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的平庸让我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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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工作的小区回到家,骑自行车大概是一个小时。途经一家超市,他停下车,边走边把大的手提袋折好,塞入裤袋,走进超市。 这也没什么例外的,我跟踪他进去过两次,他在白班结束,会去超市逛一逛,买一些蔬菜,第二日他是上晚班,他将有一整个白天都待在家中,需要弄点东西吃。 这个时间,超市的蔬菜已经蔫了,失去了鲜嫩的颜色,价格只有早晨的一半。有些老太太会专门挑这个时间来买打折的蔬菜,他混在这一堆老人中,挑挑拣拣,将那些成色还过得去的装入塑料袋,过称,最后去收银台结账。他每次只买蔬菜。 超市门口是一个广场,有许多卖各种小吃和夜宵的摊贩。我在这里等他。他慢腾腾地走出来,手中提着的袋子底下在滴水,顶端有一截青葱冒出来,鱼的尾巴也露在外面。那条鱼还是活的,尾巴拍打个不停,不时反射着一点细碎的亮光。他今天买了鱼,这倒是新鲜事。 在离超市门口最近的那个小推车旁,他买了一碗冰粉,坐在花坛上。 他将冰粉上面的山楂、花生碎、葡萄干拨开,用塑料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嘴中,抿了抿,吞下去。一直等到冰粉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吃里面的小料,他每次只舀一点,吃得很慢。我猜测他是想延长这难得的享受时间。跟踪他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冰粉,他连一瓶水都没买过。五块钱一碗的冰粉,这似乎是他了不起的享受。我心里一阵鄙夷不屑。他心无旁骛,好像周遭的什么事情都不存在一样,那吆喝着卖气球玩具的妇女,那摆弄着吉他唱歌的年轻人,那抱着一个大箱子喊着“抽奖”“抽奖”的中年男人,他们周围都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但这些事情都和他无关。他只剩下吃冰粉这件事。那一脸享受的表情让我怒不可遏,我想冲出去,打掉他手中的冰粉,看他是否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妹妹喜欢吃,也很会吃,我爸妈从小给她买各种昂贵的零食。她吃东西时专心致志,不时分神点评几句,风趣幽默,惹人发笑。看她吃东西,我的心情变得很好,并且很有食欲。可是,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一吃就吐,吐完脸色发白。一个女孩因为他饱受身心的折磨,他凭什么还吃得这么开心,他配吗? 他重新骑上车,我跟着他走上一段坑坑洼洼的路。他住在城郊结合部,那里的房子无论是新建还是有一定年岁的,都破破烂烂。它们颜色暗淡,无规则地挤在一起,就像城市里一颗巨大的肿瘤。之后,又迅速向周围绵延开来,像癌细胞扩散那么疯狂。我喜欢宽阔干净的街道,高大明亮的建筑,茂密又整齐宛如一队队卫士的行道树,我讨厌眼前这个丑陋的东西,如果给我一把手术刀,我会剜掉它。我也讨厌眼前这个人,我想剜掉他留在我妹妹生命中的痕迹。 我不必向前走,就知道他家里是怎样,我曾趁他上白班时,撬门进去过。他租住的房间十余平,墙灰剥落,天花板上因为渗水,石灰都泡软了,膨胀着鼓起来,一道道丑陋的水迹宛如密集的蛛网。房间里一张单人床占据了大半地方,床的旁边是一张桌子,正对窗户。笔筒放在桌子边缘,几个草稿本靠墙堆叠着,最上面一本还有油渍和水渍。草稿本下面,压着一本翻烂了的盗版武侠书,封面掉了,内页脏兮兮的,页边缘向内卷起来。我嫌恶地翻了几页,细如蚊蚋的字挤满了纸面,看得我眼睛一阵阵发晕。我站了一会儿,汗流浃背,这里却连一个空调都没有,桌子旁边摆了一个立式电风扇,房间显得更逼仄了,转身都难。整个房间最干净的地方是窗户对面的那面墙壁,贴了那种廉价的淡黄色墙纸,墙纸上,用透明胶贴上一些照片,我靠近看了看,照片里的人都是他。这些照片都很新,过了塑,看上去是最近才拍的,好几张照片里,他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我不想再去那个又脏又乱又差的地方,没有继续往下跟。今天和之前过去的五天一样,他没有任何让我意外的地方。 一周前,在我爸妈的逼迫之下,我妹妹不堪压力,终于把这个男人带到了我家。本来这事没什么可说的,他就是个强奸犯。趁我妹妹喝醉了,尾随她,把她带回了家,两人发生了性关系。这事发生在去年她放寒假的时候。回想那段时间,我找不到任何异常,妹妹把我们瞒得密不透风,来年春天,她和往常一样去异地上学,如果不是她肚子里多了个种,她会一直瞒我们下去。怀孕让她彻底慌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在我们的羽翼下,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短暂的人生一帆风顺,她没法处理这件事。