,闭上眼睛平和地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每一句都很重要,为了蕾尔黛拉,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自己,还有为了我,你都要好好记住。”

    “现在被人类信仰的那位至高神,千年以来他已经把我们这些其他的神打压到无处喘息的地步,我并不喜欢这样,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做了一些准备。”

    “每当我感觉到有合适的人选即将诞生时,我都会把我的神格分给他一小部分,本来是打算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他们合作的……到现在为止,我陆陆续续选中了五个来自不同种族的家伙,他们每一个身上都有我的神格,但这件事他们并不知道,你要去找到他们,让他们与你签订契约,一定要是最深层次的契约,只有这样才能共享他们的灵魂,只有这样你才能与身上的诅咒抗衡,否则五年之后你一定会死去。”

    “我会让蕾尔黛拉陷入沉睡,但那位神只一日不死,诅咒就一天不会消除,她也就一天不会醒来。你记住,无论是我还是蕾尔黛拉,还是你的父母,都发自内心不希望你去做之后的事,但你有知道的权利,所以接下来我会告诉你该怎么样杀死那个神。”弗里德曼感觉得到少年在颤抖,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恐惧,但只要还活着,总归就是好的,“与那五个家伙契约之后,你要去找一个被至高神关押起来的神,那是大概两百年前的事情,我只知道她被关在大陆的一处遗迹中,如果你能找到她,就可以让她帮你打开通往神界的入口,然后……”

    弗里德曼并不是个话多的人,这是他头一次这样絮絮叨叨地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甚至还反复重复强调,如果是以前,希利尔会笑话他突然变得啰嗦了,但是现在他只感到恐慌。

    ——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一切都交代出来?为什么不能等他们一起离开这里之后,慢慢地说?

    弗里德曼说了很多,他反反复复地回忆自己是否还有什么该交代的没有说,是否那些真假掺半的话语里有什么漏洞,在确定了没有问题之后,才最后叹息着说了一句:“好了,你只要记住这些就行了,别害怕,那几个家伙会愿意帮你的,对自己有点信心,你可是连神都愿意特殊对待的小家伙。”

    “弗里德曼,你会陪我一起的对不对?”希利尔的眼泪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连弗里德曼的衣袖都被打湿了,他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与自己额头相贴的这张脸,“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我?”

    “我确实很想跟你一起出去转转,不过我毕竟是个没什么能力的无名神,费了这么大力气后你总要给我休息的时间。”弗里德曼依言睁开眼睛,看着希利尔笑了笑,“好,那我们就开始了,别怕,不会疼的。”

    根本没有留给希利尔再说话的时间,弗里德曼身上骤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那些光芒大多数都渗透进了希利尔的身体中,还有一小部分在进去后又裹挟着某些东西脱离了出来,希利尔能清楚地感觉到,诅咒带来的痛苦随着那些光芒融入灵魂在不断地减弱,而自己体内的魔力也在随着脱离的那些光芒不断消散,一直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魔法元素。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待光芒消散后希利尔便立刻睁开了眼,他一把抓住弗里德曼的手腕,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更像是在哭泣:“你告诉我,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付出的代价并不多,只可惜他所剩下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而已。

    弗里德曼笑了笑,松开捧着少年脸颊的手,站起身来神态平和地望着死死盯着自己的人类:“不用在意,我只是暂时睡一下,我的神格就麻烦你好好保管了。”

    希利尔看着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腕上逐渐浮现出可怖的裂纹,被烫到似的松开手不敢再用力握着他的手腕,只能徒劳的握拳,任由指尖刺进掌心里,崩溃地哭道:“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

    “你会幸福地活下去,你将会被所有人爱着,这是神的祝福。”

    ——你不是被诅咒的,你是被祝福的,谨记这一点,然后活下去吧。

    留下了最后的祝福的神就此碎裂消散,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希利尔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彻底与未来割裂,他所熟悉的一切全都化为乌有,什么都没能给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