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姓名
贺灵章有心尽快出谷找寻闻之贤,并查清华山事变的真相,但即便岑一的草药效用极好,也不是神药仙丹,断掉的肋骨还是得慢慢长好。 他被迫在谷底盘桓多日,几乎每天都会缠着岑一追问过去的事迹,只可惜岑一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说书人,所有慷慨激昂的故事到了他的口中,往往虎头蛇尾,他讲的最多的是总是与贺钧扬枯法真人一起游乐的趣事,而这些并不能真正满足贺灵章对策马江湖刀光剑影的向往。 贺灵章有心想和岑一切磋剑法,但又苦于自己身体的窘况,每天在房间里待着就差抓耳挠腮了,岑一看他这幅耐不住性子的模样,只觉得很是有趣好笑,若无外人打扰,他每日在谷底溪边静坐数个时辰也没有问题,只可惜他现在仍是可以坐,但显然是没法落个清净了。 “绝世无双!你又坐在水边发呆了!” 岑一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所以仍是静静闭目打坐,然后平心静气道:“灵章小友,我已经说了许多次,你可以直呼我名岑一。” 贺灵章在他身边坐下:“那我也说过很多次了,等你不再叫我灵章小友的时候,我就叫你名字。” 岑一莞尔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天天坐在溪边到底在看什么呢,也不见你抓鱼。”贺灵章捋起袖子拨了几下流水,但没动几下就扯得胸口肋骨断处隐隐发痛,便又暗自皱起眉头瘪了瘪嘴,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在衣摆上抓了几下撑在下巴上。 “鱼,想抓,自然随时都可以抓。” 岑一笑了一笑,他分明没有睁开眼,一只右手慢悠悠、轻飘飘地伸出去,却像是精于狩猎的鱼鹰一般,轻盈又迅猛地陡然探了出去,极为轻微的“噗”一声,在他双手抽出溅起的水珠还凝在半空尚未落回溪水中时,岑一那双苍白的手已经轻轻握着一条拇指大的小鱼,举在了贺灵章眼前。 溪水虽然并不汛猛湍急,但奔流不息水声潺潺,水流动势也会因为岸边或是河底的岩石而改变节奏,这样一尾小小的鱼苗畅游其中,闭着眼睛仅凭听觉感知就想抓获,绝对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岑一做到了。 贺灵章眼中陡然精光大放:“你是怎么做到的?” 岑一微笑不语,只是动作轻柔地将那尾小鱼放回水中,手又重新掐指搭在了膝盖上,贺灵章这才注意到,他的手居然仍是干燥的,衣摆上连半点被洇湿的水印都没有,心下登时大受震撼。 隔水取物,不染一滴,如此功力,当世能有几人? 溪水仍是在缓缓轻流,贺灵章的心里一时间却好似洪水决堤一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陡然间崩塌了,他恍然明白,这十数年为了一个传说人物所做的一切苦心奋斗,今日今日,仍不过是逐影而行,甚至不可望其项背。 “哈——”贺灵章似是自嘲似是长叹一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岑一终于睁开了双眼。 “为何叹气?” 贺灵章冷冷笑了一声道:“或许我一生至此都在追着你的影子跑,实在愚蠢至极。” 岑一轻轻笑了一声,直言不讳道:“不错。” “我少年时,同样追着岑家堡旧日的辉煌而行,人总是需要一个追逐的目标,而你很好,虽逐我影,却耀己光。人之少年,总多愚蠢,而愚蠢也常常伴随着快乐。”他慢慢转过头去看向贺灵章,沉静无波的眼眸中忽然掀起细细的温柔的涟漪,“在你这样的年纪,与其苛责愚蠢,不如享受快乐。” 贺灵章死死地盯着岑一,忽然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每当你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倚老卖老时——”他铿锵有力的字句忽然拉长了尾音,话音未落,他便陡然提腿横扫,一只劲足带着风猛地踹了出去,“——都非常欠揍!” 与他最后一声怒喝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噗通”的轰然水声。 岑一凝望着贺灵章的眼睛,专心致志听他说话,不曾提防其他,居然真的猝不及防被他这一下蹬了出去,整个人在半空滚了一圈栽进水里,溅起大片一人高的水花。 世上有人可以打败绝世无双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想来一定是有的,但你要说这世上能有人一脚把绝世无双踹进水里,必然是谁都不信的,从这层面来看,贺灵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溪水倒也不深,岑一坐在水里也不过刚被没过腰,他还略有些愣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手抹了把脸。 他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这么飞来一脚踢下水,贺灵章在岸上看着他,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随便一脚,还真把绝世无双踹下去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足足安静了一盏茶的时间。 “哈哈哈哈!”贺灵章忽然抬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他气从丹田而发,一时间整个谷底都回荡着青年人有力的笑声,他笑得太过放肆,几乎渗出眼泪,不得不抬起手来抹去眼角的水渍,岑一被他这幅纵情放肆的神容打动,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贺少侠腿功了得啊。”