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扫墓
“小歌啊，回来啦。”路边一个环抱着塑料盆的女人，一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在她高耸的颧骨上落下一道深黑的阴影。她身后藏着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女孩儿怯生生地躲在母亲的裙摆后，男孩儿则在看清祝歌时跳了出来，兴奋地跑到她身边：“小歌姐姐回来了！有没有带糖果啊？” 女人象征性地拉住他：“好了，别一上去就讨吃的，没出息！”她这么说着，脸上却带笑，又推了把女孩儿，“你去看看衣服晾干了没有，晾干了收回屋叠起来去。” 祝歌敷衍地在男孩儿头上摸了一把，塞了两颗糖到他手里，他说了声谢谢就活蹦乱跳地跑地里去跟其他男孩儿玩去了。 女人见到跟在祝歌身后的青年，脸上露出八卦的笑容：“小歌这是找到男朋友，带回来给大家看看啦？” “不是，我才多大，男朋友不太早了么？”祝歌熟练地客套着。林钰对女人点了点头：“你好。” “你都多大了，有十五、六了吧？不早，是时候该找个男人稳定下来了。”女人数落道，又抓着林钰的胳膊拍了拍，“我看这小伙子长得挺俊，要不娶了我家小翠呗。” 林钰冷淡地说：“不用了，我有爱人。” “哟，那可惜了。”女人摇摇头，祝歌截过话头：“不说了，我们回来给奶奶扫墓的，就不多说了。”她又和女人客套了几句，就道了别。 祝歌悄悄地绕过这家人的房屋，翻过栅栏摸了进去。院子里一条条花被子挂在竹竿上，随风厚重地扬起，女孩儿辛勤的身影隐秘在其中，两条瘦竹竿似的胳膊吃力地一件件收下衣服塞进箩筐里。 “小翠，过来过来！”祝歌招呼道。 小翠左右张望了片刻，看到了祝歌后一溜儿小跑到她跟前，亲昵地扑进她怀里：“姐姐！” “哎，乖。”祝歌摸着她的脑袋，把林钰手里的纸袋子拆开，拿出一片新鲜的奶油蛋糕，“给你的，姐姐从城里买的蛋糕。” “谢谢姐姐！”小翠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兴奋得小脸通红，“我、我去叫弟弟来！” 祝歌拉住她的手腕，摇头：“不行，这个就是给你的。我看着你在这里吃完。” “可是我一个人吃会不会太自私了？”小翠犹豫道。 “自私啥，平时你弟吃肉的时候想着给你了吗？”祝歌皱眉催促，“他吃肉，你吃蛋糕，一点儿都不自私，可公平了。” 小翠听她这么说，不再推辞，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蛋糕一入口就化成了醇厚的奶糖味儿，小翠盯着祝歌，笑容洋溢：“好甜，好好吃！” “嘘，小声点儿。”祝歌坐在小翠身边，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文具，装进小布兜里塞进小翠怀中，“上次给你买的那些用完了吧，拿去藏起来，悄悄用，别给你家里人发现了。” 小翠点头，将小布兜藏进衣服里。她小口小口珍惜地将蛋糕抿完了，仍意犹未尽地把盘子里的奶油渣给舔干净，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盘子放下。这时屋内传来女人的吆喝声，小翠又抱着祝歌的腰说自己得回去了，拾起箩筐往屋内跑了去。 祝歌坐在地上，向小翠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起身拍拍裤子，对林钰说：“走吧，我带你去山上。” “嗯。”林钰沉默半晌，“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帮？”祝歌愣住，随即笑道，“你要是愿意的话，下次跟我回来时蛋糕就你带了。” 林钰点头：“好。” 墓地离得远，两人爬上山时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祝歌提着一袋子的香，一路上的坟墓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偶尔能看到几棵杂草，她一眼就找到了自家那两块墓碑。两块石碑周围杂草丛生，上次来时烧的香已经烂进了土里，只能隐约看见两片没烂透的包装纸。 祝歌蹲下身，将杂草大把大把地连根拔起。林钰见状也跟着蹲在一边，并不熟练地清理墓碑，将上面的灰尘扫下来。就这么捯饬了一会儿，墓碑总算是变得体面了不少，至少能看清石碑上刻了什么字了。 林钰眼眶微微酸胀，祝歌分了一把香给他，点燃后灰白色的浓烟燎起，呛得林钰猛咳嗽，眼眶也红透了。墨绿色的香插在泥土里，就像一根根从地里破土而出的草杆子，笔挺朝天。 “奶奶，爸爸，我带哥回来看你们了。”祝歌垂眸，盯着墓碑上的名字，有些落寞，“奶奶一定很想哥哥吧，他之前在外头也辛苦，没来得及来送你最后一程，你别怪他。” “现在哥哥和我不吵架了，他对我很好，你别担心。”祝歌说完又沉默了许久。她起身揉着自己发麻的双腿，对林钰说：“好了，我们走吧。” 缄口无言了一整路的林钰突然开口：“再留一会儿吧。” “留在这做什么，喂蚊子啊？”祝歌说到一半忽的如鲠在喉，“你怎么……” 林钰背对着她，跟前的香燃到了底部，长长的烟灰断裂，落在地上散成灰烬，猩红的火星子忽明忽暗，再也燃不出烟来。