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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O Sole Mio?下(蛋:婚後短篇2)

    徐莳清没想到,他和严允睽违十年的重逢,会是在育幼院即将面临难以支撑的困境下。

    好整以暇的英俊青年被他领进院长办公室,严允环视了这里一圈,眉头皱了皱。

    墙上的吊扇吱呀转着,像头苟延残喘的老狗;角落的冰箱压缩机声和野兽咆哮越发相若。桌椅还是当年那一套,边角都掉了漆,痕迹斑斑,看着就是此去经年的模样。

    见状,徐莳清有些局促,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他道:「怎麽不把这里弄舒服点,还是一样笨。」

    徐莳清愣愣看他。

    「那时候我父母不是给了钱吗,用来把这里更新一遍应该绰绰有余才对。」严允直勾勾地看他:「又把钱都花在孩子们身上?」

    完全没想到眼前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男人是在不高兴这个,徐莳清拿鞋尖蹭蹭充满复古气息的洗石子地板,稍长的浏海遮住了他的眼,轻声道:「……用来翻修孩子们的寝室和厨房了。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在用,所以没关系。」

    的确就剩他一个人会使用办公室,因为往常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已经离开了,而在他的预期之中,那个位置会一直空缺到自己退休为止。

    严允拧着眉头,走到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见徐莳清还在原地,像是不知道要动,便又站起身,拉着他的手臂将人在办公桌前的座位强制就座:「坐好。」

    浑浑噩噩的人任他摆布着,严允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更焦躁了。

    他会来这是有原因的。

    而且这回不是他在这十年里的唯一一次拜访。

    当年跟着严家夫妇回南方後,没多久他便到H大报到,正式成了大学生。

    他读的是财金系,和老爷子希望的方向不谋而合,在他大二时便安插进自家企业里实习,也不让独孙当空降兵,而是老实从基本职员的工作干起。

    严允是有天份的,否则也不会在没补习的情况下还能考上H大。除了一张脸冰块般吓人,他处理工作的效率和精确度都远远超过均标。老爷子和大伯等人见他确实能够担起重任,在他毕业那年就正式让他进入了集团,从某间子公司的总经理开启接班之路。

    成为总经理的严允自然多了很多出差机会。在一次秘书告诉他下周出差目的地是北方的A市时,严允在没人能看见的巍峨文件堆後方握紧了拳。

    「知道了。顺便把我的年假挪两天过来,我有些事情要办。」

    老板说的自然都是圣旨,秘书领命而去,留下独坐在偌大办公室的青年。

    A市,育幼院所在的地方……严允拿起搁在桌上的钢笔,在便条上写下一串数字,又写了三个字。

    徐莳清。

    他有徐莳清的手机号码。并不是那人给了他,而是他在父母那里看见的,大概是徐莳清怕严家夫妇还有问题要问,所以留下了联络方式。

    严允把那串毫无规律的数字背得很熟,即便是过去了五年,他仍倒背如流。

    可他一次都没打过去。

    就像徐莳清也从未主动打给严家夫妇,他们间所有的联络就此断在那个夏日早晨。

    徐莳清已经明确地表达了拒绝,就算他打通了电话,听见朝思暮想的声音,接下来又能怎麽样?

    他狼狈而难堪地逃离了那里,但他的心还没从徐莳清用上数年细密缠绕出的牢笼中逃脱。

    就只是拨个两天,去育幼院外围看看。严允对自己说。就当是为那时仓促的离别补上句点,让徐莳清这个名字彻底成为过去完成式。

    就是这样,并不是因为冀盼奇蹟发生,让他能再见上青年一面。也不是期望青年在这些年的杳无音讯後突然回心转意。

    办完所有公务後,严允让司机将车停在育幼院巷外,一个人走了进去,在某堵矮墙外驻足。

    这是当年徐莳清为了追上翻墙的他而拐了脚踝的地方。

    隔天他带着徐莳清去医院,医生检查一会,只说没什麽大碍,注意这段时间尽量别用那边脚使力走路就行了。严允本想遵循医嘱让他买根拐杖,青年却说不用,育幼院里面有上任院长留下能当手杖的伞,结果两人回去一看,那只伞的伞骨早就脆了,严允不过拿起来在地上一施劲,紫红色的伞就此挫骨扬灰。

