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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守

    红鸢手里捧着一个白瓷小碗,里面只放了小小的一碗墨蓝色丹药,明明轻如毫毛的重量,红鸢一双手却似捧着千斤之物,双臂抖如筛糠,头深深地低下去,不敢抬起。

    泫女坐在榻边,一下一下地去梳理玄毓散落在枕边的墨黑长发,眼神怔忪,似是没有发现红鸢已经来了。

    碧青看不过去,小声道,“娘娘,红鸢已经跪了许久了。”

    泫女充耳不闻,神色木然。碧青无法,只得悄悄地扶了红鸢,两人先行退出寝殿。

    到了殿外,红鸢已是遭不住,捧着白瓷小碗的手抖得更厉害,碧青便将小碗接了过来,悄声道,“你下去吧,这里有我守着就行。”。

    红鸢似是得了大赦,谢过碧青后就匆匆退下了。

    殿内,泫女收回了手,默然许久,一时不知要做些什么。

    “本座知你不喜旁人在寝殿里,便让几位长老真人先回去了,现下只你我母子二人,倒也可谈谈心。”,泫女笑容苦涩,也只有这种时候能对她心爱的孩儿说些话了,如果两人都是清醒的,那么就只有客套和疏离,待玄毓醒后,连客套和疏离都不会再有。

    泫女看着他俊美苍白的面容,胸口却是可怖的血肉大洞,心如刀割,忍不住捂脸哭泣起来,“本座,本座…母后没有照顾好你的妻儿,实在是对不起,玄毓,你可会怪娘亲?我知你是宁愿死也不愿伤到他,时至今日,母后也有诸多错处,可时至今日,已是无法挽回。”

    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红鸢,拿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红鸢,碧青低头道,“红鸢有些惧怕,碧青便让她先下去了。”

    泫女伸手拿过碧青捧着的白瓷小碗,“一命换一命,血肉之躯练成丹药,魂魄灰飞烟灭,谁能不惧?”

    两指捻起这枚小小的丹丸,泫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忽地道,“瑶姬与赤逍是否还在天门跪着?”

    碧青点头称是。

    “让瑶姬回来。往后,这个位置,她能做得比本座更好。”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似是过了一生。

    因此,当玄毓睁开眼,再次看到熟悉的床帏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遗憾的是,那段很长的梦中的场景,已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真是可惜,明明记得,那是相当美满的许多年。

    心脏的伤已是全好,低头看去,半开的衣襟间,肌肤平滑如新,再无半点伤痕。

    玄毓若有所失地摸上去,掌心下是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

    明明已经好了,为什么还像空了一块?

    殿门微微打开了一条缝,外面似有人影走动,和仙姬们悄悄说话的声音。

    “来人。”,甫一开口,玄毓便觉喉咙沙哑得有点刺痛,眼睛看向床边,矮几上果然放着一捧清茶,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定是小瑜怕他醒来喉咙会干涩,特意备下的。

    端起这捧清茶一饮而尽,润彻心扉,再喊来人的时候,外面的人总算能听到了,一阵脚步混乱之声,片刻,婠鹂和红鸢才匆匆跑进来,两人俱是满脸的惊喜交加,两双杏眼里含着泪意,“天君,您可算是回来了。”

    玄毓靠在床头坐着,伤了这么一遭,纵是躺了这么久,醒了之后也会感到疲倦,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三殿下人呢?对了,本座醒来的消息,你们先行找人告诉娘娘,就说本座大伤初愈,歇得几日再去瑶池问安。”

    红鸢和婠鹂小心地对望一眼,这些小动作没能瞒过玄毓,眉头轻轻皱起。

    婠鹂道,“这些日子来,都是娘娘和四位长老真人守着天君,婠鹂适才已经让人去请了,娘娘马上就到。”

    玄毓还想再问,泫女却已经到了,婠鹂和红鸢忙去给她开门,出乎玄毓意料的是,瑶姬也低头跟在泫女身后进来了。

    红鸢婠鹂如获大赦,能解释的人来了,于是找了个借口便退了下去,只余殿内三人。

    玄毓掩了掩衣衫,唤出两张椅子,轻巧地放在榻边,“娘娘与公主请坐罢。”

    泫女两指搭上他的手腕,沉吟良久,方道,“果是全好了。”

    “本座似乎自执掌天宫以来,诸多伤病,总是劳烦娘娘诸事记挂,实是不该。”,玄毓见泫女眼下乌青,想必为了他的伤日夜烦心,眼中难掩愧疚,“婠鹂适才说,这段日子全凭娘娘与长老真人照顾,玄毓心中有愧。”

