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逃命
今日午时华山派在大殿及各厅堂大排筵宴,摆下流水酒席款待八方来客,可以说华山派上云集了中原武林的小半壁江山,然则此时此刻,竟全都陷于滔天火海之中。贺灵章从未曾见过这种景象,到底是年轻,扶着树干几乎摇摇欲坠,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禁再度脸色大变,急忙抬脚提气运起轻功向火海飞奔而去。 他妈的闻之贤不知如何了! 闻之贤与贺灵章从小一起长大,虽然看起来总是老神在在的模样,又总是不求上进无心功名,实则自小也是被父亲严苛培养大的,何况父亲做的是暗事,他便也不知不觉学会了隐藏收敛自己情绪手段的本事,他年长贺灵章四岁,此次一同出来闯荡也是背着父亲的交代,出来搜罗各处情报,明面上一路游山玩水,私底下却帮贺灵章料理了不少麻烦。 闻之贤等到天黑也不见贺灵章回来,恐怕主谋用了什么诡计将子望骗走单独处置,但又心说这场祸事来得没头没脑,怕是中原武林各家的话事人起了什么内讧,要借华山论剑这一盛事自相残杀,子望年少轻狂有所小敌,却无论如何不可能牵连到如此严重的祸事中,而他虽然陪着子望浪迹江湖,却从不以为自己身是江湖客,更不想插手此番纠葛从此树敌,于是便也按兵不动,心想待到明日盛会提前去看看情况,见到子望再作打算。 谁知直到日上三竿贺灵章迟迟没有出现,华山派弟子已经三番两次来请,闻之贤心急如焚,却不曾想贺灵章在后山的树上睡得香甜,屁事都没有。 华山派的大殿厅堂都被围在参天巨树之中,纵然艳阳高照也显得几分昏暗,故而屋内燃起高烛明灯,一派华贵璀璨的景象。宴席已经开始,华山派的掌门朽木真人已经杖朝之年,十年前就已经抱病,一直未曾康复,时至今日几乎已经病入膏肓,然则表面功夫仍是做得到位,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向诸位武林豪杰敬酒。枯法真人两手揣在袖中坐在一旁闭目凝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殿中燃着幽幽的香,青烟袅袅似有似无。 江湖中人规矩并不多,等到朽木虚弱地说完客套话,便迫不及待地走动起来推杯换盏,一时间人声鼎沸。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各个厅堂中已然是热闹到了极点。 突然间,烛断灯熄,砰然一声巨响,正门死死关上,窗外挂着的竹帘也一卷接着一卷“嗖嗖”地落下,不过片刻,各个厅堂,一片漆黑。 先是一阵安静,紧接着就是就是喧哗与吵闹。 有个粗犷的声音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华山派什么意——” 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听到极快极弱的“噗呲”一声,随后那粗犷的声音也断了。 那不是寻常的声音,那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刺穿一个人心脏的声音、那是杀人的声音、那是高手杀人的声音,在座的都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又如何听不出,吵闹声静了下来,他们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黑色的困境、黑色的阴谋之中,一只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武器,一只只耳朵竖起来仔细聆听是谁在杀人、是谁的杀气在逼近。 但是很快他们便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或是武器、又或是自己的命,是酒还是这空气中还在弥漫的香,下了化骨软筋的迷药。 闻之贤赶到大殿的时候,并未到午时,却只觉得自己走进了人间炼狱,血流成河横尸遍地,空气里酒菜残留的香味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他喉结抽动两下几乎要呕吐出来。他强自镇定了片刻,终于蹒跚着迈着步子就要往里走,台阶上是血、窗棂上是血、栋梁上是血,没有一处不被鲜血浸透,华山派掌门朽木真人被一柄利剑刺穿心脏钉在了掌门宝座上,闻之贤试着去拔那柄剑,却发现那柄剑只留一个剑柄露在死人的胸膛外,竟是钉得严严实实。朽木真人掌门四十年,也死在掌门宝座之上,甚至再也下不来了,闻之贤忽然觉得有一丝可笑可悲。 身后响起微弱的脚步声,闻之贤立刻警觉转身,只见门口逆光站着四个浑身湿透的黑衣人,这是四个人,可脚步声却微弱而合为一体难以察觉,显然是顶尖高手,他们的衣角缓缓地、随着脚步声、一滴一滴地往地上跌下水珠,那是被血浸透的黑衣,衣上滴落的血砸在地上混进了这血流成河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闻之贤握紧腰际的剑,心知自己无法和这四人一战,只是做出一副迎战的姿态,眼珠却微微的四处扫视着可以从哪里脱身。 他的手腕一转,这四个人便影如鬼魅一般动了起来,死生一刹! 