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陆颖晗说话体贴中听,乔南镜不怎么说话,所以只要那两父子相安无事,晚餐没有不安稳的道理。这天乔述钦不挑火,乔旭旻大部分心思全在乔南镜那儿,倒也难得吃了顿心平气和的饭——至少表面上过得去。只是乔旭旻照例解决任务般问过乔述钦近况后,就没再跟他说什么,乔述钦也不在乎,两个人彼此当空气。 老话讲五个手指头都有长短,做父母的对小孩肯定会有偏心,乔南镜自己对狗狗都有喜欢和更喜欢的区别;但乔南镜仍然会为自己受到的偏爱感到愧疚。有时候他也想,如果大哥和大多数遭遇类似情况的人一样,厌嫌他这个别人口中的“贱人生的贱种”,他们家的关系也许就没那么复杂微妙,光朝着恶劣发展就完了;可大哥对他真的再好没有了。 “爸爸,你有给哥哥买礼物吗?” 眼睛拿包着冰块的毛巾敷过,红肿略微消了些,现在就是有点干涩,乔南镜咬着勺子,含糊问。 他也不是随便问的。爸爸买了辆新的车子,催过才赶上昨天调货到国内,现在却只字不提,乔南镜帮他提,因为他明白爸爸也不是真像表面上那么强硬:大哥总归是他的孩子;乔南镜又拖着这样一个身体。 虽然有关心不够物质来凑的嫌疑,虽然真情和谋算掺杂不清,乔南镜依旧怀着自私的期盼——他知道一切对大哥而言都不公平,可他在改变爸爸的死亡这件事上信心很低,只能往大哥身上倾注希望。 那钥匙拿出来时已经吃到饭后甜点,乔述钦接过去,似笑非笑捏在手里转着把玩一阵。见他夹着支烟什么都不说,乔旭旻神情微沉,说:“外面去抽。” 乔南镜瞄瞄两个人的脸色,小尾巴一样跟出去。 “出来干什么?你也想抽烟?” 乔南镜摇头牵住他衣袖,软绵绵地说:“大哥,爸爸听说你喜欢才买的。” “好车谁不喜欢?”他笑着说,“你急什么。”这笑容挺温柔的,乔南镜却莫名轻轻一抖,松开手支吾“我哪有着急”,脑门挨了一个蹦儿。 “我和乔旭旻之间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 下午的课催人眠,前桌已经支着左胳膊打了很久瞌睡,乔南镜借他身体作遮掩,迅速地偷偷摸出手机。 看过预览,乔南镜没解锁,直接把通知信息左滑关了。他明明清楚费忱不会给他发消息,可每次有通知,总要第一时间确认一下,好让希望落空。 费忱让他不要再去,乔南镜自然不肯;可如果仅考虑自己想不想,那是对费忱意愿的不尊重。乔南镜自己纠结很久,有时候很想他,有时候又害怕,放假的时候偶尔悄悄绕路到先前那家甜点店,买一杯果汁,在靠窗的位置坐到五点半。 明天就是中秋节,乔南镜脚边搁了盒月饼,是他放学之后去一家餐厅买的——这天是周五,中午就放假了,连着国庆有好几天休。他提起来,瞧了会儿外包装壳上简约淡雅的金黄花簇,又往上头套了只纯色的纸袋,慢腾腾挪着步子去酒吧。 天渐渐短了,酒吧的营业时间比暑假那时候提早,这会儿五点出头,冉文泉已经在了,看见他就招手,戏谑地眨眨眼,问:“小乔,你不和费忱好了?” 乔南镜紧攥着纸袋的绸提手,把月饼递过去:“文泉姐姐,这个送给你和费忱。” 冉文泉一摆手:“费忱脱不开身,我让他这几天不用来了,没法帮你转交。 “一样的,是送给你们的。” “吵架啦?”她睨了眼低下头去的乔南镜,“也不会吧,你这跟谁也吵不起来。”乔南镜没吱声,她又说:“他在护理院呢,自己拿去吧。” 临近团圆的节日,哪怕是护理院,边上的露天停车场空位也不多。这里不好打车,乔南镜请司机打表等他半个小时。 前回打车,司机师傅抱怨这个护理院光搜名字,导航容易带进单行小道,掉不了头,绕路特麻烦,所以这次上车时乔南镜报的地址是某某路停车场,就在大路边。 那司机阿姨点着空调槽支架里卡着的手机屏幕,两指放大了软件上的地图,顿几秒,看向乔南镜的眼神里多了点隐晦的同情,见他还拎着盒月饼,嗽嗽嗓子,说:“没事,你去吧,我正好吃点饭,拉完你也该回去交班了。” 林山护理院管理很严,没有登记过的访客无人带领是进不去的。