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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酥炸鹊桥

    第十九章   酥炸鹊桥

    李续宾攻占了九江,可是一个重大的战报,九江攻下的当天,他就派人快马送信到胡林翼那里,胡林翼接到战报,马上写了奏折,奏折里除了说连同林启容在内的一万七千太平军全数被歼,还陈述了所部湘军的惨烈,“前者伤,后者继进,冲上城头,伤亡士卒之惨,将士观者莫不欷欧饮泣。”

    咸丰在北京接到了胡林翼这一份奏章,大为欣慰,自从他登基以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太平军当年便开始反叛,咸丰元年就是太平天国元年,两边的纪年居然一起开始,让人感觉特别讽刺,莫非自己的皇帝生涯,就要与太平天国相始终?

    而且洋人那边也不肯安分,两年前借着走私船被查扣的事情,就炮轰广州,今年又要生事,两个月前,英、法、俄、美四个西洋国如同约好了的一般,先后发信件给朝廷,他们的那些要求,又是要派公使,又是要开埠通商,又是要传教,自己怎能够答应?洋人的传教士如今行走大清的还少,就已经闹出一个洪秀全,还有他那些叛逆信徒,倘若让洋人更多地进来传教,只怕大清的江山不保。

    可是洋人的炮船相当厉害,已经占领了大沽炮台,军舰炮艇沿着白河一路开了上来,洋兵上了岸,已经到了天津的郊区,马上便能够打到北京来,自己只好议和吧,这“城下之盟”实在是难受,眼看着大清内外交困,内部是长毛捻匪,外面是洋人入寇,有时候不由得自己便心力交瘁,只想摆脱这一切,只要沉迷于戏剧便好,然而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李续宾攻克了九江,从此江西的局面便可以打开了。

    于是咸丰那原本沉闷如夏季雷雨前夕的胸怀,也打开了一道缝隙,马上给李续宾加官进爵,加封他为巡抚。

    李续宾的军队在九江休整了一段时间,五月里调转到湖北,在湖北驻扎一直到七月。

    黄品贤之前在九江受了很大的刺激,从五月到七月这两个月,这一部分的湘军还算平静,一边补充兵源重新进行训练,一边也算是休养生息的复苏,他也感觉自己逐渐恢复,之前看到满城的太平军尸体,让他几个晚上都做噩梦,除了梦到太平军,还梦到自己的妹妹杏姑,穿着家常裙袄的杏姑忽然血淋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醒来之后,就想着母亲和妹妹弟弟,不知她们究竟在何处。

    有时黄品贤是睡在林珑身边的,林珑因为他夜半忽然坐起来,便也给惊动,睁开眼睛道:“你怎么了?”

    黄品贤抚着胸口道:“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重新躺下来。

    林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是在惦念亲人么?”

    黄品贤在昏暗之中点了点头,然后才想到,这样的光线之中,林珑或许看不到,于是便说:“也不知她们如今都在哪里。”

    自己曾经身为太平军,所以倒卧在血泊之中的身穿红背心、头上包着头巾的太平军尸体,自然最让自己惊心,那些尸体的号衣上印着字,“某军某营某司马圣兵”,有一回黄品贤清楚地看到,一具尸体的号衣上,左边缀着“威武”,右边缀着“破敌”,是两司马下辖威武伍长之下,破敌伍卒。

    虽然离开太平军三年时间,太平军的许多事情仍然没有忘却,比如太平军的军制,尤其是两司马统下的制度,五个伍分别叫做“刚强、勇敢、雄猛、果毅、威武”,而不是以数字来排列,而每伍的四个士兵也有名号,是“冲锋、破敌、致胜、奏捷”,都是从前自己每天见到的,到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此时看到了太平军的尸体,当然非常有代入感,马上便联想到自己。

    然而死亡的也有平民,湘军入城之后,大批屠杀太平军,将所有太平军都斩杀掉,在这个过程中,湘军也杀死了许多平民,便让人格外担忧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亲人,杏姑且不必说,是太平军,而母亲和弟弟虽然是平民,却也并不会因此而必然安全,倘若是遇到匪徒,又或者是滥杀的湘军,她们同样有可能受害,即使没有人主动来伤害她们,这附近到处都在作战,人们逃亡一空,面对着一片荒芜,她们又该怎样生活呢?更不要说自己家里本来也并没有什么钱,连“手里拿着银两却买不到食物”都说不到了。

    想到母亲妹弟如今不知落在何方,今生是否能够再见,一时间黄品贤也不知该去恨谁。

    林珑探出手去,伸进黄品贤的被子,抚摸着他的身体以示安慰,心中则在想着,幸好湖南没事,太平军曾经两次攻打长沙,都给当地的军队顶了回去,当年太平军刚刚从广西出来,便进攻长沙,没有攻克,转而奔向武昌,占领了武昌城,然后转入南京,两年后又来攻击长沙,仍然是不成,再之后就是湘军出了湖南,来进攻太平军,因为湘军如此强悍,湖南本地好在还没有什么大事,算是长江边难得的一片平静之地。

