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雾蒙蒙的天空没有太阳，却渐渐停止下雨，放出光亮。

    百里临江坐在树下，胸膛赤裸，咬牙忍耐着。

    “小江哥哥，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少年拈着一根细细的铁针，全神贯注地在百里临江胸膛上刺刻着，不远处的地上是用作墨水的碳灰。绣出的龙身虽不繁复精美，却也足够栩栩如生。少年故意将龙身斜置，使得乳尖的两枚金环仿佛只是龙身上的小小装饰。在龙睛上完成了最后一笔，少年亲了亲百里临江的两粒乳尖，又“叭”地在他脸颊上大力亲了一口：

    “小江哥哥，阿晏亲手给你刺的纹身，你喜不喜欢？”

    百里临江心中苦笑。自那夜他与少年在山间洞穴春风一夜，少年便寸步不离他身畔，更是对他胸口的两枚金环耿耿于怀，说什么也要给他刺上这个纹身。百里临江正想得出神，少年却搂着他的脖子蹭过来撒娇：

    “小江哥哥，阿晏问你喜不喜欢这个纹身，你怎么不回答我啊？”

    “哥哥当然喜欢啊。”

    “小江哥哥，你都半天不理阿晏了，在想什么呢？”

    “哥哥在想我们怎么从这个地方出去。”

    “小江哥哥，你这么厉害，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少年一对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百里临江怎么都不忍心打破那对眼眸里的期望，便说出自己心中的大胆想法：

    “这溪水与远方河道相连。虽然河道两边并无路径，但河底究竟有些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不如我们索性闯一闯，潜到河底去探一探，看有没有与外界相连的通道。”

    少年自然是十分信任百里临江。两人略一合计，便沿着溪水一路前行，走了大半个时辰，那水便已渐渐淹没到了二人胸前，令人呼吸困难。百里临江虽然只有一臂，却游得甚快，回身对少年大声道：

    “阿晏，你跟紧了我，切莫和我分散！”

    那少年便奋力两三步追赶了上来。然而那河道的湍流越来越急，百里临江稍稍走出几步，便又和少年拉出一段距离，他不得不频频停下等待少年。

    百里临江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一脚踏空，知道已经渐渐接近河道中心。然而那少年不见踪影，他便猛地浮出水面，放声大喊：

    “阿晏——阿晏！”

    不远处的河面上拍出一道波浪，少年的脸从浪花里浮了出来，刚回应了半声，却又被波浪推向一边。百里临江心中焦急，如此下去，就算自己在河底发现了什么，若是不能连同少年一起出去，也毫无意义。他便又试图游回河道浅滩。

    然而刚刚回到浅滩，百里临江却见少年的脸出现在河心——原来少年见百里临江游得远了，便不顾一切地拼命往前游去。百里临江叹了口气，便又朝河道中心游过去。

    百里临江往前游出数十步，眼前俱是茫茫水浪，那少年却再也不见。他心中焦急，暗想这样下去，还没有潜到河底，已经来回耗尽了体力。百里临江正想继续寻找少年的踪影，忽然一小团青色的萤火从河水中飞出，轻轻停在他的肩上：

    “小江哥哥，我是阿晏——这样我就能紧紧跟着你啦！”

    百里临江十分惊异：

    “阿晏，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江哥哥，我也不知道。阿晏只知道自己刚才想要游过去找你，却被浪花拍了一下，呛了一口水，心里又着急得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百里临江心想，莫非少年是受到了刺激，所以发觉了从人形变成灵体的能力？还是因为这水底真的有什么东西，所以阿晏才能够变形？然而此时多想无益，百里临江便深吸一口气，带着那一小团萤火，一直潜入水底。

    却不想那河面看起来平平无奇，河道却比预想中更深。起初百里临江还能看清水底的情形，却在游出十几步后，发现水底变得越来越深，渐渐深不见底。他先是浮上水面换了两口气，再次浅下，却始终接触不到河道的底面。最后百里临江干脆捏了个避水诀，一口气钻到水下数十丈——越往下潜，遇到的阻力越大，到了深处，百里临江发现自己再怎么用力，身体却始终无法往下再进一步，最后只得放弃。

    如此折腾了几个时辰，百里临江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河岸上，十分狼狈。刚刚接触到河岸，肩头的萤火却“砰”的一声又变成了少年。百里临江将少年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见毫发无伤，方才放心，却又十分奇异：

    “阿晏，你是怎么变成萤火的？又是怎么变回人形的？”

    少年摇摇头，自己也觉得难以解释：

    “阿晏也不知道。仿佛河水里有一股力量，阿晏心念一动，自然而然就化成了萤火。一回到河岸上，那股力量就消失了，阿晏也就恢复了人形。”

