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1

    夏夜想养一个人类。

    这是一个生活习惯很糟糕的人类，一头乱蓬蓬的黑色半长头发，油腻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总是叼着一根廉价的香烟，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夹克，永远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周身常年弥漫着刺鼻的酒味。

    他应该很久没有打理过外表了，下巴上冒出许多青色胡茬，走路时衣兜里的钥匙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哗啦’声，他总是沉默的走在这条种满桂花的古旧小巷，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皮靴蹬在小巷的青色砖瓦上，硬硬的鞋底叩出清脆的脚步声。

    在秋日午后馥郁的花香中，他像是徘徊在古老巷陌中的一个孤独的幽灵，或者是温暖阳光与金色桂花枝桠交错间的一道颓废的阴影。

    他与这条小巷里的明净生活格格不入，他被整个人类社会所抛弃，排斥，是人类残酷生存法则所衍生的失败者。

    真的很糟糕，也很可怜。

    作为一只流浪猫的夏夜似乎并没有同情这名人类的资格，它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可就算是这样的夏夜，都知道时刻梳理毛发，保持整洁，因为这可是一只优雅猫咪的基本修养。

    夏夜是一只很漂亮的猫，它的毛皮乌黑发亮，在阳光下散发绸缎般细腻的光泽，每一根都像是乌黑的墨玉雕刻而成。黑猫的右耳缺了一角，那是为了救下一只小橘猫和野狗搏斗获胜的勋章。这只黑猫自由自在的穿梭在房檐和花盆间，踩着高高的屋脊，眺望着着整条桂花小巷。

    从巷口的一棵百年大桂树，到巷尾的那一家面包店，整条桂花小巷都是夏夜的地盘。

    作为整条桂花小巷的老大，夏夜有义务管理生活在黑猫地盘里的子民。夏夜抖抖耳朵，肆无忌惮的趴在这个男人家门院落前布满蓬松青苔、被时光侵蚀得摇摇欲坠的低矮围墙上，等着男人出门。

    它已经尾随男人一周时间了，早就摸清了男人的作息。男人没有工作，但他总会在下午三点出门，晃悠悠的穿过小巷，往右转经过拐角，第三家破旧的小卖铺去买一打啤酒。

    还会买点午餐肉罐头，又或者是一个豆豉鱼罐头，再加上几个面包，这就是男人一天的口粮以及下酒菜了。

    充满了乙醇，油脂，盐分的不健康饮食。

    夏夜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年龄，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过去，他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这个人类也肯定想不到他会被这条巷子的猫老大盯上，并且已经任性的决定将他当成一只猫崽子饲养。

    夏夜连自己为什么要养这个人类的原因都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老大的责任，又或许是一周前的那个午后，阳光温暖舒适，它懒洋洋的趴在巷口那棵桂花树下的佛龛里小憩。这个男人路过了夏夜，向夏夜无意识的看了一眼，然后他停下脚步，伸手摸进塑料袋里，掏出了一个午餐肉罐头，打开后小心翼翼的放在佛龛前两支红烛之间。

    看见黑猫抬头之后，男人点了点头，向夏夜投来一个深远的目光，在那时夏夜看见了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瞳孔，在桂树的树荫中就像是浓夏里一碗清亮的茶汤。他的眼神透过夏夜看着另一个影子，盈满了一只猫看不懂的哀伤和落寞。

    看见夏夜的一瞬间，他的眼睛焕发了一瞬间的光彩，可紧接着又黯淡了光芒，覆上一层干枯的落叶。

    他苍白枯瘦得像是失去生命的河流，掩埋在层层落叶下的干枯河床里藏着谁也不知道的悲伤过往。

    这个男人要死了。

    莫名地，夏夜小小的脑袋里浮现了这句话。

    人类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还在流淌，他还很年轻，可他的眼神是死的，灵魂深处的绝望悲痛侵蚀了他的骨髓，蚕食了他的生命。如果再不管他，他就会在不远的寒冬，拖着一俱满目疮痍千疮百孔的身体，在凛冽的朔风中孤独的死去。

    就在那一刻，夏夜萌生了想要饲养这个人类的想法。

    夏夜看着这个人类晃晃悠悠的走远，午后的阳光特意避开他，用阴影划出一条隔绝的边界。他是这条街上的不安定因素，是一个游荡的幽魂。

    夏夜看了一眼午餐肉，那端端正正摆在佛龛前的午餐肉，像极了一个不懂礼数的年轻人给佛祖的进贡，可佛祖不会吃肉。

    就像夏夜不爱吃人类的食物，作为一只爱惜皮毛的猫，人类食物里的盐分会让夏夜的毛皮失去光泽。因此夏夜只是凑近午餐肉闻了闻，记住了那个人类的味道。

    是烟草，酒精的苦味。

    一只肥胖的橘猫突然从街边拐角窜出，它小心的看了夏夜一眼，黑色的眼里满是讨好。夏夜矜持的抖了抖耳朵，大方的将这罐人类进贡给它的午餐肉让给了这只胖猫，嫌弃的看着橘猫扑到了那罐午餐肉上大快朵颐，吃得胡须上都沾满了滑腻的油脂。