    “本座与长老真人自当全力辅助天君,天君何须客气。”

    瑶姬忽地道,“天君这回的伤势不同寻常,若是再晚几天,天君魂火就要灭了。娘娘这几个月来伤心难抑,天君再这般疏离,可就真要伤透娘娘的心了。”

    “瑶姬!”,泫女无奈地轻轻斥责。

    玄毓笑道,“娘娘与公主看来相处得不错。”

    瑶姬忽地对泫女道,“娘娘,瑶姬在就行了。”

    泫女点点头,可一双眼睛却望着玄毓,里面写满不舍,她抬手似是想去抚摸他的脸颊,眼里闪过挣扎,最终还是放弃了,“也罢,这个担子,公主要接好。”

    “这个自然。”

    玄毓望着泫女离去的背影,说道,“本座竟听不懂你们的话了。娘娘,这件事本座方才就问了婠鹂,她刻意略过了,现在再来问您。”

    “本座知道天君想问什么,可本座不能回答你。”

    玄毓觉得好笑,“我知道静瑜放走摩罗国君有错,可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现在我也醒了,母后还是放了他吧。况且——是我让他服下的孕丹,纵是看在小太子的面上,也请娘娘高抬贵手。”

    泫女苦笑,“你只会为了他而唤我母后。”,说完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玄毓心脏微痛,可依旧不得其意。

    瑶姬一直安静地看着,这份安静太过不同寻常,玄毓语气冷了下来,“公主,敢问一句,到底发生何事了?”

    她的手里一直把玩着一团似有墨迹的宣纸,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是不是小瑜出事了,他人呢?”

    见瑶姬还是不说话,玄毓的不耐已是堆到了顶点,干脆披上外袍翻身下床,长发只随便用玉簪挽起,“照娘娘的性子,不是把静瑜囚在冰狱,就是在瑶池。在瑶池到也罢了,他腹中有了小太子,那日在长青镇底下又生受了我一掌,如何熬得过冰狱。”

    眼看玄毓已是召出了寒影剑,瑶姬抬头说道,“天君,别去了,他不在那里。”

    脚步一顿,玄毓回头道,“可是长老真人把他带走了?”

    “也不是。”

    玄毓忽地松了口气,那就是没因罪被囚禁,想来也是自己多心,娘娘再怎么讨厌静瑜,一直以来却依旧照顾有加,更何况小瑜有了小太子,定会好好治疗他的伤势。

    “那人到底在何处?”

    瑶姬张口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事到临头,竟如此艰难。

    “天君,瑶姬什么都会告诉你,但是,请一定要记住,三殿下所做的,都是为了天君能好好活着。”

    玄毓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那些干涩苦痛的滋味又上来了,真是奇怪,这些人为何都不让他见小瑜。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越平淡,瑶姬就越不安,沉吟片刻,方道,“小太子没有保住。”

    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又发麻地缓缓松开,寒影剑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他猛地捏住眉心,似是在想一个极难的上古阵法,难得让人失了语,“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再有”,玄毓放下手,长眉紧拧,偏偏嘴唇又再压抑着颤抖,似笑非哭,“小瑜一定伤心坏了,他便是因为这样,才生我的气,不愿见我的么。”

    瑶姬轻轻走上前,拾起寒影剑放好,再拉过他的手,将紧紧攥成拳的五指逐点神展开,小声道,“还是让三殿下和你说吧。”

    悲痛之下又是欢喜,玄毓猛地望向殿门,以为他的小瑜终于肯来见他了,可什么都没有,只有手中被塞进来的一团宣纸,里面硬硬的似有一小块东西。

    不解地展开宣纸,里面掉出来一枚小小的白玉坠子,正是他给静瑜的那一枚。玄毓握住这块白玉,掌心也被玉坠沾染了暖意,方去看这几行秀气的字迹。

    “三殿下的心愿,是要救天君。天君的伤连四位长老真人都束手无策,魔息腐蚀着血肉,一日深过一日,唯一的办法,便是要拔除魔息,才能根治心脏的伤处。”

    “至于如何才能拔除那些深埋经脉中的魔息,天君,你比谁都清楚。”

    玄毓更是茫然,他既听不懂瑶姬的话,也根本看不懂静瑜写的东西,什么无缘相守,就此别过,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亲昵玩笑。

