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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逡年回家后心神不宁,一方面是为自己冲动懊悔,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犯错,但只要涉及到和韩逐冰有关的事情,哪怕只是存在激发潜在危险的可能性,他也不能冷静处理。另一方面他了解到韩逐冰和应裕如私交甚笃,想要在应裕如身上做文章也怕韩逐冰起疑心。 那晚卢逡年久违的做了噩梦,这么多年他的噩梦只有一个,同样的情景不断在内心不安的时刻重复惊醒卢逡年。 梦和现实交织错乱,卢逡年潜意识会夸张部分内容,但每次的结局不变。 梦里的时间永远是夏日午后,卢逡年穿着一件布满油渍的短袖坐在家里后院的围墙上晃腿。墙上有防止小偷翻进来的玻璃碴,卢逡年每次爬上去都会划破手。 他不觉得疼,梦里和现实都没有。起初划伤身体带来的疼痛感能提醒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再翻下墙回家就要面对无休无止的家暴。麻木自己提高痛点水平可能会活的容易些,所以卢逡年岁小时候对于划伤带来的疼痛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二十多年过去还能隐隐约约看到留在虎口上的伤疤。 梦里的卢逡年永远是六七岁的样子,身旁是一棵枇杷树的树冠,夏日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 不用卢逡年等太久,梦境进行到一半会有一个男孩从对面经过,停在卢逡年面前。在噩梦反复重复多次后,梦里的卢逡年甚至有意识的在等这个人出现,同时好像梦里的男孩也在找卢逡年,每次都没有失约。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卢逡年坐在高墙上,受伤的双手掌心朝上搁在腿上,那个男孩站在路对面,低头看手里拿着的袋子。 男孩抬起头转向他,卢逡年抗拒和他人对视,目光接触前的一瞬间他把脸转过去盯着一颗成熟的枇杷果,表面装作不在意余光还在瞟他。他跨过马路站在卢逡年脚下,卢逡年吞了口口水,想赶紧回家,他宁愿面对家暴也不想和外人说话。 卢逡年正要翻身下墙,小腿被冰凉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卢逡年低头看是一朵黄色的百合花,他再仔细一瞧,那个男孩的袋子里是一簇黄百合,正举着一枝碰他的小腿。 卢逡年伤口处进了沙土,他尝到痛处,额头上细细密密出汗。他很久没和除了母亲以外的人说过话,此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要不要从男孩手里接过花。一阵风鼓起那个男孩的上衣,卢逡年看到他洁白如玉的胸口有颗红色的痣,位置刚好在中线上。 小巷的拐角处传来稚嫩的声音:“阳阳,你怎么还没来?”卢逡年视线还停留在他胸口上,那个男孩还在看卢逡年,闻言在墙下放下黄百合,消失在拐角。 现实是男孩转身消失在拐角,卢逡年还呆愣在墙头。噩梦里的卢逡年或走或跑,想要追上那个男孩但没有一次成功。有时眼前的人变成一团火烧成灰烬,有时卢逡年刚一到拐角前面就是万丈悬崖。 自始至终卢逡年都没有看清他的脸,无论是主动迎上目光,还是被动追赶上去,都没有。 除了胸口那颗痣。 今晚噩梦再度来袭,结局是那个男孩胸口上的红痣变成一束火苗,一点一点由小到大,燃烧尽他的外衣和发梢,最后变成一把灰烬在卢逡年面前散掉。 不知道是第几次,结局依旧是卢逡年没有追上他看清他的模样。 ******* 卢逡年惊醒后发现自己入睡才不过两个小时,凌晨一点半韩逐冰睡得正香,身体缩在羽绒被里脚放在卢逡年小腿上取暖。 卢逡年撩开被子一角,拨开韩逐冰睡衣看了他胸口一眼,没有痣,红色或黑色都没有。 卢逡年心中叹了口气,帮他重新掖好被子,转身去阳台抽烟。对待香烟和对人不同,他总是抽第一次学会吸烟时的芙蓉王,态度专一到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卢逡年打开窗户冷风吹进来,坐在藤椅上有些发狠的咬烟,视线朝着主卧的方向,虽然中间隔着好几堵墙,卢逡年仿佛还能看到韩逐冰似的,伸手在脚边的玻璃碟里弹烟灰。 人生会有很多次挫败,除了家庭的不幸,能在卢逡年心里排在第二位的就是韩逐冰胸前没有痣。