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要不要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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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昏暗的光线下,顾随的反应令阮述而捉摸不透。他似是一切都了然于心,既不像惊讶,也不像愤怒,更不像嘲讽,但是又似乎什么都有一点。他轻轻吸一口气:“你爷爷……该怎么说,真是老当益壮。” 阮述而忍痛扯开嘴角,展示了一个空壳般毫无内容的微笑:“反正他答应我不会再去旧街市摆摊了。” 顾随小心翼翼地撸起他左手的袖子查看了下,好在只是手肘上的淤青面积有点大,倒没有什么骨折或骨裂的现象。 “上药了没?”见阮述而的样子,他就知道不用等待答案了,这会儿忽然便有些焦躁起来,“走吧,我帮你搽了药酒再回去。” “不用了,我……” “有没有人告诉你,别人生气的时候,不要硬碰硬?” 阮述而愣住,难得有些服软:“你生气了吗?” “没有,这是在说你跟你爷爷的相处。”顾随不客气地说,“接下来才是说我——别人担心的时候,可以坦率一点接受吗?” 见到对方一时噎住,顾随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功能照亮前方,才想起,“你家有药酒吧?” 阮述而安静地也不知想些什么,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有。” 顾随一只手打手电筒一只手提着纸袋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种事肯定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药酒大概是家里常备的吧。 学校围墙的另一面都是自建的民宅,狭长的小路七拐八拐,走到忘记第五还是第六个路口,阮述而拉了拉他衣角,拐进漆黑一团的院子里。 “你家在这里?”顾随看着这明显久无人居的景况。 “嘘,在隔壁。”阮述而在唇边竖起食指,“这家人都外出做生意了,把钥匙给了我们家保管。偶尔……”他顿了顿,掏出一串钥匙轻手轻脚开了门,“偶尔老头发火把我赶出来,他在一楼我不好回去,就在这里住,房子主人也同意。” 两人摸黑上了二楼,阮述而推开房门开了灯,整个房间收拾得挺整洁,床单也是铺好的。 “你在这等我一下,”他径直打开书桌前的窗户,一边跨上一只脚一边说,“我去……”话没说完被一把扯了下来。 抬头便见顾随一扬眉:“你去干什么?” 这家伙今晚真是意外地总让人感觉在生气。阮述而指了指窗户对面,“去我房间拿药酒……” “阮述而,”顾随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很欠揍?” “……你这是真的生气了?”阮述而问。 “是的,所以你最好不要跟我硬碰硬。”顾随往外面望去,两栋相邻房子的二楼,刚好可以通过中间的一棵香樟树爬窗过去,“真原始。”他双手撑着桌子翻了上去,探出窗瞧了瞧。 “你会爬树?”阮述而不太放心。 “不会。”顾随干脆地道,研究了一下路线后便果断地选择了一个落脚点,还好他在A市玩过攀岩,一个横的一个竖的,应该差不多吧。 老树的枝干很粗,踩起来倒是很稳,顾随没费什么工夫就抵达了对面窗口,悄无声息地跳下窗台,继续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明。虽然是男生的房间,但他依然不想肆无忌惮地打量,但第一感觉是挺干净和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物。他有意地移开目光,在书桌下面的柜子里找到药酒后便立刻揣口袋里原路返回。 “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阮述而看着他手里的瓶子道。 “坐下。”顾随已经非常干脆地拉过旁边的椅子,让阮述而坐在床边,“伸手。” 阮述而彻底放弃挣扎,任由顾随拉过他的手肘揉捏了半天,开头的那点酸痛适应之后,他甚至开始有了些许困意,半耷着眼皮小小打了个呵欠。然后在顾随搽着药酒的手伸向他的嘴角时,完全清醒了。 “疼?”顾随问。 阮述而没说话。 顾随放轻了力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缓和下来的脸色。这人太能忍,明明汗都流下来了,愣是连眉头也不怎么皱。“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阮述而犹豫了片刻才道:“……一般不会打这么明显的地方,怕老师过问。” 顾随立刻警觉起来:“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了?”他感觉跟阮述而相处久了,自己估计能炼就火眼金睛,“在哪?” “……背上,”他立即补充,“不过那里就不用……”话还没说完,顾随就不容置喙地道: “躺下。” “你今晚怎么回事,吃炸药了……”阮述而霍然站起来,正想离远一些,结果一转身就被人扣住手腕拉到身后,他下意识往后飞踢一脚,对方侧身伸腿在下方抬了一下,将他整个人摁倒在床上。“……!”对方一用力,他的脸埋进床单里。 “为了给弟弟以身作则,你是不说脏话的吧。”顾随直接消灭了他唇齿间差点发出的字眼,然后才稍微放松了钳制。 “你这家伙!”阮述而陡然重获空气,偏头稍微有点喘息,但这么一来也冷静了下来,“谁惹你了?” “当然是你,”顾随慢条斯理地从后面掀开他的上衣,“我说过我在生气。” 