乔南镜灰着心磨蹭到大门口,保安亭的窗子开着,窗下桌子上搁着台式机屏幕,飘出来一阵咿呀戏剧。乔南镜扣扣玻璃,戴着顶深色牛仔布棒球帽的看门老头抬起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问:“找谁?” 乔南镜报了费忱妈妈的名字,他翻了翻文件夹板上的纸,又打量一遍乔南镜的脸,扫视到手上的东西,按下钮,人行口的道闸开了。 “下回记得一块儿来,分批可不给进了啊。” 护理院的走廊和病房全是宁静的淡蓝色调,大厅摆着些沙发和小桌供访客休憩,小桌上都摆着小盆植物,绿里星星点点白,从这儿弥漫的萦鼻淡香推断,应该是茉莉。 穿过大厅所在的楼继续往里,出门就是一栋栋方正的楼房,打防盗铁栏的窗格整齐沉闷,很多盈着白色的灯光。行走其中就像同时被几百双眼睛同时死死盯着,有些压抑,乔南镜不知道茅礼晴在哪一扇后边。鹅卵石铺的曲折小路用不同的颜色做出了麦田怪圈那样的图案,他站定在一朵浅灰色石子拼花上,半人高的美人蕉后头闪出条小小黑影。乔南镜吓得蹦到一边,待它蹿到灯光下,才看清是只皮包骨的狸花小猫,毛上有血迹,干后结成一缕缕。与此同时,哪个房间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叫喊声,没几秒又寂静下去。气温二十几度的黄昏,捏着的手机的一阵震动都让他的手指发颤。 “费忱……” 察觉到开门的人剐在身上的视线十分凶狠,乔南镜站在外边怯怯喊了他一声,见他不知怎么一愣、沉默着走回去了,便也大着胆子跟进房间,将绸带举过去,说,“这个是送给你的。” 他不接。 桌上摆着很多包装精美的礼盒,乔南镜迅速瞄了两眼,没仔细看是什么,把自己那个盒子也放在边上,可没两秒,又反悔,拎着搁到费忱坐着的椅子边。 费忱问他:“你又来干什么。” “你生日快要到了,我可以送你礼物吗?” 你不觉得可笑吗——费忱瞥了眼他显而易见流露着紧张的脸,这句话最后没说出来,拒绝道:“不可以。” 乔南镜挤出来的笑容立刻暗了,装作不在意地转开脸,正对上躺着的茅礼晴。她的眼睛被稍长的刘海遮得明暗晦涩,落在脸上的阴影是碎的。她像意识不到乔南镜的视线,不动不出声,显出昏昏沉沉的样子。 室内那么安静,门把手咔被转开的声音就很清晰。乔南镜顺着声音微微扭脸看去,呆住了。 费忱站起身平静地挡在来人面前。 “滚出去。” 那人严肃道:“小忱,咱们没有血缘关系,好歹也做过十几年叔侄,谁教得你这么没有教养。” 费忱一步不让,那人又道:“刚才说的事,你自己好好考虑,我不想逼你,现在只是来拿落在这儿的东西,小朋友,帮我递一下那眼镜。” 乔南镜像从头顶被劈嵌入了一根很长的钉子,背对着他们,定在那儿聋了一样一点不动弹,那人自己走近,往床头柜伸手。 他是个长相周正的中年男人,保养得宜,身材高挑不走形,看上去神情十分严肃。乔南镜当然认识他,这就是费忱名义上的叔叔,是他以后的继父,是他无数噩梦的根源。 费连隽瞧见了乔南镜的脸,手指一顿,若有所思地、冷冰冰地盯了他一会儿——不过几秒钟而已,乔南镜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潮潮地冒了许多汗,背上却怕冷一样一阵一阵涌鸡皮疙瘩,等人已经离开许久,他还没缓过神,眼神呆滞地坐着,沉在思绪里,费忱问他“你怎么来的”,他也像没听懂,过了会儿,才小声回答。 “我打了出租车。” 费忱看到他满是惊恐的眼睛,心里略略诧异,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合适,难得犹豫间,手被乔南镜握住了。他下意识要甩开,见乔南镜那张就自己巴掌那么大的脸毫无血色,嘴唇都被牙咬得留下了印,皱起眉,没动。 “费忱。” “干什么。” “费忱。” 他有些不耐:“干什么。” 乔南镜的眼泪啪嗒都往地砖上砸:“做朋友也好,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