    橘猫是夏夜的小弟，不不不，应该说整条桂花小巷里的人类和动物都是夏夜的小弟，这只橘猫是夏夜最忠心的小弟。它叫梅梅，虽然叫梅梅，可它是只公猫。

    这名字是夏夜帮它取的，作为一只有文化的猫，夏夜很乐意用它丰富的知识来帮自己的小弟命名。橘猫之所以叫梅梅，是因为它行走时圆滚滚的肚子上的花纹，像极了一块梅花肉。

    夏夜看着橘猫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一整罐午餐肉，然后满足的舔了舔嘴角，就跑到自己身边露出圆滚滚的肚子，冲它嗲嗲的喵了一声，暗示着夏夜帮它舔毛。

    虽然在猫咪的社交法则里，一只猫帮另一只猫舔毛是确立自己的老大地位的行为。但夏夜看了看橘猫脏脏的毛发，和那因为要从狭小的午餐肉罐头抠出肉而弄得油腻的爪子，夏夜表示拒绝。

    于是夏夜跃上佛龛，留给橘猫一个冷酷的背影，橘猫哀怨的看了夏夜一眼，它翻身起来走到佛龛下面，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和夏夜并排坐到一处，因为它的体重很有可能压垮这座破旧的佛龛。橘猫对夏夜说道：“老大，你不饿吗？”

    你都吃完了才想起问它饿不饿？

    夏夜冷漠道：“不饿。”

    梅梅这才放心下来，它懒懒的靠着佛龛，露出了自己的三层梅花肉肚皮，开始梳理自己的毛发，可因为太胖，它舔不到自己的肚皮下面。橘猫眼巴巴的看着黑猫，而黑猫残忍无视了自己小弟舔毛的请求，只是出神的望着系在挂花树上随风飘荡的红绫，红色的绸带在缀满如星点的桂花间飘荡，和着摇摆的墨绿树叶迎着阳光闪闪发光。

    “我想找一个人类。”

    夏夜突然说话，惊得橘猫立刻坐起身来，它睁大了眼望着夏夜，道：“老大你找人类干啥？”

    这句话把夏夜问住了，夏夜看着自己最忠心的小弟那一身厚厚的肥膘，想到自己当初从野狗口中救下梅梅的时候它还是一只瘦巴巴的小可怜，那个时候它还没有得到梅梅这个名字，它小时候瘦的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倒。

    可现在的橘猫膀大腰圆抵得上三只黑猫，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养小弟的方法出了问题，想想自己饲养人类的决定，担心自己再养一只‘梅花肉’出来，夏夜迟疑了一瞬，道：“我想养他。”

    橘猫愣了一下，它摇了摇尾巴尖，它知道自己的老大是一只有点奇怪的猫，因此它并不意外夏夜做得任何决定。半晌，它面色凝重的看着夏夜，道：“那老大，你要给那个人类梳毛吗？”

    夏夜无言的看着梅梅，是它的错，它不该期待一只脑袋里只有吃和梳毛的橘猫能有什么有用的建议。

    梅梅很担心，它当然不是在担心夏夜，它是一只很现实的橘猫，只是担心如果夏夜养了一个人类，它的口粮会变少，橘猫忧心忡忡，甚至觉得刚刚嘴里的午餐肉都不香了。

    夏夜抛弃了这只连屋顶都跳不上去的胖橘，开始了自己尾随人类的工作。

    跟在这个人类身后一周，根据夏夜的观察，这个人类实在太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虽然一开始是准备把它当猫崽子一样照顾，帮助这个人类度过寒冷的冬天。可很遗憾，这个人类生活能力连刚出生的小奶猫都不如。

    夏夜忧愁的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人类饲养之路还未展开，便已预料到其艰难险阻感到身心疲惫。

    可半途而废实在有损夏夜猫老大的名声，耐心、坚持，是一只猫咪作为猎人的优良品格。夏夜趴在围墙上，耐心的等着男人开门。

    这个期间夏夜打量着男人的院落和房屋，院落里有一株枯死的紫藤萝，荒草凄迷，攀爬在青灰石墙上泛黄的爬山虎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小小的池塘上浮着密密麻麻的翠绿浮萍，还有残破枯黄的睡莲叶子，只是一池死水。

    石砖小路的缝隙间全是厚厚的青苔，连接着不远处的一间青瓦白墙的小屋，雕画着莲花图案的窗棂，屋檐下一串白瓷风铃，“叮铃～叮铃铃～”在这荒凉的地方，那座小屋是唯一一处还有些许人气的地方。

    这座住宅和男人一点也不相配，男人更像是应该生活在霓灯绚烂的大城市，在引擎轰鸣间自由驰骋，而这座位于桂花小巷深处的住宅更像是一副淡雅的水墨画。可他们却隐隐有一点和谐，也许是那种隔绝世外的寂寞使他们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吱呀——”有些掉漆的木门被推开了，男人准时走了出来，夏夜打起精神，双耳不自觉地竖直，跃下围墙，正襟危坐在院落的门前，堵住男人的去路。

    破天荒的，夏夜有一点紧张。

    夏夜的尾巴不自觉的在身后甩来甩去，目光炯炯的盯着越来越近的男人。一步，两步......人类的腿可真长，看起来很远的小径，人类可以很快就通过。男人看见夏夜，双眼露出一点诧异，停在夏夜面前，犹豫了一下，将一张钞票放在夏夜身前，然后快速掠过夏夜，像是逃跑一样的消失在小巷之中。

    只有夏夜看着那张摆在自己面前的钞票，沉默许久，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作为一只猫的美貌产生了深刻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