一滴滴豆大的水珠落在地上，有的打在烟头，将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你怎么突然就哭了？”祝歌目瞪口呆。 “对不起……”林钰开口时声音都在发抖，“我不该离开的。” “我对不起奶奶，也对不起你。”林钰说。 祝歌无奈：“之前不是说了吗，我不怪你了。” “这不一样。”林钰摇头，“无论你怪不怪我，我都是自私的。我告诉自己是为了你好，只要我离开了就都会好起来，你可以不用再打工了，可以回去上学了，但这都是我太自私罢了。” 祝歌蹙眉，林钰继续说：“我只是逃走了，逃离了一切，逃避现实。结果把这些都推到了你身上，让你一个人承担我的责任。”林钰这么说着，双拳紧握，背脊愈发佝偻，直到几乎要把下巴埋在胸口。 祝歌看着林钰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背：“算啦，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的。我早就明白了一些坏结果不过是我们能做出最好的选择造成的罢了，我已经不是祝以笛了，只要我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当祝歌也挺好的。” 林钰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慢地点头，和祝歌一起下了山。 － 两人并没有做打算在山里久驻，一来一个有工作一个有学业的并不方便，二来再多呆几天，那些个鬣狗似的亲戚不消几天就能闻着气味找到他们，将兄妹俩并不多的积蓄分刮干净，连骨头都不留。刚从山上下来，就立马买了车票连夜离开了。 回到城里时已经凌晨，是冉辰把他们接了回去。他也没多问，只是沉默地担当一个司机的责任。反倒是林钰在夜里偷偷摸上了床，躲在被子里搂着他的腰撒娇，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所以你们和好了，不挺好的吗？”冉辰玩着林钰的长发，笑道。 “这算是和好了吗？”林钰不确定地反问。 冉辰见他这副谨小慎微、当局者迷的模样，不由得啼笑皆非：“她不是说不怪你了吗？那就是和你和好了吧。” 林钰听他这么说，脸颊微烫，低下头小声嘟囔：“这样啊，我们和好了……”这样呢喃了一会儿，他又满脸苦恼地抬头，“但她还说不要我的帮忙，是不是想和我断绝关系？” 冉辰简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磕磕巴巴地比划着：“不是，你想我俩是情侣关系吧？” 林钰面颊红彤彤的，老实地点头。冉辰接着说：“你希望自己未来的成功是依靠我呢，还是自己达成的？”见他不语，冉辰于是换了个说法，“我刚追你那会儿，总是拐弯抹角地拖关系给你送东西搞点福利，生怕你知道我是在对你好。其实我完全可以出现在你面前，把礼物直接送到你手里，帮你打点一切，但我没那么做，因为我相信你没有我也迟早能走向巅峰，而我只不过是当了一个推手，将那些你本就值得的好东西提前给你。” 林钰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你是说？” “你成功的原因一定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冉辰慎重地解释，“我不能因为想要让你记住我对你的好，而把本该属于你的功劳抢走。这对你是一件很不负责，也不尊重的事情。” 林钰终于听明白了，点头说：“那我想要帮祝歌，是不是也不该让她知道？” “倒也不是。”冉辰有些为难，“单纯的隐瞒只是一种欺骗，你要做的是尊重她，别让她觉得你在怜悯、施舍她。” 林钰似懂非懂地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冉辰怔忪片刻，苦笑着将林钰往怀里搂：“跟我谢啥呢。” － 很快冉辰便知道了林钰所谓“尊重”是什么，他居然第二天就找了几十家能勤工俭学的高中，还给它们一个个打了学业、环境、风评的分数，又搞了个综合排行表，每一所高中都写了条简评。天知道他花了多久时间做出这份表格，还硬是上门给祝歌讲了三十分钟，最后祝歌忍无可忍，才把他踢了出去。 不过后来冉辰听说祝歌还是从那张表格里选了一家排名挺高的学校，学的是建筑，每天除了上课，还有大约三个小时的勤工俭学项目，做的都是和专业相关的工作。祝歌本就头脑好，又能吃苦，在里头混得如鱼得水，很受学生和老师的喜爱。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这件事儿，兄妹俩关系蒸蒸日上，除了偶尔尴尬，再也没了以前那种冰封之下的感觉。祝歌偶尔会来冉辰家做客，每到这时候林钰都会很有先见之明地冰好了荔枝等她，到时候两人就坐在客厅里头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水果。没有太多话，却也融洽得很。 祝歌一般呆不了多久就得回去了，林钰一开始执意要送她回学校，被拒绝了几次后便只目送她离开大门，回到客厅等待保平安的信息。有一次祝歌忘了发消息，林钰虽然嘴上不说，却默默闹了好几天脾气，最后还是冉辰旁敲侧击地提醒了祝歌，让她发誓以后绝对好好汇报安全到家的消息，林钰才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