    至于勿念,那就更是胡扯,就连在生死之间的幻觉里,也都只念着他的小妻子。

    对了。

    他突然想起来,苏醒后被遗忘了的那段梦境到底是什么了。

    那确实是他和小瑜的一生。不过在那里,他不是天君,小瑜也不是什么三殿下,就像凡间戏文里常说的那些,朝代不可考,人名也不可考的俗套故事。

    这一生平淡却又快活,似乎是从小就相识了,坐卧一处,再大点,便成了互相喜欢,顺理成章地归隐乡野相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蜡烛一吹,床帘一拉,又是半宵亲热,日日如是,夜夜如是,直到鹤发丛生,垂垂老矣,不想连累旁人收尸,趁着尚能走动,携手躺进棺木里,让见惯离别的黄土,将他们的尸骨紧紧地挤在一处。

    静瑜怎会无缘与夫君相守,他们已在梦中守了一世,还会有生生世世。

    “天君,你看看我——”,眼前是瑶姬放大的,流泪的脸,你藏起了我的妻子,还在这里惺惺作态。

    小瑜不在狱殿,不在瑶池,可能是已经回凌霄殿了。

    玄毓猛地推开一直捉着他手臂的瑶姬,瑶姬猝不及防地被摔开,肋骨生痛,“玄毓,你醒醒!”

    喉中的酸痛被一阵腥甜压过,抬手一拭,手背粘上鲜血的颜色。玄毓并没放在心上,小太子没了,小瑜一定很需要他。

    出得殿外,唤起御云便往凌霄殿飞去,一路上倒是无人阻拦,不一会,便看到了凌霄殿的玉砖金瓦,安静地藏在氤氲的云雾间。

    殿里很安静,连一粒尘埃也没有,似是时间逃出了这个地方,一片死一般的静谧。

    “小瑜——”

    冷漠的殿宇给他回复了些许回音,接着又变得静悄悄了的。

    玄毓在正殿里呆立片刻,又走去寝殿找,“小瑜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榻上的被褥叠得好好的,玄毓坐在榻边,苦思冥想,又去拉开衣柜,里头空荡荡的,衣衫也不多。玄毓噗的一声笑了,他的小瑜虽有少年心性,也不至于还喜欢玩躲猫猫。

    静瑜不在凌霄殿。

    越想越是头痛欲裂,心神俱碎,既不再凌霄殿,那就是在别处,总会在某一个地方的。

    梦境的城镇逐渐清晰,长长的青石板铺得整齐,街上行人个个浑身绫罗,每个月时不时地,都会有好几天下雨。是了,小瑜喜欢听长青镇的雨声。

    他一刻也不敢停,就像火急火燎去赶考的书生,又像心焦如焚赶着回乡见家人最后一面的游子。

    他快得把云海搅得翻涌浑浊,浑浊了,就更看不清路,心里就更急。玄毓暗道,娘娘说过他喜欢急于求成,果然如此,既做了小瑜的夫君,这些事,以后都要改了。

    长青镇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街上行人如织,玄毓一身白衣染血,面容苍白俊美,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他浑浑噩噩地行在游人中,一时不知该从何找起。长青镇的人心肠都好,有一耄耋妇人上前问道,“小公子,可是外头来的,是迷路了吗?”

    “是,我是来寻人的。”

    听他说话了,老妇又问,“寻的是谁?若实是寻不到,可找官差大人帮忙。”

    玄毓轻轻松开已被硌得生痛的手心,愣愣地看着掌心的白玉坠子,“我要寻我的妻子。”

    几个围着看的热心人听到这里笑了,“本还以为是哪里的修士受了伤,原来是老婆打的。”

    “公子这般品貌的都不要,那必定是做了许多错事了。”

    “嗐,做错了就要认,夫人生气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别说了,瞧着怪可怜的,快些帮忙去找罢。不知令妻姓甚名谁?”

    玄毓被他们吵得头更痛了,算了,他自己就能找。撇下那些围观者离去后,他们依旧吵闹不休。

    天渐渐下起雨来,先是一点点的细雨,而后越下越大,游人都匆忙找地方避雨了,玄毓倒是不怕下雨,可此刻他又只想着静瑜,忘了唤出阵法,身上被淋得湿透,雨水顺道把嘴角的血丝冲刷了,卷到地上的细流里,又顺着更大的水流入更远的水里。

    不但衣衫打湿了,手里的宣纸也都湿了,没有灵力保护,字迹瞬间化成一个个模糊不堪的墨团。玄毓后知后觉地把纸团捂在怀里,寻了处无人的荒亭子,忙跑进去躲雨。

    将纸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点点地放在石桌上展开,字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纸张的边缘也被泡得发软,眼看就要烂了。

    试了好几个法门,方把静瑜的宣纸恢复如初,就像从未被浸湿过。

    玄毓盯着那几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忽地就看懂了。

    他望着宣纸,轻轻唤道,

    “小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