    「……」严允难得露出尴尬神情,看着手里只剩下手柄和伞布的伞,不知所措。

    徐莳清在一旁看着,笑得流出了眼泪。

    「笑什麽。」少年恶声恶气地看向他,脖颈血红一片:「这下没有拐杖能用了,我得扶你扶上一个礼拜,还敢笑。」

    负伤青年收了声,可怜地看他:「阿允。」

    严允没答他。

    「阿允。」青年就去扯他衣角:「阿允。」

    少年别过脸,语气还是凶巴巴的:「听见了,不用一直喊。扶就扶。」

    徐莳清又笑开了,不是肆意大笑,而是眉梢眼尾都沐浴着暖意的笑。

    「阿允真好。」

    哪里好了。严允不懂青年小小的脑袋瓜里是怎麽想的,好像整个育幼院就没有半个孩子不好,就连人人都敬而远之的他也成了个乖宝宝。

    再说徐莳清会受伤,除了翻墙不熟练外也有自己的责任,他本就应该照顾这个男人。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无意识地将徐莳清圈进了自己的保护伞下,因为被青年需要的感觉意外地好,也意外地令他愉快。

    严允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边,A城的秋日午後不算太凉,也说不上暖,阳光从云後探出一点头,跟公司楼下老在上班时间看报纸的警卫般,爱干不干的。

    几个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嘻笑着追逐游戏,严允被这烟火气拉回了神智,脚步微动,打算走回巷口。

    够了。这样就够了。光是看着当年心动开始的起点就让他要喘不过气,几乎想要走进去再会一会徐莳清,问青年要怎麽做才会喜欢自己。

    可他不能这样做。

    被拒绝一次就够了,要让他再经历一次,那不仅是尴尬,还显得他缠人又不讲理。

    严允转过身,迈开步子,朝外走去,还没走出几步,矮墙里传出的声音又让他站定了。

    「院长爸爸!」是清脆的孩童声音,听起来是个小男孩:「你在看花花?」

    他的呼吸因为男孩喊出的称谓停了一瞬。

    徐莳清在里面?和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是呀,花花要喝水,院长爸爸在喂它们。」

    温柔平和的声音传来,严允彷若沙漠里行走数日,总算看见了绿洲的旅人,将自己贴到了墙边,也不在乎身上的西装会不会沾上灰。

    「程程也要喂花花喝水。」小男孩的声音响起,奶声奶气的。

    青年似乎是笑了――即便隔着墙,严允也能想像到徐莳清现在脸上是什麽表情,肯定是好笑又宠溺:「不行,花花今天喝饱了。明天再让程程喂好吗?」

    严允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病态,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下了录音。

    後续当然是小男孩闹着要浇花,青年耐心又温柔地哄他,最後吵累了的小男孩妥协了,和青年拉了勾勾,约好明天让他喂花花喝水後就一起离开了墙边。

    严允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关上了手机。

    然後垂着眼笑了。

    虽然没能见面,可至少他能一直听见徐莳清的声音了,还是温柔劝哄的那种。

    虽然这份温柔并不属於他。

    後面几年里,严允换了不少次手机,但那段录音一直保留着。在职位逐渐攀升,责任日益增多的情形下,还年轻的他不免因压力失眠,那时只要打开音档听上一会,他就能在不自觉间沉入梦乡,比任何安眠药都有用。

    严允觉得只要这样就可以了。他能用一段录音假装徐莳清陪在身边,而徐莳清也不必再被不喜欢的男人缠着,对两个人来说都再好不过。

    他没打算忘记青年,两人一起走过的几年是他迄今觉得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倘若忘却那些,严允不敢保证自己还有动力再继续维持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模式。