冬天里被人掀开衣服,阮述而立刻感觉那块裸露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倒上去的药油也是凉飕飕的,但很快顾随温热的手掌就将药油推了开来,顺便还帮他扯过一旁的被子盖上。 看见阮述而后腰上那一片乌青时,顾随忽然觉得那股莫名的焦躁越来越强烈。 “……你真把我当犯人啊。”动弹不得的阮述而闷在被窝里出声。 顾随立刻松开他的手腕:“对不起,抓疼你了吗?” “你这人……总是让人一肚子气,却又没法发作。”阮述而放弃挣扎,拖过一旁枕头垫在脸颊下边,调整了个舒服点的睡姿。 一时无人说话,满室都是药油的酒味,如果不是手下的肌肉明显感觉到绷得很紧,顾随都要以为这人睡着了。 “疼的时候说出来不好吗?”顾随无奈。 “说出来就不疼了吗?”阮述而的嗓子都有些哑了。 “……不会。” 顾随想再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嘴了。他又能说什么呢,家庭暴力也是犯法的?忍耐只会让暴力变本加厉?一味退让并不能解决问题? 这些人们常用的正义言论,面对真正的生活泥沼时,瞬间失去了力量。 搽完药油后,顾随拎起纸袋子:“那我走了。” “哦。” “……你今晚就睡这儿?” “嗯,懒得回去了。”阮述而翻了个身,被顾随按回床上: “别起来送我了。” “哦。”阮述而移开视线,忽然抬了抬手指。 顾随顺着他的目光,在脖子处抽出了一条项链:“这个?”他咧开嘴笑了,“下午在旧街市买的。” “你还真买了啊。”阮述而记得他走去板栗摊的时候装模作样逛了下旁边的饰品店,是个骷髅头银制挂坠,用黑色绳子串起来,做工粗糙,但造型格外重口味,骷髅的牙齿咬着一条血淋淋的人手。 “留个纪念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转学走了。”顾随说完后,自己也愣了一下,好像这才有了很快就要离开的实感。 阮述而一贯地没什么情绪变化,只是“哦”了一声,淡淡问道:“转学这么多次……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手续好像挺麻烦,我爸肯定是处理不来的,估计还是王老师在联系吧。”顾随解释,“哦,就是我的前班主任,我爸现在的太太。虽然我跟她说过很多次这不是他们的错,不过她一直觉得有点对不起我,拼命想尽快把我接回A市。” 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烂好人,别人才会愈加觉得良心不安吧。阮述而不客气地在内心吐槽。 “你……” 顾随都走到房间门口了,闻言回过身来。 阮述而问出了非常小学生的一句话:“你回去写作业吗?” “课间的时候写完了。”顾随一向无意隐瞒自己的学霸属性,“看一看明天上课的内容。” 阮述而不以为然:“你不是都学过了吗?” “所以不是预习,是复习。”顾随摊了摊手,“学过太久,有点忘了。” “欠揍。”阮述而轻声嗤笑,别过了头。 顾随还站在那儿。 似乎笃定他还有话没说完。 真的是半仙,王新风平时挺瞎,也就这一回看得忒准。 “我课本也放在这边,你要不要留在这里看。”阮述而用一种状似随意的语气,“你们宿舍我住过几回,王新风吵得要命,堆土和堆肥又总在玩游戏。我这里……很安静,而且床很大,两个人睡都不嫌挤……你可以明早直接去上课。哦对了,被子也很大,而且我睡觉不抢被子。”神经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嗯,也好。” 这也……答应得太爽快了吧?他刚刚是为什么纠结了半天才问出口? 只见顾随轻快地绕过床尾,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手指滑过一排教科书,气定神闲就像大将在点兵。 “你也给我拿一本吧。”身后传来阮述而的声音,因为一直躺着,听起来有点慵懒。 “你想看什么?”顾随问。 “什么都行。” “那看历史吧,明天上午的课,而且光看也行不用拿笔。”顾随给他递过去。 阮述而接过书,哗啦啦翻过几页,自从二年级选了理科,他从来没有在上课以外的翻开政史地。现在课上到哪儿了……他也不是很清楚,胡乱写着笔记的页数夹杂着干干净净的页数,那些落下的课也没有特别去补回来。他的文科好像都是期末前才会靠短期记忆力突击一下。 不对,现在……不就是期末前了吗? 心里陡然烦躁起来,读了两页却一个字都没进脑子里,阮述而越过书本,看见了顾随的背影。 坐着的时候依然肩背挺拔,跟前似乎同时摆着好几本书,翻动书页的声音很细微,不紧不慢一如他做任何事情的样子。他肯定是知道的吧,知道自己今晚不想一个人待着,阮述而抬手盖住眼睛,感觉眼皮温温的。这样的情绪似乎久违了,这是什么呢……他的脑海里蹦出一个词:安心。 看着那个淡然自若的背影,内心那股焦躁好像慢慢就被抚平了。 阮述而闭着双眼,不动声色地缓缓,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顾随复习的时候,习惯把几个学期的课本同时摊开,然后就像安乐椅侦探一样,在脑海里生生造出一张思维网,把所有知识点串连起来,再分区划片扫描盲点,因此虽然说是看一下明天上课的内容,但几乎等同于全部盘了一遍,盘完也快一个小时了。顾随合上书,转头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轻手轻脚把盖在阮述而身上的课本拾起来,拉过一旁的棉被要给他盖上时,忽然顿住了动作。 盖在眼皮上的小臂下面,斜斜印着一道泪痕,早就干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