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日记-2

    【九月十三日和九月十四日/疼】

    红鼻子又拿出他的大虫子了，将黏糊糊的水涂抹在我手心里，用粗糙的大手摸我的腿。他的手指好粗糙，一根根就像钢丝球一样，要把我的皮肤磨烂了。我讨厌他，告诉他别碰我，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变成一条眉毛，这下子不只是鼻子红，整张脸都变成血红色的。他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比妈妈打我时还痛，我眼前一道白光，头晕脑转，还听到了小鸡仔“哔哔”的叫声，我快睡着了。

    但是红鼻子不同意我睡觉，他揪着我的领子使劲摇我。他又给了我好几个巴掌，我就醒了。脸颊被撕下了一层皮一样的疼，肉肿了起来，把眼皮挤到一块。红鼻子还在骂我，可我听不清东西，只能眯起眼睛盯着他的嘴皮子看，一张一合的，跟鱼一样。

    接着他把我按在地上，膝盖压着我的两条手臂，我感觉我的手臂要断了。他将肉虫子对着我，又开始揉它。它看上去很痛，都变成红色的了。然后红鼻子浑身一震，停下了动作。

    他僵硬地回头，然后整个趴在我身上。他好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感觉有什么热乎乎的液体弄湿了我。他的身体被妈妈一脚踢开，挣扎着倒在地上，妈妈平静地走过去，她的脚步很沉。她蹲下身，拔出插在红鼻子背上的刀，又往他身上插了回去，红鼻子怒吼着像是颗被攥紧的葡萄一样喷出更多血。

    他站起来给了妈妈一拳，把她打飞到床上，他立马扑过去，可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只进攻到一半就转身逃跑了。他拉了两下门，没打开，这时妈妈已经起来了。红鼻子应该是很害怕刀子，他脸色苍白，躲进了浴室里头。

    可他太笨了，浴室是没有锁的，妈妈轻易地就把门打开了，她进去后把门关上了。接着里面传来红鼻子的吼声，他一共叫了五、六声，一声比一声轻。在这段时间内，我没有事情做，于是去洗了手。我还想换衣服，但是衣服都洗掉了，所以我只能穿着湿哒哒的衣服，闻上去臭臭的，写字的时候我不小心摸了一下衣服，现在本子上留下了我的手印。

    又过了一会，妈妈出来了。她身上的睡裙已经从白色变成深红色，比她的嘴唇还红。她抓我的手，我印象中她很少这么做，她的手是软软的，我希望她可以多这么做。她带着我进了浴室，我看到红鼻子躺在浴缸里，左眼珠盯着右眼珠，右眼珠看着天花板。他头上插着把刀，红红白白的水混着口水鼻涕流了一脸。

    我感觉有小虫子爬过我全身，我躲在妈妈身后，可她把我关在了浴室里就走了，我还听到了她离开屋子时关门“喀嚓”的一声。浴室很小，我只能坐在浴缸旁边，低着头缩在水池下面，我不得不把膝盖靠在胸前，不然红鼻子垂在浴缸外的手会碰到我。他可真是个贪婪的人，有了那么大的地方都不满足，还要我的地方。

    不过我习惯了呆在衣柜里，地方小一些也没关系。只是我一抬头就能看到红鼻子那口黄板牙，他的嘴巴就像一个大黑洞，会爬出大虫子来。我刚看了一会，真的有一条大粉虫子爬了出来，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的舌头。

    我打了他一下，他没有动，于是我打了好几下。他只是呆呆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觉得没意思，就自己坐回了水池底下。

    过了很久，应该有一天了。我的屁股都疼了，不像衣柜里可以用衣服做靠垫，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衣服湿湿的，我浑身都很冷，头却很热。我问红鼻子他想不想出去，红鼻子不理我。我气得拔出他头上的刀子，扔到地上。刀撞在墙角，又弹了回来，红鼻子脑袋里面白花花红艳艳的水都涌了出来，他的眼珠子都被水冲得变了色。