    可在他离开育幼院即将届满十周年的这个月,就在严家举办的某场商业酒会上,他听见了两个与会夫人的谈话。

    「任家近来乌烟瘴气得很。」年轻点儿的那位压着声音道:「任老爷子突然就去了,几个孩子和没名分的为了争财产,准备告上法院了。」

    「真是造孽。」鬓发霜白的妇人叹气:「任老爷子除了风流点,也算是难得的好人了,怎麽突然就走了,身後还落得不平静。」

    年轻夫人嗤道:「可不就是他四处留情惹的祸。那几位虽然各怀鬼胎,倒是都主张先停掉任家所有慈善项目,生怕分到手上的少了半毛。」

    严允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任家,他知道的。也算是严家的合作夥伴之一,虽然领域不同,往来并不密切,可在这地域也称得上人尽皆知。

    而他对任家的第一印象是育幼院的主要资助者。育幼院能够在物质不虞匮乏的情形下运转至今,可以说都是靠着任家的固定赞助。

    他招手叫来随行的秘书:「把任家名下的爱心资助项目最近停了哪些,多久前停的,查仔细以後放我桌上,越快越好。」

    秘书能力极佳,隔天就将资料整整齐齐地摆到了宽大的办公桌上头。严允一早进了公司,甚至都没看下属等他签呈的文件,直接一头栽进了那份资料里头。

    任老爷子乐善好施,资助的机构着实不少,育幼院的名字不起眼地被按照金额高低排在最後一页上。

    而上面停止资助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那是任老爷子因为中风而陷入昏迷的时候,严允没想到他的小辈们竟然如此躁进,那时就先将没有报酬率的慈善给中断了――对比前面几页时常出现在媒体上的公益组织,名不见经传的育幼院显然是被挑了软柿子捏。

    他想起当年青年边流泪边说他以前待的育幼院因为资金断链,当时的院长为了筹措资金日夜操劳,最後急病而亡的事情。

    严允放下资料,深吸一口气,想叫秘书进来,让他从自己的私人帐户先拨一笔钱过去解燃眉之急,後续再固定从名下的财产分出一份每月资助育幼院,可这念头在嘴边转了一圈,未及开口,严允忽然产生了一个卑劣而龌龊的念头。

    如果,用这件事情,换取和徐莳清见面的机会,甚至让他陪着自己呢?

    这就是他将自己六年来所有年假全都用上,马不停蹄赶来A市的理由。

    「我听说任家不再资助育幼院了。」严允说,喉间有些乾涩,为了接下来即将脱口的话:「我想严家――不,我个人,可以补上这道缺口。」

    徐莳清攥着椅子把手的手指放松下来,脸上写满不敢置信:「……严先生?」

    这句生疏的严先生喊得严允胸腔发闷。

    就这麽想跟他拉开距离?以前分明整天阿允阿允地叫个不停,现在这个叫法是想气谁?

    完全忘记自己十年前对徐莳清说的最後一句话是「谢谢院长」,严允冷声道:「徐莳清。」

    椅子里的人不安地看他。

    「你以前喊我什麽,现在就继续那样喊。」英俊男人绷着脸:「严先生是我父亲,我有名字。」

    攥在把手上的指尖又开始无所适从起来,徐莳清将双手挪到自己身前,放在桌上,像在砌筑一道高墙。

    「喊我。」严允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十年没听见那两个字从眼前人口中吐出了,他做梦都希望能再听上一次。

    电扇的声音还在吱呀着,像把坏掉的胡琴,旋律滑稽而可笑。男人盯着眼神闪避的徐莳清,正准备再催促一次,那人薄薄的唇就张开了。

    「……阿允。」

    和十年前无异的声调嗓音成功平复了严允的所有暴躁。

    「嗯。」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尽量不让自己的笑意太明显:「那麽现在,来说说要用什麽条件交换资助吧。」

