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霓虹闪烁、雨腥味湿润的傍晚，戚澄乘上驶往日落区的地下铁。他的目的地是仿生人回收厂，在多数人的口中它还有另一个轻率的昵称，“烂假人堆”。

    同乘的旅客有人穿着荧光彩色的工作服、有人不合时宜地裹着破旧的棉衣、有人赤裸着瘦出肋条的上半身；封闭的车厢内，气味代替声音说话——浓重的汗味代替了喘息，咸苦的涩味代替了呻吟。这个时候赶回日落区的人们，往往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贫困，度过叛逆的青春期后，他们与同伴结成家庭，生下绝大多数情况下将会重复自己人生的后代。为了生计奔向繁华之处攫取稀少的资源，一日之末回到家庭哺育孩子、宽慰爱人。

    戚澄沉默地观察这些无言的劳动者们，他想到白色荨麻草，拥有覆叶的刺、顽强的繁殖力。荨麻草花瓣的金冠之下有一对金色和黑色的雄蕊，因此有了“相爱”的花语。

    “你叫什么名字？”对面传来一声稚嫩得像女孩儿的轻问。戚澄低下头，一个棕色卷发的少年烧红了脸，却仍然勇敢地与他对视，“我叫宋歌，在软星零件加工厂工作，我，我之前见过你。”

    宋歌没有说谎，他穿着工厂工人空荡荡的深灰色外套，脸上黏着机油。应该是在前天，戚澄去维修部交涉，他去维修部送零件，那时单方面遇见了戚澄。

    “我是戚澄。”戚澄弯着眼睛笑了，逗弄小朋友似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颗咖啡店等餐时在前台拿的牛奶糖递给他，“要吃糖吗？”

    宋歌难掩欣喜地接过糖果，戚澄已经大步走开了，他回头摇摇手，说道：“我在回收站下车，下次见！”

    “可是我还没有加你的终端号……”

    “那家伙住在中心城市区，你上赶着去人也不会搭理你的。”宋歌身后，坐在座位上、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瘦削少年开口冷嘲，“你们之间不会发生任何多余的故事。”

    “不要你管！”宋歌狠狠剜了一眼少年，撇眼当看不见他。

    戚澄没有把刚刚搭讪的少年放在心上。他脑子里轮番浮现着一整个白天按照别人的需求涂改的稿件，黑白线条、钢铁骨架、美艳面容；还想起沈星河的蓝眼睛，星系、恒星、宇宙尘埃；间或想念祝燃温热的肉体和甜蜜的亲吻。

    他给祝燃发了一条语音消息：“燃哥，我在日落区仿生人回收厂淘点材料，凌晨之前回家。你早点睡觉。”晚饭时间饭馆正忙，对方果然没有像以往一样即时已读。

    将终端机放到背包里，戚澄走出地铁站，日落区的傍晚街道除了路灯外没有多余的光源。行人的面目模糊在阴影之下，三两蹲守街角的男人们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陌生来者，奔跑的孩子们依然在笑，但路过有人的地方声音总会忍不住慢下脚步、收敛笑容。

    仿生人回收厂处于日落区的最中心，日落区周边所有居民都依靠仿生人存活。倒卖仿生人零件、非法组装无星网登记的仿生人、以仿生人为主的红灯区、私自给残障人士接装仿生人组件……在这里，仿生人与人类的界限最为模糊，不同于其他地区内仿生人作为人类永远的服从者，日落区的人与仿生人是共同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伙伴。

    “EVE设计部B类工作证，编号B625，请通过。”帝国关于仿生人权利的有关规定并未涉及废弃仿生人的处理。尽管明文规定，仿生人享有不违背人类利益的许多权益，针对虐待、故意伤害、损毁仿生人的行为都有相关的惩罚，但失去使用价值的废弃仿生人在法案和人类看来与废弃家电的地位无异。社会上流窜着拆卸仿生人肢体的盗贼和背负巨额债务不得不为犯罪团体充当仿生人杀手的底层流民。

    戚澄在想法拼装一个仿生人。他已经画好了设计草案，但是需要的材料并不常见，每周都得来翻找新送来的废旧仿生人肢体。

    耳边传来地面传送仓离开的引擎声，厂房空地留下堆积如山的仿生人尸体。

    “又是你？这次来得很巧噢，刚好运来了一批大公司的货。”负责看守的老大爷乔伊斯指了指不远处说道：“EVE和红日的都有。”

    戚澄眼睛一亮，道谢之后朝那边飞跑过去。他如获至宝地捡起一根完整的雪白手臂，借着终端机荧幕的亮光仔细辨认手腕处的编号，“S0101……奇怪，EVE发行过S01系列仿生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