有一天,当她意识到自己怀孕,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她小心翼翼地套上宽松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肚子还是一天天地大起来,她热爱社交,一直和同学朋友保持良好的关系。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的异常,她去上课、去图书馆、去食堂,都刻意摒弃她们,独来独往。室友们不明所以地被她伤了心,抱怨着在背后说她孤僻,变了个人,她听见后,躲在被窝里哭。那段时间,她白天精神恍惚,晚上夜不成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说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我心如刀绞。 我心疼她,心疼之外,是愤怒。我几乎无法想象一个粗鄙的男人把丑陋的性器放进我妹妹身体里的情形,那画面让我发疯。如果杀了他能当这事没发生过,我会毫不犹豫抓起一把刀子捅进他下身。但是妹妹的态度让我疑惑不解。 我原本以为妹妹是恨他的。 她刚回到家那天,只说自己怀孕这件事,并不说那个男人是谁。我们三个围着她,她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端坐在沙发上,身体挺得笔直,看样子是怎么也不肯说出来那个害她至此的人。一向温和的父亲气得摔桌子,母亲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看起来苍老了十岁。我们整整对峙了五个小时,她瘦弱的肩膀才抽动着坍塌下去,她说,一周后,她会带那个男人来见我们。如果我们再逼她,她就去死。母亲抱着她哭成一团。 她果然把那个男人带到我们面前。我无法描述我当天的心情,那是怎样猥琐不堪的一个男人啊。甚至在这种场合,他都没穿一件正式的服装,而是穿着那套似乎永远不会换下来的工作制服。他眼光四处乱瞟,有时候看向妹妹,有时候看向我,目光里软绵绵的,但是偏偏藏着钩子,像一条流着涎掩藏着自己凶恶本性的狗。我知道,他打碎了母亲所有的幻想。母亲原本还想着,假如那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妹妹也喜欢他的话,那就将错就错,让两人结婚算了。 父亲跌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我机械地问他是不是和我妹妹发生了关系,他就像被老师点中回答问题的小孩,急急地说“是”。我问他事情经过,他只说,喜欢我妹妹,没有忍住,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我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妹妹拦住了我,说当时虽然她不愿意,但是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对她很好,所以,她已经原谅了他。妹妹恳求我们放过他。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我被从小捧在手心的妹妹背叛了。 我不知道到底该恨谁,我恨他,我甚至恨起了妹妹,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这么不要脸,为什么喜欢上这个强奸你的人,为什么要这样……伤我的心。杀了他,杀了他,我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呼啸,身体却如泥塑木雕,一动也不能动。等我回过神,他已经趁乱逃走了。我从未觉得自己是那样无能,懊悔、愤恨、伤心、失望让我胸中燃起熊熊大火,我抬起手,狠狠拍下来,血红的眼帘里映着妹妹变形的一张脸,她尖叫一声,捂住嘴,惊惶地奔过来,捂住我的额头。 “哥,求你,我求你……不要这样。”妹妹哭着说。 我把她推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爸妈或许会对那个男人心软,我不会,我会报复他的,我会狠狠地报复他,千倍百倍。 但是在这之前,我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有哪一点好,值得我妹妹喜欢。 我给自己一周的时间,在这一周里,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的生活很简单,从上班到回家,两点一线。他这个人,也如我最初料想那般,一无是处。他的平庸无能,越发让我怒气高涨。 明天是最后一天,我已经等不及了。 手机铃声响起,我看了看来电,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