    徐莳清错愕地看他,形状美好的眼瞪圆了,受惊吓的小动物一般:「条件……?」

    「我这两个月出公差,都得待在A市。」严允脸不红气不喘地撒着谎,这是在商界浸淫数年练出的功夫:「在我没有公务的时候,你得接待我,带我在这里游览。」

    男人看上去很困惑:「不是在这里生活过那麽久吗,有什麽好游览……」

    「这十年来A市多了不少娱乐场所吧。」厚脸皮的严允云淡风轻地瞎掰:「严家正考虑进入这块市场,这方面我没有经验能参考,需要实地考察。」

    被说服的徐莳清低下头,绞弄修长的手指:「……就这两个月的话。」

    严允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明天开始。」他像只旗开得胜的雄孔雀,骄矜地将两腿叠起:「早上八点,我会来接你。」

    男人又抬起了头,用小动物般怯怯的表情看他:「可是孩子们――」

    「我会请专人过来照顾。」严允打死都不再找黄奶奶了。虽然他查过,这十年中黄奶奶想给徐莳清说的对象一个也没成功,眼前的男人至今仍然是孤家寡人,但对於老人家想给心上人牵姻缘的行为,严允仍然深恶痛绝:「你好好当我的地陪就行。」

    徐莳清迷迷糊糊地点了头,就这麽把自己接下来的两个月卖给了严允。

    一早被带到游乐园的徐莳清看看周围平均年龄十七八岁的游客,低头瞧瞧自己一贯的衬衫西裤,又迅速地瞥了眼同样整套西装的严允。

    严总裁――是的,他在一年前荣升子公司总裁了――也有些不自在,在注意到徐莳清看过来的目光後色厉内荏地解释:「考察当然要穿正装。」

    接着他看见徐莳清笑了,虽然很轻微,但是两人相隔十年重逢後露出的第一个笑:「嗯。」

    严允把那些觉得自己突兀丢人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後,伸手去抓他纤细的手腕:「走吧。」

    其实他是想牵手的,但怕把人吓跑,忍了忍,勉强只碰了他的手腕。

    男人的眼扫过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没有反抗,乖巧地放纵青年拉住他的手一路向前。

    於是严总裁的心情就更好了。直到将园内设备全数玩过以後,再也找不到理由牵起明恋对象的严允又暴躁起来。

    这是什麽破地方,怎麽设施这麽少?还没到中午就被走遍了,这下他该怎麽继续碰徐莳清?

    心气不顺的严允拉着人往停车场走,还在想该如何找理由让徐地陪加加班,後头的男人说话了:「不吃午餐吗?」

    严总裁停下了脚步,肃穆地回头看他。

    「吃。」严允说,打从心底感激起这座小巧玲珑,连咖啡厅都没有的游乐园:「我知道间还行的餐厅,一起去吧。」

    开车到餐厅的路上红绿灯不少,平常对红灯深恶痛绝的严允今天特别喜爱这喜庆的颜色――多一个红灯就意味着能和徐莳清相处更久,他巴不得今天A市所有红绿灯全都故障,交通打结,那就能和徐莳清在这狭窄的车内待上整天。

    坐在副驾驶的男人有点不自在,手抓在安全带上,深灰的带子衬得他肤色更白,一小片锁骨从衬衫领口逸出,是白里透粉的颜色。

    严允看得出神,直到徐莳清懵懂地看向他,轻声道:「阿允,绿灯了。」

    严总裁这才发现後头的车辆都在对他们按喇叭,他面不改色地将灼热视线收回,踩下油门:「A市的红灯太短了。」

    他得写信到市政信箱反应这个问题才行,虽然他现在压根就不是A市市民。

    严允选的餐厅灯光柔美气氛极佳,周遭尽是交头接耳亲昵私语的情侣。徐莳清在进门後很是不习惯,在男人要走向柜台让人带位前条件反射地扯住他的衣角,抿唇道:「这里……好像不是很适合我们来。」