    我其实知道红鼻子死了，不过没关系，我在衣柜里时也都是一个人，现在没人陪我，我也没关系的。在妈妈回来前，我会等的。

    我开始哼歌，妈妈有一个小盒子，叫做八音盒。八音盒转动时会唱歌，我哼的就是那个歌。红鼻子身上的血滴在血池里，滴答滴答的跟我的歌很搭。我模仿着他的血，脚板踩在地上，也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很困，也很冷，我又等了很久后睡着了。醒来时我想到了林晔，我突然就很讨厌他，他说让我考虑几天后就来带我走，可是他没来。要是他来了，就可以陪我一起等妈妈回来了。他去哪了？是他不喜欢我了吗？

    我很不开心。

    但要是林晔能来接我，并抱抱我的话，我就不讨厌他了。

    又过去很久很久，久到红鼻子已经没有血了，变成了白鼻子。头顶的灯泡开了太久，坏掉了，我蹲在一片黑漆漆里头，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浴室的门被打开了，我眼睛被光刺痛，然后看到妈妈站在门外。

    她看我不动，于是叫我滚出去。我看了眼白鼻子，他的脸都垮下去了，像是把包子里头的肉挖出去后只剩了一张包子皮，看着挺恶心的。我没多看，怕妈妈反悔，赶紧爬出了浴室。爬过门槛时，我脚底一滑摔在地上，地板都被我弄脏了。

    不过妈妈没有生气，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起来，问我为什么这么烫。我也不知道，她也没继续问我，就带着我出门了。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出门了，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没见过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妈妈倒是完全不在乎，她嘴里叼着根烟，带我穿过好多人，到了一个屋子。

    这里的人都穿着蓝色的衣服和黑色的裤子，他们有男有女，但看到我后都长大了嘴和眼睛。其中一个女人冲过来，将我和妈妈分开，抱进怀里。我身上的血把她的衣服弄脏了，但是那种小虫爬过全身的感觉却消失了。我感觉眼皮渐渐变沉，听到女人大喊“好烫”，我盯着妈妈变得模糊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九月十六日/不知道】

    我又在白色的地方醒来了。这次林晔不在，我睡着前抱着我的女人坐在我身边，看到我醒来后叫来了好多男人女人。我看着他们围在我身边，以为他们也要打我，于是想说什么，但我发现我说不出话了。

    我张开嘴也只能发出呼吸声，连“啊”都说不出来。我比划给女人看，她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发出轻柔的声音跟我说没关系会好的，然后给了我纸笔。我写给她：我要我的本子。

    她说她是“警察”，为了调查红鼻子是怎么死的，先借走了我的本子。可她都没问过我，这算什么借？那是林晔的本子，我告诉她我必须要这些本子，她似乎不愿意，但看我写我会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后还是还给了我。

    她和我说了很多话，我才知道原来已经过去三天了，我在浴室里呆了两天，又在这个叫做“医院”的地方睡了一天。她问了我的名字，我妈妈是谁，红鼻子又是谁。最后我嫌麻烦，所以把发生的事情都写了下来。她看着我写的东西，沉默了很久，让我好好在床上躺姿，不要乱动，就走了。

    我又尝试张嘴，但是没发出任何声音。好吧，我只是又少了件能做的事情。

    没过多久，女人和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告诉我妈妈要去别的地方了，他们会给我“户口了，这样我就是正常人了。我问他们林晔去哪了，但他们躲躲藏藏，就是不肯告诉我林晔去哪了。

    我觉得林晔是不要我了。

    【九月三十一日/晴】

    小王姐姐告诉我写日记时要写天气，今天太阳很亮，是晴天。我写日期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九月有几天，然后我想起林晔教我的儿歌，九月应该有三十一天。

    今天小王姐姐回家时给我带了些巧克力，很甜，很好吃。但不仅是这样，她还给我“户口”了，那是一本红色的书，只有两页，薄薄的一本。右面那页上贴了一张卡片，上面还有我的照片和名字。原来我十一岁了，比我以为的要年轻些，我以为我至少是十二岁了。

    她跟我说她找到了我的外婆，之后我就会和她们一起生活了。我问她那我妈妈和林晔呢，她说妈妈被关起来了，要十年后才能出来。我问她那是不是和衣柜一样的地方，她莫名其妙地哭了。

