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退缩

    吃完甜品后，萧程哲又和上次一样，见天色渐晚便主动提出要回宿舍。

    反正离元旦没几天，他已经和夏旭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如果说三年前的那次意外造就了萧程哲人生中最糟糕的新年开端，那么这次就是他人生中最饱含希望的一年。

    大学今年放假早，圣诞前结束了期末考，一月初就开始寒假了。好在宿舍在寒假期间也照常开放，平摊下来宿舍费怎么看都比住酒店便宜得多，所以萧程哲一向全年从头到尾都待在学校里面。

    元旦后告别了室友们，萧程哲把一周七天都排满了班，想借此机会多赚点钱存起来。自上了大学以来他真的和亲戚们断得差不多了，除了大学第一年从他们那拿了一些补贴，后来的学费和住宿费都是他自己赚出来的。

    但这还远远不够。等毕业工作后，萧程哲想租一间更宽敞、交通更方便的房子，或许未来有一天他还会买车，这些都不是小数目。夏旭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恢复成原来的状态出门工作，萧程哲觉得自己得尽可能多替他负担一些才行。

    是的，虽然夏旭还没有任何表达或暗示，但萧程哲早已把他加入了对未来的构想。这是在偶然再会前就已经决定的事，现在只不过提早了一些而已。

    钱永远不够用……

    萧程哲一边擦着台面一边在没客人的间隙无奈地想，生活可真不容易啊。像俞老板那样生来就衣食无忧的人到底还是少数。有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在身边，萧程哲偶尔难免会有些羡慕，不过羡慕归羡慕，转过头来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的。

    寒假打工的日子忙碌辛苦，如果轮到晚班萧程哲就没时间去夏旭家里。店长是因为知道他就住在两条街外的大学宿舍才给他排晚班的，听萧程哲主动和他说明晚上有事，这才给他调了时间。于是萧程哲得以以一周三四次的频率往夏旭家跑，每次都会带些甜品，或者是晚上可以直接摆盘上桌的凉菜，因为价格不贵，夏旭劝说无果就由他去了。

    萧程哲觉得以蹭饭为理由来登门拜访真是选对了。夏旭除了头几次总是推脱谦虚，说自己很久不做饭手艺变差了，后来渐渐地就不说了，菜式和花样也变多了起来。萧程哲在单纯的感激之余，隐约察觉到夏旭挺乐在其中的，就像是突然找到了件事儿可以做，原本缩在角落变得麻木的灵魂都渐渐生动了。

    果然，老师还是挺希望有个人能和他说说话的。而且他也很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只是他现在接触不了外界，唯独自己是个特例。

    又是来蹭饭的一天，萧程哲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着夏旭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想道。

    不怪当初夏旭刚消失那会儿俞老板不让他来找，说什么“之后他会变成比以前更加不敢反抗，对你百依百顺的sub。”

    当时的萧程哲还不明白，现在回头想想，其中缘由清晰了很多。问题不仅仅在夏旭本人身上，更重要的是他萧程哲自己。

    试问如果是当年莽撞冲动的萧程哲，看到这样除了自己无法接触和其他人接触，对外界充满不安和恐惧的夏老师，是否会简单地想着：“那就不要勉强他了，夏老师只要待在舒适的领域，我会负责养他一辈子”？

    已经逝去的可能性谁也说不好，不过萧程哲很庆幸当年的自己被俞宸拦下了。

    现在的他不同了。萧程哲想，可以的话，他想成为夏旭与外界之间的那一根纽带，牵着他的老师慢慢走出去。唯独这种时候萧程哲庆幸自己还很年轻，他有的是时间。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哪怕各种尝试后依旧不行也没关系，起码他还在夏旭身边，这就够了。

    萧程哲有时候自己也纳闷。他怎么就可以这么喜欢一个人呢？

    夏旭从厨房出来，刚把盘子放在桌上抬头就迎上了萧程哲炙热得烫人的目光，他怔了一下，仓促地移开视线道：“好了，来吃吧。”

    萧程哲迅速起身关了电视，来到餐桌前。

    “辛苦了。”

    闻言夏旭顿了顿，弯了一下嘴角：“没什么，反正我每天也没别的事做。”