    「哪里不适合?你不爱吃西餐吗?」被「我们」两个字取悦的严总裁假装听不懂他的话:「那就改点中式料理也可以,这里供应的品项不少。」

    徐莳清急红了耳朵,又说不出这里怎麽看都是情侣约会去处的话,最後松开了紧捏他衣角的手,委屈地糯糯道:「……嗯。」

    接着他的手腕就被牵了起来,抓得不紧,似是留给他挣脱的机会,年轻男人含笑看他:「走?」

    徐莳清垂下头,并没有试图挣开那只手:「……好。」

    他的纵容似乎成了危险的讯号,说着自己要务压身的严允自那日起天天来接他,今天去游乐园、明天是电影院,後来连什麽A市情侣约会胜地都去了个遍,徐莳清偶尔想张嘴问他这跟考察娱乐产业有什麽关系,就会被塞块蛋糕封住嘴:「吃多点,瘦得跟骨头一样,一点肉都没有,抓得我手痛。」

    在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里又找回了点过去反驳他的胆量,徐莳清坐在咖啡厅角落的隔座嘟哝:「那不要抓我的手不就好了。」

    严总裁的脸就又绷了起来:「徐莳清。」

    院长先生今天特别大胆,大概是吃准了严允除了嘴上凶他外也没什麽花招,硬气得很:「不碰就不会被硌到了。」

    被顶嘴的男人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变幻莫测,正当徐莳清想低头避开那道目光时,他放在桌上的手被男人一把捉起,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徐莳清先是吃痛,惊慌地看向狼狗般咬完还要在上头舔一口的男人,奋力将手抽了回来:「阿允!」

    严允面无表情地舔舔嘴唇,回味着口中残留的香草气息:「不是不让我用手碰?那用嘴怎麽样?」

    「你――」被轻薄的良家男子徐院长耳尖和锁骨上的血色浓得化不开,怕被其他桌的客人和服务生注意到,只得强忍着压低声量:「这是外面!」

    「不在外面就可以这样,是吗?」严允慢条斯理地拿起冰咖啡摇晃,一口饮尽:「那现在回车上?」

    徐莳清没想到他这麽不要脸,脸颊因为严允话中的意味烧红一片:「阿允……!」

    举着空杯的严总裁好整以暇地望向他。

    「……抓手就抓手。」徐院长妥协了,委屈得不行:「不准咬我。」

    「可是我现在不想抓手了。」谈判技巧高超的严允放下杯子,将身体往前倾,狭长的眼猎鹰般锁定目标:「所以交换条件不成立。」

    徐莳清没想到他还会变卦,一时怔住:「不然呢?」

    男人从容地吐出两个字:「牵手。」

    看见徐莳清脸色又开始涨红,严总裁稍微眯起眼:「牵手,或被我咬,选一个。」

    没有办法的徐院长张了张嘴:「……那就牵手吧。」

    直到被青年十指紧扣牵着走在育幼院附近的街道上,徐莳清还没反应过来事情究竟是怎麽发展到这个局面的。

    不是当地陪吗?有被雇主牵着手进行饭後散步的地陪?徐莳清仰头看着高出自己许多的青年:「阿允。」

    「干什麽?」迂回曲折了一个月,总算牵上手的严允心情愉快,说话也软和了些:「会冷?我的外套给你?」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将风衣脱下,披到了身形单薄的男人身上:「还冷吗?」

    徐莳清茫然地抓着身上充满严允气息的衣物,恍然间彷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晚,也是在这个地方,严允的气息包围了他,箍着他的手臂有些颤抖,问他要不要在一起。

    跨越时空的画面重合,徐莳清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他摇了摇头:「不冷。」

    满意的严允正打算说那这件风衣你就留着吧,徐莳清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阿允。」

    「什麽?」严允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徐莳清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是这些日子以来最软的一次,听着宛若对情人的呼唤。

    他总算愿意接受我了吗?严允暗忖,放在他脸上的目光越发烫人。

    「你可能误会了,我……并没有喜欢阿允。」徐莳清将风衣取下,在手上大致整理後递给身边的男人,嗓音低低的:「还你。」

    严允觉得自己像是被撕裂了第二次。

    上一回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十年以前,那次他还年轻,没有办法在被拒绝後镇定地面对一切;现在他二十八岁了,是严氏的接班人,他应该要保持冷静,让局面不至於过於难堪。