    【十月五日/晴】

    小王姐姐带我坐火车了，里面有好多好多人。她牵着我的手，说怕我走丢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也不喜欢她牵我的手，但我很乖。

    我们一起去了一座大山里面，有一只四脚的长满了毛的东西朝着我走过来，小王姐姐说那是狗。林晔说过狗很可爱，我看着那东西的脸，觉得的确如此，但我和它不一样，我没有吐舌头。

    小王姐姐开车带我到了一户人家前，领着我进去，说今天开始我就要在这里生活了。这里有一个老奶奶，一个男人，还有一个看上去傻不拉几的小女孩。

    老奶奶先叫她小笛，又叫她祝歌。在叫她小笛时，她回头了，所以我觉得她叫小笛，而不是祝歌。

    小王姐姐走时又哭了，她总爱哭，我觉得她回去后还哭就没人陪她了，所以摸了摸她的头，结果她哭得更凶了。我有些头疼。

    然后我就在这里住下了。男人应该不喜欢我，但老奶奶和小笛都对我很好，还给我面吃，可是吃完面，小笛就讨厌我了。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十一月十一日/雨】

    今天吴磊又把我的书包藏起来了，我在山脚下找到时已经被雨淋湿了，试卷和课本都被泡得糊成一团，我只能把它们晾在窗台上，用小扇子给它扇风。

    叔叔进门时正好看到我这样，他以为我在发呆，让我好好学习。我无所谓他误会我，也就没有解释。我以为他会和平时一样说我两句就走了，但他今天显然有很多想跟我说的，三两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一眼看得我浑身一抖。一时间我想起了林晔，想起了红鼻子，还想起了妈妈的其他男人。

    但他很快就没看我了，从我床头拿起一本书，问我这么喜欢看书为什么不好好学习。我才写两个字，他就自说自话起来，大概是说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能找个好工作，这样小笛和奶奶就能活得轻松些了。

    我写：小笛会读书，她会有好工作的。

    他皱眉不赞同我的说法，说小笛终究是女孩子，不合适的。奶奶也说过这种话，我不理解，小笛那么会读书，怎么会不合适呢。

    但我知道叔叔对我的想法没有兴趣，便什么都没说。

    【七月九日/多云】

    叔叔已经走了三个月了，我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好好读书，不出所料的话应该不会继续上学了。不过也好，我没有兴趣。

    放学时奶奶在校门口等我，我就跟她回家了。她跟我说家里钱不够了，我不介意，只要不读高中了就有钱了。可是受伤害的是小笛，她那么喜欢读书，对不起。

    是我害了她。

    我要离开这里。

    【十月三十日/阴】

    我终于转学了，现在我不需要交学费了，我跟奶奶说可以把这些钱给祝以笛读书用，但祝以笛拒绝了。为什么？她不是喜欢读书的吗？

    是不是讨厌我了？我最近看镜子，发现自己长高了很多，不可爱了，所以她讨厌我了吗？

    【十一月二日/阴】

    今天遇到了吴磊，我其实不太记得他了，但他一下子就认出我来，还说了些奇怪的话。他那模样就跟妈妈的男人们一样，脸红红的，不怀好意，所以我对他笑了，说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和其他那些欺负我的人不一样，对我很好。

    他听我这么说，脸更红了，还要牵我的手，我躲开了，告诉他我们还小，等毕业了再说。他高兴坏了，我骗他的，他才是那个带头欺负我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我在学校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雪】

    天上下雪了，呼出去的气息都会变成一片片白雾。我放学时看到祝以笛在附近的餐厅打工，她露出的手臂跟莲藕一样，被冻得通红。

    我不喜欢这样，叫她回去，去读书，别打工了。但她不同意，说自己就是喜欢这样，讨厌读书。我知道她骗我，但我没办法。

    对不起，我会离开的。

    我要疯了，我要离开。

    【七月三十一日/晴】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离开了，我出来了。我不会继续害祝以笛了，她会有钱的，她能用自己攒下来的钱回学校的，不用再因为我这种人做自己不爱做的事请了！

    我不会回去了，只要我不回去，她就不会继续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