    如今只希望九江城里的死尸快一点清理干净,洗刷血迹,避免再刺激人。

    之后湘军离开九江,进入湖北,暂时没有战争,大家都可以透一口气,时间就这样来到七夕,黄品贤发现,林珑是真的喜欢这些古老的节日,不要说端午,连七夕节他都要过,黄品贤从前一直以为,七夕是女人才看重的节日,乞巧之类,哪知林珑也要过节。

    湖北这一阵在官军手中,无论多么的贪腐,毕竟少有战争,因此粮食物资供给不算很困难,不过林珑是个无肉不欢的,很喜欢吃肉,于是七夕的这一天,他捕来了满满一笼的麻雀。

    于是这一天的晚饭就是炸麻雀。

    黄品贤看着那一碗油炸麻雀,轻轻一笑:“今天晚上在银河搭桥的鸟儿要少了几只了。”

    林珑笑道:“没关系,那个是喜鹊,这个是麻雀。唉,其实我也很想吃炸喜鹊的。”

    林珑还真的是“童心未泯”,据他说,小的时候就很喜欢掏鸟窝,摸鸟蛋来吃,如今二十几岁,仍然是热衷捉鸟,这一次就捉了十几只麻雀,而且虽然平时说起话来很有情趣,唯独在鹊桥方面少了些风雅,居然想到要吃喜鹊,虽然将七夕当做一个正式的节日,认真地来过,可是在鹊桥方面,并不怎样在意,说吃喜鹊就吃喜鹊,而且对织女牛郎一年一度相会也并不很感动。

    有一次林珑便曾经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无论是曾经多么深厚的感情,若是长久不见面,便也渐渐地淡了,人啊,就是身子远了,心就远了,所谓的‘情比金坚’,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消磨,无论怎样心灵相通,刻骨的感情,倘若总是不能接近,慢慢地那种情感便也疏远了,那班佳人才子写出来的诗词,倒是坚贞缠绵得很,‘天长地久,此恨绵绵’这些话,可是实际终究为难,血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恋情。”

    黄品贤当时想到的是:“两个人若是很久不见,或许就不想再见了吧,即使之后见了面,可能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心里未必是不想念,只是不再是从前的感觉。”

    说起来有些怅然,就好像自己回想起昔日太平军中的伙伴,那些逝去的且不去说,有一些熟悉的人,此时应该还在太平军中的,只是自己再想起他们,已经不再像三年前那样感觉深切,现在对自己来讲,最重要的人居然是林珑,有时候自己会设想林珑突然消失的可能性,不由得心里便是一凉,并不是自己转变了立场,反对天平天国,改为拥护湘军,也并非对林珑有怎样浓烈的爱情,只是林珑和自己太贴近了,缓急相帮,因此林珑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分量就越来越重,让黄品贤感到,两个人之间联系的丝线随着时间延长,而日益增多。

    不要说林珑是这样一个俊秀有趣的人,即使不是具有这么多光彩的人,倘若相处得久了,终究也会有感情吧?即使这个人与自己本来是敌对的立场,又曾经伤害过自己,想到那一次酒醉之后的迷奸,黄品贤便有些惭愧,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居然就这样妥协了,与林珑结成这样一种共生的关系。

    所以织女牛郎的故事传了这么多年,地上的人年年七夕看银河,大概天上的两个人早就不再相会了吧?鹊桥大概也散了,只是凡尘中的人空自寄托,写什么之类。

    两个人一边吃着炸麻雀,一边闲散地聊着,那雀儿肉是真好吃,炸得酥酥的,香喷喷油汪汪,让人很有满足感。

    林珑笑道:“如今这天地之间,唯独这些小东西是自在的,不担心去哪里找吃的东西,草籽虫子都能果腹,树荫草丛里便能过夜,倒是比流离失所的人要强。”

    黄品贤也是一笑:“只是倘若遇到了射猎的能手,便要抓来下油锅了。”

    从前听长官讲道理,“你们看那天上的鸟儿,春天不播种,秋天不收割,也不在米仓里存粮食,老亲爷爷尚且养活它,我们人不比飞鸟更宝贵吗?”

    老亲爷爷就是天父上主皇上帝,每餐吃饭之前,都要跪在地上祷告:“小子黄品贤同众小子跪在地下,敬谢天父上主皇上帝老亲爷爷。”

    当时听这些道理的时候,觉得确实打动人心,的确啊,那些鸟兽之类,远不如人有本领,人是万物之灵,活得要比它们容易一些,所以鸟兽都能存活,更何况是人,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有些变了,有时候人的确不如鸟兽,就好像林珑说的,麻雀总是不必担心找不到食物吃,起码冬季之前是这样。

    不过看着眼前的这一碗炸麻雀,黄品贤又想,鸟兽也有不利的方面,比如说给人捉到,便只好成为人的食物,山林田野之中的生活,也并不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

    林珑咯咯地笑:“如今唯有这样肉还算容易得,天生天养的,有时候就看到野外的人捉了来吃。”

    黄品贤:若是战乱持续,有一天只怕连鸟雀都要给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