    可他做不到。

    严允木然地看着手里被原封不动还回来的衣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天开始……就不和你出去了。缺少的资金,我会另外想办法的。」徐莳清缓缓说:「谢谢你的帮忙,我心领了。」

    男人还是没说话,就在徐莳清以为他会勃然变色就此离开,再也不想和自己有所牵扯时,那件风衣又被披回了身上。

    「收着吧。」严允咽下喉间涌上的苦涩:「天气凉了,生病的话就没法照顾孩子们了。」

    徐莳清不安地抬起手,想将看上去便要价不菲的风衣拿下,被男人按住了肩膀:「莳清。」

    他仰望英俊的青年。

    「收着吧。」严允只是哑声重复着:「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总算第一次喊出了那两个字,是打从直呼姓名的那天起就渴望能够呼喊的称谓。

    但他没想到会是在这种状况下。

    没事的,都第二次了,二十八岁的人了,有什麽好难过的。就洒脱一点,把放在心上十几年的瘦弱青年抹去吧。

    「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他又说了一次,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决心,又像是在警告自己。

    两个月的年假只过了一个月,没了徐莳清相伴,严允过得行屍走肉似的,甚至考虑起是否提前销假回公司压榨此刻已被埋在工作堆中的下属,好疏泄胸中的郁闷。

    这时他就庆幸起自己和聘来帮徐莳清的幼保员阿姨签约签了两个月,虽然没法再亲眼看见徐莳清,但每天让阿姨回报一下青年今天吃了什麽精神如何,再不小心拍上几张青年和孩子们玩耍的照片,还是能够有效地抚平他的痛苦。

    我不是变态,只是让员工间接关心故旧而已,严允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心安理得地接收着来自阿姨的各类情报,直到某天阿姨不再只是传来讯息和照片,而是打了他的电话。

    「严先生!」阿姨的声音颤抖着,旁边似乎还有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声:「徐先生他、他刚在和孩子玩时晕过去了!我叫了救护车,您――」

    「是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在饭店房间开着视讯会议的严允也顾不上下属了,匆匆交代几句,让他们先处理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其余等他定夺,便匆匆下楼开车往阿姨报出的医院疾驰而去。

    一路上他又恨极了A市的红灯――彷佛刻意要阻挡去路一般,个个路口都被他碰上了,还都是时间特别长的那种。

    等确认莳清没事,我得投书市政信箱让他们将红灯时间改短才行。严允咬牙切齿地踩下油门,在一片混乱思绪中分神想。

    一路开得飞快,总算在半小时内到了医院。昏过去的徐莳清被送到急诊室,严允无头苍蝇似地在亮着灯的门外乱转,不一会,里头的医师开了门,唤道:「徐莳清的家属在吗?」

    「我是!」严允立刻上前:「莳清他怎麽了?」

    医师看了看他急切的脸,倒也没追问他具体是哪门家属:「初步检查身体没有问题,目前判断昏倒的主因是睡眠不足和劳累过度,还有些微营养不良。得住院养几天,去柜台办手续吧。」

    严允的心脏直到这时才落回了胸腔:「好的,谢谢您。」

    办好手续後打了通电话让阿姨去徐莳清房里收拾些换洗衣物,开车到附近买了清淡的饮食,绕回饭店收拾几身衣物,再过去育幼院拿阿姨打包好的过夜用品,一整天下来严允自己饿得饥肠辘辘,回到加了钱升级的单人病房後将外带的粥狼吞虎咽吃下,坐在床边凝视尚未醒来的徐莳清。

    先前让阿姨拍照时,因为怕被发现,都是远远地抓拍,许多时候根本看不清正脸,直到现在能仔细打量,严允才发现近一个月没见的人下颌更尖了,清臞地搁在能盛满银河的锁骨上,比他记忆中所有时刻都还瘦。