    一眨眼已经二月初，中旬过年后不久萧程哲就要开学了。今年的过年时间和情人节非常近，萧程哲心里稍加思索，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试探地提议道：“十四号要不要一起出去玩？那天有新电影上映。”

    夏旭微不可察地全身紧绷了一瞬，为难地推脱道：“还是不了吧……”

    虽然有些遗憾，但萧程哲本来就做好了会被拒绝的打算，退一步道：“那换个日子呢？那之前一周哪天我都可以。我好久都没去过电影院了，一个人没意思。”

    夏旭苦笑了一下，低下头轻声道：“你同学、室友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没人跟你去。”

    “不知道。就是没有嘛。”萧程哲耍赖道。

    看着他这副蛮不讲理的样子，夏旭张了张嘴，又闭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好吧，不去太远的地方的话。”

    萧程哲顿时喜笑颜开：“好。那咱们这几天看看买哪场的。到时候我来你家汇合，我们一起打车去最近的电影院，起步价就到了！”

    夏旭这一个多月来因为去超市买菜，离开家门的次数比前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不过他们小区位置偏僻，四周比较荒凉，走路十几分钟能到的那家超市白天人不多，还在夏旭能接受的范围里。可电影院这种地方再怎么冷清也是在商场里。

    身处人群中心神不宁只是一方面，夏旭更怕的是像之前那样，他人无心的一个小动作就能引得他夸张激烈的反应，他怕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怕被当成是神经病。尤其是萧程哲在一旁，那会令他更加无地自容。

    可见萧程哲安排得明明白白，又忍不住露出少年时那般期待的神情，夏旭终于还是浅笑着“嗯”了一声。

    他们曾经在高中时私下一起讨论过几句电影，但从未一起看过。萧程哲以为他和夏旭有共同话题，但夏旭其实对电影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对那些网络游戏更是一窍不通。

    他只是想更贴近他的学生们，认为或许这样一来那些抗拒和老师沟通的孩子就能多一分信任，对自己多敞开一寸心扉。所以他在空闲时间特意去网上搜索，不光是电影，还有其他许多在课间休息时听到的现役高中生的流行话题。

    夏旭无比热爱着这份工作。可他只教了三个学期的书，短暂的教师生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那说好了？不过不用急，中间还有好几天呢！我应该还会再来几次，到时候我们一起慢慢看排片都有些什么吧。”萧程哲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主动收拾餐桌上的盘子碗筷。

    每次过来时夏旭做饭，饭后萧程哲洗碗，一起吃甜品聊天，然后萧程哲在八点左右回宿舍，这似乎已经成了两人默认的流程。

    那之后的一周萧程哲还是和之前一样，几乎日日都哼哧哼哧地坐公交穿过整座城市跑来夏旭家里。只有偶尔店里人手不够，店长央求他来上个晚班时才会缺席一天。

    这期间，夏旭不知怎的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和那个暴力成瘾的父亲还住在一起那会儿，她会在新年前任劳任怨地买好一大堆年货，亲自腌小菜、晒干货、和饺子馅。似乎只有过年那两天那个男人会抑制一下脾气，他们就像普通的一家子似的，虽然并不亲密，但好歹能安生地吃顿饭，没有被扫到地上打碎的碗碟，也没有怒火滔天的叫骂。

    后来男人走了母亲就不那么细心地做了。过年时顶多两人吃一顿饺子，气氛沉闷。后来她当了有钱老男人的情妇，又一次欣喜地细心准备，但人家过年时压根就不来见她，夏旭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做好的东西都砸了，坐在地上失控地嚎啕大哭，他怕得不敢靠近半步。

    回过神来的时候，夏旭发现自己在买晚饭材料的时候，就已经买好了过年的东西。两人份的。

    萧程哲早就说过他和亲戚几乎断了联系，别说现在联系少了，哪怕以前还在高中的时候他都不回老家过年，一直是一个人过的。虽然他没提过要来一起过年，但夏旭在心里隐隐猜测他应该会来，只是还没有开口提。

    每次都是萧程哲提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夏旭想，如果自己主动邀请萧程哲来，对方应该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吧？

    但他却怎么都开不了口。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萧程哲其实已经有了别的预定，夏旭大概都会因为难堪羞愧而无地自容。