哪怕是黑色的,哪怕位置偏移几厘米,卢逡年都可以在心里劝说自己是长大的缘故,但韩逐冰胸前一片光滑,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当然除此之外韩逐冰和那个人还有很多不同,韩逐冰喜欢的是白百合,那个人喜欢的是黄百合,韩逐冰小名叫“炎炎”,那个人叫“阳阳”也可能是“洋洋”,韩逐冰有酒窝,卢逡年没有看那个人的长相,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毕竟连话都没说,卢逡年不好判断。 这些不同看起来毫无关联,但连在一起又太过巧合,仅仅是百合这一点,卢逡年就没办法拒绝韩逐冰。有人因为忌讳百合常出现在探望病人的花束里,所以反感这种花卉,但韩逐冰很喜欢,一年四季家里都要插上几支。 只是韩逐冰喜欢的是白百合,那个人喜欢的是黄百合。黄百合更少见,甚至在那个男孩拿出来之前,卢逡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黄色的百合花。 韩逐冰自幼在川渝长大,十五岁才来到塘安,当时他很内向,也不会是主动和人递花的那种人。 韩逐冰的神态气质也和他太过相像,以至于卢逡年很早就问过韩逐冰:“你有没有来过塘安?” 韩逐冰给他的回答是:“没有。” 卢逡年在肯定和否定中自我挣扎多年,最后还是在心中把“韩逐冰是他”这个结论打上叉号。 爱韩逐冰和想找到那个人并不排斥,卢逡年扪心自问,即使找到那个人他也依旧会爱韩逐冰,但人往往是越得不到什么,他就越想得到。 其实找到那个人又如何?卢逡年自己也说不上来,那支百合花第二天就被卢广志扔了,为此卢逡年又和他打了一架。卢逡年连续在墙头上等了那个人一个月,直到枇杷果的成熟期都过去,他也没再出现。某个黄昏低垂的傍晚,卢逡年决定不再爬墙也不在等他。 等来他要做什么?对他说声谢谢还是告诉他那朵花已经被扔在垃圾箱里?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但他的出现让卢逡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盼头,后来认识韩逐冰,盼头又变成韩逐冰。 卢逡年见韩逐冰的第一面也没有看清他的模样,韩逐冰的每个细节都是在日后慢慢刻画,一天比一天完整。 ******* 韩逐冰转校到塘安是在冬天,卢逡年溜达着去上学的时候,就瞧见前面有个走路慢吞吞的男生。卢逡年正常步速走过他身边时瞥了一眼,近距离观察下卢逡年发现他眼尾不知道是哭过还是发冷,微微泛红,半张脸埋在围巾下,垂着眼低头走路。 卢逡年一到教室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再次见到到那个男生是因为他主动过来用手碰他。卢逡年侧着脸只露出右眼,刻意避开和他对视。现在卢逡年更倾向于相信这个人刚哭过,不仅眼尾泛红好像还含着泪,鼻头也红红的。 那个男生见他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先开口:“同学,我坐在里面。”声音又轻又小,卢逡年甚至没听清楚后半句说了什么。他伸出一只手指在卢逡年眼前,半蜷的无名指第一个关节看起来有一颗薄茧。卢逡年没说话,屁股都没离开板凳向前挪动发出一阵声响,接着又趴在桌子上睡觉。 卢逡年没有睡着,其实他趴在桌上多半是为了避免和人交谈,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还是桌子随着身边的人在抖,晃得他连趴在桌子上安静呆一会都不能。 卢逡年承认自己没有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但抖腿这件事他向来不屑,同样他也不认为是身边这个看起来安静到连话都说不完整的人。于是他蹬了一脚前桌的椅子沉声说:“别晃。” 椅子被踢翻在地,没有人坐在上面,卢逡年抬起头看了一眼,道歉的声音却是从左边传来,声音还是一样的轻柔夹杂着颤抖。 教室并不算冷,旁边的人两手放在衣袖里还没摘下围巾。卢逡年才想来因为推窗漏风,冬天时他会从靠近窗户的位置挪到靠近过道的位置。卢逡年从桌洞拿了几张纸,绕到窗户边上,用胶带把缝隙粘起来,期间那个男生一直没说话。卢逡年把他推到自己的位置上,从书包里拿出装有热水的玻璃杯塞在他手里,坐在窗户边继续趴着头,那个男生看了他好半天小声说了句:“谢谢你。” 晨读结束教室开窗通风,前门后门也都打开,好不容易积攒一点的温暖全被冷风吹走。