    「……笨死了。」严允不用想也知道青年之所以消瘦如斯的理由,肯定是和他的院长爸爸一样,为了育幼院和孩子们奔波,心疼又生气:「宁愿搞垮身体也不收我的资助,怎麽笨成这样。」

    嘴里骂归骂,怜惜和温存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严允伸出手,将他额前的浏海拨开,起身去开阿姨收拾的东西。

    盥洗用具等杂物在医院的商店就有贩售,所以阿姨只放了几套衣服进去,看起来像是急忙从衣柜里头整叠抱出来的,不怎麽配套。严允皱着眉,将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抖开,准备选几件宽松舒服点的,好让徐莳清清醒後能换上。

    而他在看见包裹最底端的衣物时愣住了。

    那是一件驼色风衣,被叠得整齐,看得出来拥有者十分珍惜他,摺痕方正清晰,似乎是被一板一眼摺起後仔细地收藏着。

    是他送给徐莳清的那件。

    ……不喜欢我,却这麽宝贝我送的衣服吗?严允拎起那件风衣,还没搞清楚徐莳清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说明着什麽,物体落地的声音便纷纷传来。

    是几本笔记,最旧的那本封面已经泛起了黄色,书页边缘微微卷起,是时常翻阅的痕迹;最新的一本看起来则是近年的样式,但边缘也有些脱皮,说明其使用频率极高。

    严允定住了。

    被夹在他送的风衣里面的笔记,看上去时间跨度如此之大,又是时常被主人翻阅的模样。

    他拾起那叠本子,坐到陪房家属用的沙发床上头,在确认徐莳清没有清醒的迹象,而点滴流速正常後,屏住呼吸,打开了最陈旧的那本书册。

    徐莳清醒来时天色才初初露白,他盯着纯白的天花板看了片刻,一张脸忽然闯进他的视线里:「醒了?」

    显然没有料到男人会出现,徐莳清一惊,手臂下意识地用力,扎着点滴的那边便是一痛:「唔!」

    「别乱动。」严允将他按回病床上,冷着脸问:「想吃鱼汤还是粥?」

    他想说不用,可嘴才张开,肚子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咕噜。

    「……鱼汤吧。」徐莳清难为情地红了脸,咬唇道:「麻烦你了。」

    严允便去冰箱里拿昨晚买来的鱼汤,倒进瓷碗中送进微波炉,按下开关不久,房内香气四溢,徐莳清的肚子又开始唱起了歌,臊得他简直想钻进地洞。

    男人不觉得这有什麽好羞的,算上昏迷时间,徐莳清都一整天没进食了,会饿再正常不过。他将热好的鱼汤端出来,拿着洗净的汤匙坐到床边:「张嘴。」

    「我自己来就――」

    徐莳清话还没说完,严允又重复了一次:「张嘴。」

    他的脸色不怎麽好,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渣,显然是连打理自己的功夫也没有,眼下还挂着圈乌青。徐莳清心里有愧,怕自己一直坚持让他更生气,於是妥协地打开了唇,让青年将鱼汤吹凉喂进口中。

    一碗汤下肚,徐莳清总算有了些力气。他忐忑地看着洗好碗回到床边的严允:「住院手续是你办的吗,麻烦你了……我现在好很多了,可以自己来,你应该有事要忙吧,可以先回去――」

    严允盯着他,声音凉薄:「我不回去,就在这照顾你到出院。」

    「……不是说要考察吗?」徐莳清努力说服固执的青年:「那应该有很多事情才对。」

    「没有什麽考察,都是骗你的。」严允索性把话说开了,再也不让为了赖上眼前人编出的藉口成为他驱赶自己的理由:「只是为了找你,就用了这几年的年假来A市。」

    没想到他突然就自爆了一切,徐莳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迎面而来的直球:「我……」

    「你就没有什麽话要跟我说的吗?」严允压低了声音,扳住他的脸,强迫青年与他对视:「莳清。」

    徐莳清被喊得慌了神,眼神不断飘移,半晌才弱弱道:「孩子们……齐阿姨有好好照顾他们吧?」

    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想着育幼院的事,严允气笑了,轻推一把让他倒在床上,身体覆了上去,手臂撑在他脸庞两侧:「你就只有这个要说?」