忽然间,有一个人站在了闻之贤面前,他一身血衣中隐约透出灰布的本色,一手执剑刺穿一颗头颅、一手成掌重击一片胸膛。转而又两手皆松腾空而起,一脚勾住一人的脖颈半空中扭转身形,只听两声清脆的“喀拉”合为一声,另外两个人便被生生扭断了脖子。这人身法优美而暗含千钧之力,宛如一棵傲立于峭壁的遒劲苍松。 闻之贤哑然片刻,忽然道:“你莫非是枯法真人?” 他却没有猜错,来人正是枯法,他转过头来凝视了片刻,忽而展眉一笑道:“你想必是,闻之贤吧。” 闻之贤心下大惊,尚未来得及一诉崇拜之情,陡然间便觉得自己被抓住了肩膀,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眼前一花便已经落到了屋外的灌木丛里,竟是枯法借着内力将他从通往后山的大窗中丢了出去,此等内力之绵长深厚,恐怕中原武林少有人可及。他翻身坐起便要往回冲,却听得枯法一声不怒自威的低喝:“快走!你的朋友贺灵章应当在后山!” 闻之贤宛如醍醐灌顶,心中大震,眼眶不禁滚烫起来,他隔窗向枯法作了一个揖便决绝地转身提起轻功向后山冲去。跑出半里之外,忽听得身后轰然几声闷响,回首看去,雕梁绣户飞阁流丹,已是炼狱火海。 贺灵章并不知道此刻华山之巅已然发生巨变,成了人间炼狱,他一心想快些赶到大殿便直走山间的小路,谁知走到一半,忽然从一旁的树丛中蹿出一个黑影将他拦腰抱住,此人用力极猛,直接抱着他滚入了另一侧的树林之中,贺灵章正要动手,却觉得此人气息很是熟悉,等到消停之后仔细一看,正是闻之贤。 原来闻之贤小心谨慎,明知同往后山有小路却不敢走,便在树林中穿梭,远远便看见贺灵章在道上疾奔,恐怕被歹人瞧见,心中一急,便冲出去将他推进了林深处。 “你妈的!闻之贤!怎么回事!”贺灵章瞧他浑身是血脸上带泪,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心里顿时怒不可遏。 “嘘!子望!”闻之贤赶忙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并没有受伤,这乃是别人的血,你听好,华山上现在出了巨变成了是非之地,我们不可久留,下山的大道不能再走了,我们顺着后山且慢慢往外摸吧,路上我再同你慢慢讲来。” 贺灵章看了一眼天空,枝叶之上隐约透出斑斑点点的浅蓝,翻过滚滚浓烟,长叹一声道:“走吧。” 两人的行李皆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也没有多想,此时当机立断便走为上策了,闻之贤强自镇定几次停下整理思路,这才将前一日自己所闻和今日所见的惨剧慢慢讲完。 “我原不想直接插手这些事端,欲今日早去见到你再作打算,未曾想宴会提前,去时已经来不及,得见这一番人间惨剧。”闻之贤驻足片刻长叹一声,抬脚欲走却被贺灵章握住了手腕。 “此事有蹊跷,”贺灵章此时也是思绪混乱,但直觉有一点怪异,“我昨日傍晚被枯法真人邀去喝茶,出来后便觉得困倦想小憩一会儿,却直接睡到了现在,恰恰好错过惨剧发生,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不对劲。沿着这个方向再走就是枯法真人的别院,不可再去了!”说罢便扯着闻之贤改换方向向野山深处觅去。 “你是猪头吗他娘的睡到现在?!”闻之贤听完隐约觉得不对劲,压低了声音破口大骂。 “这他娘是重点吗闻之贤!”贺灵章自己也颇不好意思,脸色一红恶狠狠啐道。 华山派虽然雄踞华山地界数百年,但是仍然有大片连绵的野山悬崖深谷荒无人烟,并非历代华山主事无心开辟,实则是华山山势实在过于险峻陡峭,而且山脉连绵广阔,一旦动工耗财费力。 贺灵章与闻之贤两人在密林中勉强辨识方向,一点一点摸索着或许能走出山林的路。说到底仍是闻之贤的年纪更长更有些阅历,加之跟着父亲学习了不少山野中求生的本领,此时此刻居然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可靠来。 “停。”闻之贤突然驻足伸手拦住贺灵章,俯下身子来耳朵紧贴地面仔细聆听一切的声响,“有水声。”两人相视一笑均是喜形于色,既有水声则沿水而行定能找到出路。闻之贤且行且听,果然走了不出一里路便寻到一条溪流,虽说是溪却也宽有两丈左右,深可及腰。 闻之贤几乎感激涕零,抚掌大笑,竟然想也不想纵身跳进了溪水之中。 “你做什么呢!”贺灵章被他溅了一脸水,一抹脸没好气地呵斥道。 “你个小兔崽子,没灾没祸地睡到晌午,老子倒染了一身血和晦气,此刻见了水,还不许洗个澡么?”闻之贤脱下外衣在水流中一拧,登时涌出一股仍然浓重的血水顺流而下,他原本穿了一身宝蓝色的长衫,也是风度翩翩,只是浸透了鲜血,即使清洗了多次也终是再难看出原本的颜色。 闻之贤将衣服捧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老闻?”贺灵章瞧他神色不对,心说恐怕山上的事情实在打击过大,不由换了语气关切地询问。 “子望,你离家时可曾想过要经这一番呢?” “此等飞来横祸,谁能料想。” “事到如今,只怕已经不是能否料想的问题了。”闻之贤看向他,“华山论剑尚未开始,只在第一天的酒席之上,竟发生了如此惨祸,我无名小卒还则罢了,可你却是收了请帖记在花名册上的人,此时尚不知还有没有活口,但你一出华山,怕是要成众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