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大梦/辛夷,辛夷,我的辛夷。和母妃一起去死吧。
傅辛夷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出生在一个雪夜,听说他的父皇只在那晚来看过他一次,然后便再也没来看过他。 他的母妃姓柳,是皇帝的静妃。 柳是本朝的大姓,也是文官之首,太祖在柳家的支持下登上的皇位,在近百年的时间里,柳家出了两位皇后,三位贵妃。皇上名义上的“母后”,他的皇祖母,便姓柳。 当今圣上在尚被称为大皇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位姓柳的侧妃。但在圣上登基之后没几年,那姓柳的娘娘便香消玉殒,撒手人寰了,也没有为圣上留下皇嗣。 后来又过了数年,圣上又一次选秀,又一位柳姑娘在二八年华进了宫。 柳姑娘是入宫秀女中第一个承宠的,承宠过后,皇帝夸她娟好静秀,赐封号为静。 不过数年,柳姑娘便至妃位,得陛下盛宠,一时在后宫嫔妃中风光无两,谁都要说一句柳家又出了个好女儿。 却也有人说,柳妃娘娘明明是个被娇宠长大,性格再娇纵不过的女子,却被封了静妃,陛下是不是有些什么意思。 但往往一有人这般说了,就会立刻被人捂住嘴巴,紧张地往四周张望,再说上一句“不可妄议”。 傅辛夷出生在静妃最风光的那年。 那年柳沐泽官至丞相——他是静妃的亲哥哥,是本朝最年轻的丞相。皇帝甚至给了静妃特权,让她可以随时召柳相进宫相见,以解思家之苦。 而自他出生起,宫中就有流言说,他并不是皇上的亲子,否则怎会这么多年静妃都无所出,而在静妃能时时与哥哥相见后,便立刻就有了身孕。 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静妃不但与外臣私通,还与亲兄乱伦。 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的,但他知道,父皇从来都不喜欢他,他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名字。 傅辛夷,辛夷,这个名字是静妃娘娘起给她的儿子的,因为在她出嫁前的闺房院落里,有一棵很大的辛夷树。在春日时,她会和她的哥哥在院里赏花,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皇上从来没有对这个名字表示过什么,或许他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他的儿子。他会对他的其他儿女们展露笑容,会夸赞他们的用功努力,也会给他们无数赏赐。可父皇从来没有主动看过他,没有抱过他,也没有摸过他的头,他只有在宫宴上才能遥遥地见到他,甚至不被允许向他行礼问安。 或许父皇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母妃,否则怎么会在抄了柳家的时候,那般干脆地把她贬为庶人? 只是静妃娘娘总以为皇上是爱她的。 她对此万分得意,觉得自己掌握了这世上最尊贵的那个人的一颗心,让他为自己神魂颠倒,目眩神迷。 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那些深夜时分的耳鬓厮磨,那些成箱成箱送进宫中的珠宝首饰难道会是假的吗?不会,不会,那都是皇上的宠爱。 她不明白,又或许她是明白的。 皇上对她从来都没有爱,只有对柳家的厌恶和对她不得不存在的容忍。 只是她将那不肯触碰她的动作当成了体贴,把掺了药送来的补品看作了关心,把那些会被收回的丰厚赏赐视作了厚爱。 一夜之间,柳家倒了,男子流放宁古塔,女子入贱籍,而静妃也被剥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连带着他这个不知道是谁的种也一并被扔进了冷宫。 静妃是在冷宫里疯的,疯在得知柳沐泽的死讯那天。 皇上专门派来了身边的大太监,当着她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赐死柳沐泽,割下头颅,曝尸荒野,不准收尸。 傅辛夷躲在门后,看着母妃尖叫着扑上去抢大太监手中的圣旨。 “我不信!皇上!皇上!你不能这样对柳家!哥哥他对大梁是有功的!皇上!!” 那是她第一次流露出这种癫狂的神情,好几个侍卫来拦都拦不住这个女人。她的头发像是杂草一般散乱下来,眼睛红得似要淌下血泪,尖利的指甲撕扯着他们的衣服,发出不像人的嘶吼和锐利的尖叫。 “放开!放开!你这个疯女人!”几个侍卫躲着她的指甲,脸上被她挠出好几道血痕,发髻都散了,狼狈极了。 最后他们不再躲她,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掼到地上,然后把那黄缎的圣旨抛到了她怀里,一人给了她柔软的小腹两脚,往她的面颊上轻蔑地吐了口吐沫,“还当自己是娘娘呢?!不过是一个被废了的贱女人。你就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之后便趾高气昂地走掉了。 她像是聋了一般没有对他们的话做出回应,颤抖着手把明黄的卷轴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圣旨写得很短,她却看得很慢,好像看不懂那些字一样。 最后她哭得从眼眶中淌下血来,一边尖叫咒骂,一边拍打着宫殿紧紧合上的大门,直到没有力气,晕倒在地上。 