    「他们需要我……」徐莳清咬着下唇,仰望着欺近的英俊青年:「看见我昏倒,孩子一定很害怕,所以――」

    「徐莳清。」男人打断了他的话:「我也需要你。」

    青年安静下来,抿紧了唇,回望语调微颤的年轻男人。

    「十几年了,从我喜欢你开始,我每一刻都在想着你的事。」

    徐莳清的锁骨逐渐染上嫣红。

    「我不求你也这样满脑子都是我,但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让孩子们暂时离开你的心里。」严允将唇凑到他颈边:「这样的要求不算太过份吧?」

    滚烫的吐息喷在脖侧,徐莳清痒得轻轻耸肩,无力地说出那句重复第三次的话:「阿允,我不喜欢你……」

    「你要骗我到什麽时候?」严允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目光沉沉:「我都看见了,你的日记。从你刚来育幼院开始,每一本都看了。」

    徐莳清的脸霎时转白,紧接着双颊涨红:「你怎麽能偷看――」

    「我偷看是不对,你骗我就对了?」年轻男人咄咄逼人地回击:「明明从帮你冰敷那天开始就喜欢我了,还老是趁散步偷偷碰我假装牵手,在日记里写想等我大学毕业就试着告白在一起,却对我说了三次不喜欢,是谁教孩子们不能说谎,自己却骗了我一回又一回?」

    所有隐密的心迹都被摊在阳光下,彷佛曝晒在烈日下的刺痛让徐莳清眼圈一红:「阿允,不要说了――」

    「不说你怎麽会承认?」严允想到十年前那本日记里的内容,气得恨不得将青年按在床上亲上几百回解愤:「因为亲生父母能提供更好的环境,所以拒绝我,让我死心离开育幼院,和你就这样断了联系?徐莳清,你是不是傻子?你以为没了你我会过得多好?」

    青年的眼眶泛起了泪:「我……」

    过於激愤的连续控诉让严允大口喘着气,好一会才有办法接下去:「这次又拒绝我,理由是不想让成为继承人的我在家里难做人。徐莳清,你哪来那麽多心眼?我难道不知道和男人在一起家里会有什麽反应吗?会来找你,就说明我根本不在乎那些。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麽在高压工作下挺过来的?是靠想你,想你的唠叨,想你的笨,想你的温柔!」

    徐莳清的眼泪顺着颊边滑落,打在淡蓝枕头上,印出一道道水渍,就像严允翻阅的日记里头,那些被泪洇染开的钴蓝墨水。

    光是看着那些墨痕都能想像到身下的人是怎麽边静悄悄哭着边写下让人鼻酸的字句,严允的心脏彷佛被千万根细针扎着,疼痛不已。

    「莳清,十三年了。你喜欢我,和我喜欢你的时间。」严允俯下身,吻他的眼睑,他的鼻尖,最後是他的唇,将青年的唇瓣吻至微肿後哑声道:「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窗外旭日升起,眩目的光自玻璃外照射进来,满室明亮,徐莳清的肌肤在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宛如一道蜃影,一不注意便会在倏忽间消散。

    而严允不会准许他再度从自己的生命里离开。

    「我们在一起吧。我想和你走接下来的十三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年轻男人低下头,在他耳朵旁低声呼唤:「答应我,好不好?莳清。」

    过了一会――也许很长,也许很短,严允没法用自己不规则的心跳声来估算时间――他感觉到身下的人展开手臂,环上了他的背脊。

    「好,在一起。」还带着哭音的嗓音温柔如水:「还有……阿允,我喜欢你。最喜欢你。」

    十三年了,你照亮了我,将我从阴影下扯出,进而沐浴在名为你的阳光中。

    而以後我们会成为互相照耀的太阳,即便日落月昇,斗转星移,那也不会让我们掉落地平面之下,黑暗会从此自你我周身消失。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