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饮酒
陈村心“咯噔”一下，大学时学的一句诗突然窜入脑海：“既含睇兮又宜笑”，用来形容孙泠这眉目多情的样子，倒是极好。他从来没觉得孙泠好看，一方面因为他对他人和自己的外貌不关注，一方面是因为孙泠气质内敛，整个人像一截瓷器，色泽温和的那种，注意到了，觉得爽眼，没注意到，也就过去了。今晚，灯光给这件瓷器打上了一层釉质， 泛着夺目的色泽，两个人离得又近，瓷器的光华便无遮拦地射到观者的眼睛中。 陈村心里想着，嘴上不小心念出来了。 “什么？”孙泠没听清，眨了眨眼睛，眼中的光又是一动。 “没什么。”陈村低头，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你刚刚，给谁发短信？回了这么半天。”孙泠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陈村以为孙泠是怪自己怠慢他，朋友坐在对面，自己一直玩手机，也确实不礼貌，因此把手机收了，解释道：“一个朋友，我手机掉了，几天没回复短信，他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是什么朋友，既然很着急，为什么还发短信，不直接给你打电话？”孙泠表情带着好奇。 陈村不想和他解释，说出去这件事情让人理解不了。他与那个朋友，一直都是短信往来。三年前的元旦夜晚，他收到一条短信，陌生号码，只有“元旦快乐”几个字。他那时刚工作，生活上有许多不如意，回家的路上，寒风吹着雪花，像撕裂的破棉絮，落了一身，他又冷又饿，收到这点善意，好比寒天饮热水、烤暖火，心里一烫，当即就走到商铺的屋檐下，伸出冻僵的手指回复了短信。之后两人就这么聊上了，一开始是日常生活的寒暄，后来越来越熟悉，话题却仍旧不脱琐碎日常。陈村发短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随意，对方短信却写得很好，即便是说一件小事，读起来也颇有韵味，很像陈村以前在课本上读的小品文。他对这些短信很珍视，每隔一段时间会翻看一遍。这次手机掉了，那些短信便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到这里，陈村心中一阵伤感，眼睛失神地望向窗外。 “尝尝这里的酒。”孙泠唤他，一边将酒壶的酒倒入两人的杯中。 酒壶做得别致，细青瓷瓶身上雕刻着粉色的水点桃花。孙泠玉白的手指扶在瓶身上，恍若不经意拈起几枝桃花，有种风流闲雅的韵致，这种娴静美好，不就是“子慕予兮善窈窕”？陈村心中的诗情好像被这句诗唤醒了，开始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又很为这种美感心动。因此举杯，对着孙泠，说的也是一句古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酒温过，味道清冽，滑入喉咙，嘴中还久久存留一股甜香，余味悠长。 果然好喝。陈村一连喝了几杯，胃里升腾起一簇小火，烤得身体细细发热，就很有说话的冲动。 “要说下雪，我家门口正对青山，大雪过后，山顶皓白，像铺着一床大棉被。山腰的雪不是那么稠密，白雪没有盖住的地方，露出松柏的颜色，青白斑驳，非常好看。出太阳的日子也好看，特别是傍晚，铜锣样的夕阳挂在天上，天空烧得通红，雪仿佛也在烧，只是雪光是白色的，那种红的、白的光芒互相辉映，非常美。有月亮的晚上也好看，月色和雪色融成一片，天地间非常明亮，简直像白天。” 陈村很爱自己的家乡，饶是平日不喜欢说话，聊到家乡这个话题，一时也刹不住，再加上酒，把他的舌根都泡软了，因此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酒的度数不高，陈村神经兴奋，但是没有醉，还有余暇注意孙泠的反应。见孙泠一直注视他，神情没有不耐烦，目光中甚至隐隐含着鼓励，越发放得开，从家乡的春夏秋冬一直说到儿时趣事：“我小时候，物质生活虽然很匮乏，但是玩得开心，玩水、爬树、采蘑菇、插秧，什么都玩过，那时候生活真是无忧无虑啊。”无限感叹似的，陈村饮了一杯酒。 孙泠手中的杯子握了很久，酒已经冷了，陈村替他重新倒了一杯，问道：“你小时候有什么好玩的事吗？”想引孙泠多说几句。一想到刚才尽顾着自己说了，陈村有些羞愧，脸庞发热，好在酒后也看不出来。 “没有，我的童年生活很单调。”孙泠轻描淡写地说。 “啊，这……”陈村从孙泠的神色中读出了异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继续说，我很喜欢听。”孙泠笑了笑。 陈村觉得大多数人的童年都是开心的，如果一个人童年都过得不开心，那不是很可怜吗。因为长大以后，再也没法回到童年那种心无挂碍的状态。心中总泡着大堆的事情，快乐也是有的，但不是全然纯粹的快乐，而忧虑很多，格外的厚重，简直就像一杯苦酒，一丝甜，要咂摸舌尖才体会得到。听到孙泠这么说，心中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骨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地吃菜，菜的味道很好，陈村想着孙泠这事，不大吃得下。一顿饭，算起来大半时间都在饮酒。 出酒馆时，天上飘着雪花，一丝丝，拖曳而下，也不成气候。陈村看着天空，想起那句“晚来天欲雪”，就有些失望，失望之后又诧异，自己为什么会为这种事情失望。大概是晚上喝酒的气氛太好了吧。 两人都喝了酒，孙泠请的代驾，先将陈村送回家，自己才回去。 晚上，陈村躺在床上，猛然想起来，医药费和买手机的钱都忘了还给孙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