    每次萧程哲来吃晚饭的时候，他会做贼一样把准备中的年货都藏起来，生怕被看见。等萧程哲走后夏旭再一样样取出来放回阳台上去，一边这么做一边自嘲地想，自己可真是病得不轻。

    离与萧程哲约好出门看电影的日子就是明天，过年的日子也不远了，夏旭刚刚给编辑发去了稿子，坐在沙发上发呆，突然听见门铃响了。霎时夏旭浑身紧绷。

    萧程哲来前从来都会给他发消息，夏旭心脏急剧跳动着，惶恐于自己内心的隐秘角落要被对方掀开。

    现在去收已经来不及了。

    夏旭僵硬着身体来到门前，透过猫眼，愣了一下。

    不是他……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门那边的人察觉到猫眼那头有人来看，又碰碰地直接上手拍了两下门。

    “你已经在门口了是不是？小旭？快给妈妈开门。”

    隔了五秒，那扇门才缓慢地被打开。

    夏旭看着许久未见的母亲的脸，语气隐隐地藏着愠怒：“你为什么每次来Q市、来我家里都不提前告诉我？”

    “我是你妈！妈来看儿子还要预约？而且这房子当初能租下来，我难道没出钱出力吗？”

    门外，夏旭的母亲丁莹叉着腰，方才还温柔的语气一瞬间变得刺人。

    “你来干嘛？”

    丁莹生孩子时还很年轻——甚至还没成年，今年才四十四岁，虽然眼角有些细纹，依旧风韵犹存。听到夏旭不善的语气，她皱起精致的纹眉反问道：“我想你了，难道就不能来看看你吗？不能来和你一起过年吗？”

    “我每次都说了，不想和你一起过年，你从来都没听过我的意见。最起码你订机票前和我打个招呼不可以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夏旭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本就不稳定的情绪。

    丁莹一脸难过地看着夏旭，反而比他先一步语气变得激昂起来：“小旭！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我是你妈妈！”

    夏旭慌乱地四下张望了一圈，怕其他租户被他们的争吵打扰，最后他撑着门框和丁莹沉默地对峙了十多秒，最终还是让她进来了。每次他和母亲的对峙都是一样的结果。

    丁莹进了屋，低头看到地上摆着一双拖鞋，抬眼看到夏旭脚上已经穿着的那双，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夏旭心里“咯噔”一下。他母亲在这种方面敏感得惊人。

    除此之外，夏旭的客厅里还多了许多去年没有的东西。电视柜旁放着的多肉植物，还有茶几上的零食筐，阳台上挂着的年货……丁莹连鞋都没来得及脱，惊喜地拉住夏旭的胳膊摇晃道：“你找到新的dom了？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夏旭立刻矢口否认。

    丁莹不满于夏旭的反驳，但更多的还是开心。在她看来有了dom就代表日后的生活有了着落，作为夏旭的母亲，她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快和妈妈说说，他叫什么？在哪认识的？”

    丁莹开心地去拉夏旭的手，想和他一起去沙发上坐下来说。

    “我都说了不是了！只是有个朋友过来玩送我的。”夏旭猛地甩开丁莹，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丁莹看他那副表情就忍不住恼火：“你别骗人。你可是我儿子！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难道不了解你？你这些年来哪有什么朋友？除了你妈还有谁能进这屋子？”

    她又去拽夏旭，夏旭像是脚底扎了根，站在原地死也不动一下：“真的不是！你就别问了，求求你了好吗……”

    即使夏旭如今在同龄人中极瘦，他的身高体重还是摆在那里，比身材娇小的丁莹大了一圈。这么一扯丁莹非但没拉动他，反而自己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尖叫了一声。

    夏旭烦躁地吐出一口气，为什么每次他和母亲见面场面都会变得混乱不堪？

    丁莹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盯着夏旭：“我不是为了你好吗？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几岁了？你又不能出去工作了，好不容易有个dom要你，你为什么不赶紧留住他啊？”

    狼狈地站起来，丁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听妈说那方面的事，但你听我一句劝好不好？dom都没什么耐心的，你不要总想吊着人家，到时候人家不稀罕理你了你就后悔了！”