快上课时卢逡年身边的人又开始发抖,卢逡年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有间歇性羊癫疯,忍无可忍的卢逡年刚坐直,那个男生把怀里的水杯递给他说:“水凉了。” 卢逡年因为不满和困惑看着他的蓬松的围巾问:“你是让我去给你接水?”他摇摇头说:“没有,杯子还给你……” 话还没说完上课铃就响了,卢逡年问他有没有拿杯子,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印满logo的保温杯。卢逡年瞄了一眼,心想倒也挺符合他的身份,准备把半温的水喝光再把保温杯里的水倒在玻璃杯里给他暖手。 卢逡年对自己的做法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完全可以让他离桌子远一点或者请老师换个位置。但卢逡年想到前两种做法都会说更多话,还是选择沉默喝水比较简单。 卢逡年重新把一杯热水放在他手里,第四次恢复到趴着的姿势,然后在第一节课下课的课间,桌子又晃起来。 卢逡年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正眼看那个男生的第一秒,就忘记自己刚刚打好的腹稿。他低着头抬眼不好意思的看卢逡年:“同学,对不起啊……” 由于腹稿中含有大量诋毁词汇,卢逡年觉得心虚转头看窗外没再管他。心虚中还夹杂着慌张,那个男生清秀的很,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痘,瞳仁又黑又亮,这是卢逡年短暂看了一眼后的第一印象。 仅是一双眼睛就足够引起卢逡年的遐想。他看到过很多蕴藏复杂情绪的眼神,情侣含情脉脉,母亲黯然神伤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双眼睛无所求,清澈无欲,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卢逡年私以为那个男生比班上大部分女生还要好看,或者不是大部分,而是全部。 这么好看的人卢逡年不应该和他有任何交集,至少在当时的卢逡年心里,任何与美好沾边的事物和人都与他无关。但此刻卢逡年竟然也想妄图改变命中注定的轨迹,他太孤独了而那个男生看起来无害,能短暂的和自己说两句话就好,他不再多求其他。 卢逡年盘算水温下降到无法暖手的时间,在身边的人还没来得及发抖之前,伸进他的口袋里握住他的左手。卢逡年头枕在胳膊上,看到身边的人一下子坐得笔直,头还在面对黑板,眼神斜看着他。 神色慌张很好笑,做贼心虚的样子很明显,但卢逡年紧张地咬着腮,笑意全无。 口袋里的两只手一只温热干燥,另一只潮湿冰凉,卢逡年把他的手指并拢捏住,身边的男生在前排同学的遮挡下俯身问他:“你干什么?” 牙齿又白又齐,嘴唇很薄几乎没有血色,说话时会露出酒窝。这是卢逡年对他的第二印象。 卢逡年和他靠得近了些诚实地说:“给你暖手。” 那个男生的手挣扎了一下,想从卢逡年手心抽出来,没成功:“我不用。” 性子很傲自尊心强。这是卢逡年对他的第三个印象。 卢逡年常年“搏斗”下来力气很大,有意要吓吓他:“你一会要是再发抖,老师会把你扔出去罚站。” 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口袋里不再有任何动作。 很好骗。这是卢逡年对他的第四个印象。 卢逡年依旧歪着头趴在桌子上放大胆子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松开握着杯子的右手,在课本的空白处写了“韩逐冰”三个字,推到他面前。 字体不是正楷但很娟秀,卢逡年心想恐怕连字也比班上大部分女生的都好看。 “韩逐冰,我在给你暖手。”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谢谢我。” “谢谢你。” “韩逐冰,说谢谢的时候态度要端正。”卢逡年靠他更近,两人鼻尖中间不过一本书的距离:“你给我笑一个呗。” 韩逐冰皱起眉头,没有反问他为什么提出这个十分无理的要求,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很听话,但强迫他笑会很难看。这是卢逡年第一次见到韩逐冰时对他的第五个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