岑一笑着慢慢走上岸来,一边挽起长发拧去积水一边优哉游哉地打趣贺灵章,倒也不知不觉换了称谓。 “哈,好一副美人出水图,可惜我不善丹青啊,”贺灵章倒也不恼,他本就是个爽朗疏放的性格,你同他拿腔拿调,他便横眉冷对,但若是真把他当了朋友开开玩笑,他自然乐得与你勾肩搭背把酒言欢,这会儿岑一有心和他玩笑,他骨子里那点憋了好久的玩性立刻被勾了出来,不甘示弱地反击了回去,一句话了,还煽风点火一般喊了他一句,“岑大郎!” 岑一闻言忽然一怔,猛地瞪大双眼看向贺灵章。 岑大郎。 这是一个太过陌生又太过熟悉的称谓,这世上还剩几个人曾经叫过他岑大郎? 二十岁那一年,浣花神笔卢天纵观岑一与朽木真人一决,在华山石壁上留下一句七言:江山不改从来旷,绝世无双岑大郎!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岑家堡少主岑一,只有一个无名无姓的绝世无双。 他猛然想起那一日,误入竹林中的后院,撞见贺钧扬和枯法一边行酒令一边互相笑骂,贺钧扬喝下一碗酒,转头朗声道:“嚯,这不是岑家大郎吗,和朽木老贼比试得如何啊!” 岑一直直地看着贺灵章,神色愣怔,贺灵章还以为自己这一句回得太自来熟,是不是给人说不开心了,心下有些隐隐忧虑,但脸上还是强装自在。 贺灵章渐渐要装不下去,正要张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岑一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贺灵章!”岑一猛一挥袖,原本浸润衣衫发丝中的水液忽然化作万千珠滴飞散而出,在日光之下竟然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虹彩,他大笑之间神采飞扬,身处淡淡虹彩之中,仿若上仙谪凡,贺灵章从未见过如此情状,正为之出神时,却听岑一朗声唤起自己的名字。 “贺灵章!天大地大,唯你还能叫出这一声岑大郎,好、好极了!” 贺灵章见他并未生气,刚刚松下一口气,还想再打趣几句,但听闻此言之后却严肃了面色,长舒一口气慢慢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叫你绝世无双。” 岑一微笑着看向高大英武的青年人,陌生的蓬勃朝气让明媚的阳光甚至都变得有些刺眼,绝世无双早已死在了二十年前,但直到刚才,或许才真正被埋葬。 寒蝉脱壳二十年,最后才知蝉蜕并非活物。 “我亦允你,贺灵章吧。” 这两人已在谷底独处半个月,此时才用姓名彼此称呼,对于寻常人来说,实在是有够磨蹭,但对于岑一来说,如此简简单单一个允诺,实则已是交心之证,又不得不说是神速了。 然而就在此时,还没等贺灵章凑上去让岑一再叫一声,他就隐约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这声音从远处上空传来,仔细听来又分外耳熟。 岑一更是先他一步察觉了声响,方才还凝含笑意的眉眼忽然变得凌冽起来,他与贺灵章一同循声望去,片刻之后便结结实实地又传来一声。 “贺灵章你个小兔崽子快来救老子——!” 骂声一出,贺灵章立刻失声惊呼道: “闻之贤?!” 贺灵章一听挚友音讯,立刻就站不住了,当下也忘了自己还是个伤患,踉踉跄跄就往声音来处跑去,岑一方才冷峻的神情顿时掺入一丝无奈,他看了看贺灵章的背影,缓缓提气迈步上前,伸手拦住了青年的腰杆,不由分说便携着他使出轻功往谷底深处去了。 “岑大郎!你干啥呢,赶紧把我放下来!”岑一这一番动作把贺灵章惊得面色大窘,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被个大男人用这么暧昧的动作抱住——还是他仰慕了这么多年、长得这么漂亮的男人。 闻之贤的声音听着好像很远,实则是谷底深处林木繁盛有所遮掩,其实距离并不远,而且还是个贺灵章非常熟悉的地方,就是他当时落下山崖里掉进的陷阱里。 “哈哈哈哈!老闻,你这样子可以够滑稽的!” 贺灵章原本还担心着闻之贤的安危,结果到了地方,发现闻之贤四仰八叉地被困在网中,顿时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比不上你美人在怀!”闻之贤看见二人前来,似乎对岑一的存在并不惊讶,只顾着和贺灵章互相嘲讽。 自始至终岑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轻轻松开贺灵章,然后跃上崖壁,上下打量一番发现闻之贤只是被捕网纠缠,并未受伤,便扯断了绳网,两人一同运功跳下了谷底。 “贺小子,你受伤了?”闻之贤虽然一派混不吝的作风,但观察力可算细致入微,一到近处就发现了贺灵章有异,立刻围上前去仔细查看。 “诶诶诶,老闻,你看就看,扒我衣服干什么!”贺灵章知道两人乱中作别,必然担心,倒也不再跟他推搡,任着闻之贤查看自己的伤势,只是闻之贤的紧张,似乎已经不再是担心那么简单。 闻之贤的神情中,更多的,好像是一种恐惧。 “老闻,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吓我了!”贺灵章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赶紧握住了闻之贤的手,连劝了好几声,发现闻之贤还是像着了魔一般,只好向岑一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岑一垂下眼睫,目光掩在阴翳之下看不出情绪,只是慢慢抬起手来将自己的寒凉真气慢慢出入闻之贤体内。 如此游走一圈之后,闻之贤才恍然冷静下来,扭头看了看岑一,又转脸反复打量贺灵章,最终轻声喃喃道:“小子,还好你没出事。” 贺灵章被他这一通闹得实在莫名所以,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 岑一轻轻咳嗽了一声,终于开口问道: “闻小弟,为什么来的不是贺钧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