    见夏旭身体晃了一下没张口反驳，丁莹更加觉得自己说的在理。她连忙又亲密地扯住夏旭的胳膊，用像是母子间说悄悄话的语气，说出来的内容却极其露骨直白：“做过了没有？妈妈知道，有些男人是觉得做过了就不稀罕了。但你也别觉得只要不让他睡就能永远维持下去，等时机差不多了，你还是得乖一点……”

    她说的每一个字眼都深深地刺激到了夏旭，他浑身都因为激动和气愤开始发抖，颤着声音道：“这到底关你什么事？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要是来为了说这些来的就尽早走吧，我过年有自己的安排了！”

    丁莹被他突然激动的模样吓了一跳，没回过神来就被夏旭生拉硬拽地推出了门外。看着房门在眼前“乒”地一声关上，反应过来后她大叫着夏旭的名字使劲拍门，没过一会儿，只见屋里的灯全熄灭了，门那头寂静无声。

    她很清楚地知道夏旭还在屋里，于是连忙掏出手机打电话过去，连续五次都被直接挂断。丁莹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见夏旭死也不理她了，眼角微红。她不懂自己明明是一片好心，只不过想让夏旭的下半生有安稳的保障，可为什么每次见面他都要和自己弄得这么僵？

    冬天的走廊里冰冰凉的，丁莹坐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她临走前想到夏旭在屋里备的那些年货，突然感到一丝熟悉。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夏旭早就钻回了卧室，靠着关起的房门蹲在地上情绪失控地不住流泪。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丁莹发来的消息，告诉他自己去宾馆住一晚，明天就回去了。既然夏旭有一起过年的人，她这个当母亲的就不来打扰他们的好事了。

    看到“有一起过年的人”，夏旭喉头发紧，双目赤红，他爬到床边，伸手去够床下的盒子。

    虽然一直收纳在床底，但那盒子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灰尘。

    打开盖子，里面是按照时间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从两年半前的第一封，一直到圣诞季那天的最后一封，一件不少。

    那些信里从未提及半点情爱，只是一个曾经的学生在向他的老师唠叨着生活里的点滴琐事。可但凡仔细读过，又怎么会看不出字里行间呼之欲出的感情？

    夏旭抱着盒子踉踉跄跄地往厨房走，直奔灶台。点起火后炉子上青蓝色的火苗成了屋子里唯一的一道色彩，夏旭颤抖着手拿起信要去烧掉。

    但在信角快碰到火苗前的最后一秒，他却猛地抽回了手，后怕地“啪”地一声将火关掉了。

    随后他抑制不住地又开始流泪，半晌才视线模糊不清地走回卧室，捡起了手机……

    上班时不能看手机，萧程哲一向相当遵守规定。鸡排店下晚班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以惊人的速度换下员工服，准备早点回宿舍早点休息，明天好能早些去接夏旭出门。今天和他搭班的同事知道他明天一早有约，笑呵呵地主动揽下收拾店铺关门的工作，萧程哲感激不已，说好下次换自己来，被对方摆摆手催着回去了。

    在半路才想起看一眼手机，刚要往宿舍走的萧程哲顿时被屏幕上的消息惊得呆住了。

    夏旭在一小时前发来消息说，明天的约定还是取消吧。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萧程哲知道对现在的夏旭来说出门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临到紧要关头打退堂鼓也没什么的，问题是那之后的话。

    “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对不起，我一直态度暧昧不明的让你误会了。之前你送我的花和各种礼物，我会换成钱打回去的。”

    “对不起。”

    看到这三个字，萧程哲心脏开始疯狂跳动，激烈得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他想到了那个老师突然销声匿迹的日子，最后也是发了这么三个字过来。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前两天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甚至昨天晚上他发“晚安”过去，夏旭还很快就回复了！

    萧程哲在原地只愣了一会儿，随即转身狂奔向公交车站。他又返回经过了鸡排店，正在拉下折叠门的同事回头只看到他一个迅速远去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急事儿，惊得表情和见了鬼似的。

    跑了一段萧程哲才反应过来，现在哪还是慢悠悠地坐公交车的时候？他真是急傻了。

    来到大街上，萧程哲连忙拦下一辆出租车，也顾不得从城市这头到那头要花多少钱了，火急火燎地报出了夏旭的地址。

    他不想再失去一次夏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