冷宫并不是一个叫做冷宫的宫殿,只是一个永远不会得到皇恩的宫殿。他们住的那殿里还有几个被废的娘娘,都是因为触怒龙颜而被贬谪的。他们被拘禁在里面,每时每刻都会有侍卫在门前值守,是绝不可能出去的。 送来的吃食总是凉的,是被下人再吃过一边的残羹冷炙,能有一些菜便已经是好的了,油水是想都不要想的。宫女会把衣物拿过来给她们洗,每日洗够了量,才有饭吃。 往日被送进静妃娘娘宫里的是一箱箱的珠宝,现在却是一桶桶的脏衣。 傅辛夷自然也是要一起洗的,他要拿起比他自己胳膊都要长的木棒不断捶打湿衣,然后用力揉搓布料,洗去脏污。那时他才四岁多点,不过几日,原本还有些肉的小脸变成了瓜子脸,小手便肿成了萝卜条,指节肿得不敢碰,微微动一下就会疼。到了冬日,手指上便生了冻疮。 冷宫真的很冷,夏天还好挨,最多便是蚊虫多一些,雨水多一些,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而已。冬天却是要冷死人的。被废为庶人的娘娘怎么会有新衣服和炭例呢。女人们只好抱在一起取暖,饶是如此,还是会有人生病,也会有人死。 柳氏被监禁在冷宫里的第一个冬天大病了一场——疯病。 有时她的状态好些,就只是认不出人,痴痴傻傻地笑,或是拎着裙摆在院落里转圈,好像自己正在跳舞,踮着脚尖,一边唱歌一边摇晃。这个美艳动人的女人哪怕疯了,也是那般地美丽,眉眼间的癫狂和总是若有若无勾起的嘴角更为她增添了一抹诱惑,让人生起想要催折她的欲望。 可她发起疯病时,谁都拽不住她。 她大概是恨极了傅辛夷的。 她会揪着傅辛夷的头发把他拉起来,骂他“贱人”、“怪物”,嘴里喊叫着意义不明的词语,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她会扇他巴掌,用院子里捡到的枯枝抽打他的脊背,使劲地掐他的胳膊和大腿,拧出一块块数日都不会消退的淤痕,她会抓着他的肩膀,一遍遍把他的头往桌子上撞。 她还会看着他的面容,用手指一遍遍地描摹他的眉眼,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痴痴地呢喃“哥哥,哥哥”,然后用她起皮干枯的嘴唇去亲吻他,就好像亲吻着自己的情郎。 傅辛夷一开始还会躲,可得到的结果却总是更狠毒的殴打,后来他便学乖了,不再躲闪挣扎,只是抱着自己的头咬牙承受着她的虐待。 在洗衣的间隙,他有时会偷偷看向柳氏。 他想:她什么时候才会生病呢,什么时候才会死掉?那时我是不是就能够得到解脱了。 可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一点点地消失了。 柳氏短时间内似乎不会死,她瘦得皮包骨头,好像风一吹便会碎掉,但她的心里燃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她要先看见杀死她哥哥,颠覆柳家的狗皇帝死掉,那样她才会赴死! 摄政王带着军队入宫的时候,动静大得连冷宫都能听到。 柳氏扒着门缝费力地听着那些声音,往日会一直守在门口的侍卫们竟然不在,不知道是不是也去凑热闹了。 她几乎贴到了门板上,脸上慢慢流露出奕奕的神采,眼睛亮得像是点燃的灯火。然后在听到某一句的时候,她跳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在院子里一边跑一边跳。 “辛夷,辛夷!” 柳氏把他拥入怀里,用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背,一遍遍地亲吻他的额头、他的面颊和他的嘴唇,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淌,把他的脸也弄得湿漉漉的,“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牵起他的手在房间里踉踉跄跄地转圈,“他死了!!!他终于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摄政王……哈哈哈哈!摄政王!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他死了!” “辛夷,辛夷,我的辛夷。”她猛地扑到他面前,修长的手指捧着他的脸,用脏兮兮的拇指不断摩挲他的侧脸,声音带着奇异的沙哑和兴奋,眼睛里闪着让他畏惧的光。 她咧开一个微笑,手掌忽然用力一提! “和母妃一起去死吧。” “去陪你爹爹,他在地下等了我们四年了。” 那是傅辛夷最后一次反抗他的母亲,他尖叫着挣扎着往后退,却还是被这个疯癫的女人死死地抓住,强硬地捏住双颊,灌进了药粉。 迷药,原本是藏在柳氏的簪子里的,是柳相为了他亲爱的妹妹而特意打造的簪子,让她在宫中防身的,只是如今却被用在了他的侄子身上。 “乖孩子。”柳氏把他放在床上,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目光哀伤又温柔,像是在透过他的眉眼看另一个人,另一个让她怀念了好多年,甚至想要为他殉情的男人。 然后她换上了自己唯一一套没有补丁的衣服,像是跳舞一般旋转着,放了一把火。 她放火的时候没有被人注意到——谁会留意一个疯女人呢?等火大了,冷宫里的女人们才发现走水了,而这时她们已经没办法出去了。 尖叫,挣扎,扭动,拍打……像是地狱。 在熊熊燃烧的烈焰里,柳氏朝梁上扔了一根绳子,一边痴痴笑着,一边把自己修长的脖颈塞进了那个圈里。 然后踢倒了脚下的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