    百里临江心中愈发怀疑，自己不曾潜到的河底隐藏着什么东西。然而一时半刻无计可施，他呆呆地看着远方高耸入云的荒山，和在山巅不断徘徊、不时冲入云霄的九头神凤。那少年在百里临江面前挥挥手：

    “小江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阿晏，走，小江哥哥带你捉大鸟去！”

    崎岖的山路，百里临江费力地往手中藤网中塞入最后一根野藤制成的绳索。少年也同时将藤网的另一侧完工，却犹疑不定：

    “小江哥哥，这用来对付九头神凤真的有用吗？”

    百里临江用力拉了拉手中的藤网：

    “若是单凭一张藤网，当然不够。不过你觉得九头神凤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

    少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

    “九头神凤力大无穷，一对爪子和尖喙，简直比锋利的武器还要厉害。不过它最厉害的一点，是有九个脑袋——无论敌人在什么方向，它都有办法看得见。”

    “说‘至刚易折’，用来做刀剑的钢铁越是坚硬，便越是折断——天下没有任何事物会完全没有弱点，而且越是强大的事物，越可能因为这种‘强大’而造成它的弱点——”

    “小江哥哥，你的意思是，九头神凤的九个脑袋虽然厉害，但是也可能成为它的弱点？”

    “阿晏，你说九头神凤的九个脑袋，想法会永远保持一致吗？”

    “阿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猜，这些脑袋的想法不会永远一致的吧？”

    “九头神凤一看到我们就会来追……但是如果我们往两个方向跑，它会追谁？”

    “这个……好像有点难说，看它对谁感兴趣吧？”

    “九头神凤对你感兴趣吗？”

    “我砍了它半边爪子，它估计恨死我了——”

    “要是我不停地嘲它丢石头，它会恨死我吗？”

    “小江哥哥，你的意思是——”

    百里临江和少年站在山路的两头，相隔十数丈，只能靠大叫大嚷来互相说话：

    “阿晏，你要小心，九头神凤要是来追你，你就快跑，千万别顾及我——”

    “小江哥哥，你也要小心，这九头神凤非常厉害，你不要靠它太近！”

    两人话音未落，九头神凤早已察觉到二人存在，一个俯冲下来。那神凤见到少年，九个头冒出疯狂的怒火，一只仍然完好的利爪如钢锥一般朝少年抓去，少年立刻拔腿就跑。百里临江猛地扔出磨尖了的石头，砸在神凤的其中一个脑袋上——

    那九头神凤立刻仰天长啸，在空中一个转身，又朝百里临江扑了过来。

    “九头神凤大傻瓜，你来抓我呀！”

    少年动作灵巧，早已攀上一块巨岩，在比神凤高出一个头的地方上蹦下跳。那神凤的其中四个脑袋死死盯着百里临江，另外五个脑袋却看着少年冒出怒火，身体一时不知该飞向哪一边，竟在空中僵持不下——

    “阿晏，快启动机关——”

    少年抽出用断剑磨成的匕首，往旁边枯树上的藤蔓一割，早就布置好的藤网便朝半空弹出，将九头神凤牢牢缠住。那藤蔓虽有手腕粗细，却瞬间被神凤挣断了几根，岌岌可危，百里临江立刻大叫：

    “阿晏，快跳到神凤身上——”

    原来青年的计划并非抓住九头神凤，而是利用九头神凤飞到最高空，来探查这个结界可能存在的裂缝。那少年动作敏捷，猛地一扑，便跃到九头神凤的尾巴上，蹭蹭两下爬到神凤背上，又借着神凤在空中翻滚的时机，伸手将百里临江也拽了上去。

    百里临江知道九头神凤必然不肯轻易臣服，便将早已做好的剩余藤索取出，和少年七手八脚将自己和神凤的身体缠在一起。果然不到一盏茶功夫，那九头神凤的利爪已将藤网撕得粉碎，巨翅用力一扑，身体拔地而起——

    百里临江只觉得自己被晃得七晕八素，差点把内脏都吐出来。那九头神凤似乎对骑着自己的不速之客极为恼怒，一会儿朝天上猛地冲起，一会儿朝地面突然扑下，拼命想要将二人从背上甩下。幸而藤索贴着九头神凤的身体牢牢缠缚，那神凤利爪无法触及藤索，便始终无法摆脱二人。

    那神凤胡乱冲撞了一会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无法靠胡乱飞行来将二人甩掉，便忽地冲天而起，竟一口气不停地朝高空飞去。百里临江被晃得七晕八素，只听得耳旁嗖嗖风声，地面的一切在离自己迅速远去——百忙之中，他仍不忘朝地面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荒山，没有尽头的小路，无穷无尽的密林，陆地的尽头微微下陷，仿佛地面是一个球形，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

    那九头神凤越飞越高，飞入一片似乎没有尽头的黑色空洞，直到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双巨大的眼——

    百里临江认出了，那是——

    穷奇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