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怨恨
洪水冲破过了灵蛇谷,带着无数发臭的血水残肢,流向下一座城镇。灵蛇谷里原本妖蛇的巢穴,自银姬死后便空了,银姬骨骼被抽,软软的一滩肉,加上灵蛇谷湿热,没多久就烂没了,因而洞内此刻仍有蛇类腐肉腥臭的腐烂气味。 祝音抽了抽鼻子,厌恶道,“俗话说死蛇烂鳝,这味道比外头的尸气更令人作呕。” 她穿回了衣服,斑驳的红色胎记再次被藏起来,只看脸和双手,谁能知道这身裙装下藏着的血色。 再走深一点,腥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阴冷海气。 她望着前方白色的身影,笑道,“殿下为何不让国君与国师跟来呢?” 没有得到回答,祝音撇撇嘴,缓缓走近那道身影。 越接近,越觉得周身阴寒,冰冷彻骨。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这诡异的阴冷,祝音大着胆子走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跪下,问道,“殿下可是心里不痛快?” 灵筠微微侧过身,冷冷地看着她,“本座为何要不痛快?” 祝音想了一下,才说道,“龙女自视甚高,口出狂言也是有的。” 灵筠勾起唇角,“你猜,她说了些什么。” 祝音低头不语。 灵筠慢慢地走了几步,复又停下,看着面前嶙峋的洞壁,仿佛龙女就站在那里一样,脸上还带着嘲讽。 “她说本座满目怨恨。” 灵筠觉得好笑地转身看她,“你说说看,本座何来的怨恨?” 祝音张了张嘴,半饷才道,“祝音又怎会知道呢?殿下应该问国师。” 灵筠道,“你出去,让她进来。” 祝音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十指竟都微微颤抖,她轻手轻脚地后退,直到走得足够远了,才回身走出。 那个痴情的帝星还没回来,祝音也不明白,为什么殿下准许他去救前生的情人,若是要拿捏住帝星,那直接把那人捉了关起来,岂不是更省事。 祝音看到天机正跪在地上,双目紧闭,捧着一件龟甲轻晃,叩叩叩三声,再睁开眼睛,将里面的铜钱一一倒出。 “国师算了个什么卦?” 天机一把收回铜钱,沉声道,“祝小姐若有兴趣,我可以教你。” 祝音笑道,“国师为何这般不待见我呢?罢了,殿下命你进去一趟呢,可别叫殿下等急了。” 天机走了两步,又停下,低声道,“多的我也不应该说,你好自为之吧。” 祝音反唇相讥,“我看是国师要好自为之呢。” 天机不愿与她多费唇舌,缓步走进更深的洞窟。 “主子。”,天机柔声道。 灵筠轻轻抬手,示意她起来,笑道,“国师是不必行礼的。” 天机道,“不知主子唤我来,是为了何事?” 灵筠淡笑道,“有一物在国师处放着,国师为何迟迟不还?” 是什么?天机有一瞬间的茫然,可是灵筠说完那句话就只是看着她浅笑,就是要她自己想起来。 天机眉头紧皱,突然一惊,她想起来了。 只见她双手捻了个诀法,又猛地拉开,七根冰蓝色的尖锥从空中出现,缓缓地绕着两人旋转。 灵筠伸出手,手掌往上摊开,那些尖锥便纷纷落到他手心,第一根落下,后面的似是没有实体,在碰到第一根尖锥时直接与之融为一体。 天机有些惶恐,强自镇定道,“我并非故意收起寒冰血泊针,实是一时失魂,请主子降罪。” 灵筠却道,“罢了,本座问你一句,若答得好,便算将功赎罪了。” 天机低头道,“但凭主子吩咐。” “龙女临死前,讥讽本座心怀怨恨,本座只觉无稽可笑,问祝音,她却只说不知道,说是国师能解答本座的疑虑。”,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天机的脸,仿佛要钻到她脑子里去。 天机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踟躇道,“那,主子是否记得前尘往事?” 灵筠冷道,“那些凡人在本座脑中留下了记忆,无法除掉,真是烦人得很。” 天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睫微微颤动,轻声道,“也许,您只是受了那些回忆的影响。” 想了想,她又问道,“可是,在触碰到那些记忆的时候,您会难过吗?” 啪的一声,身上已是挨了一鞭,血淋淋的一道伤口,幸亏他没下死手,只是惩戒,但也让天机痛得脸色发白。 “放肆。”,灵筠收回长鞭,下巴微扬,“你把本座当成那些懦弱无能的凡人了?” 天机忍着痛,伏在地上道,“天机不敢。” 他轻哼一声,眯起眼眸,“看在你帮本座摆脱封印有功,暂且饶你一命。” 天机忙道,“多谢主子。” 灵筠沉吟片刻,又说道,“天罚既过,龙女已死,天庭定会来彻查到底,你便留守此地,拖住他们的步伐。” 天机愕然道,“可是——” 灵筠似笑非笑地,天机不敢再往下说了,只好低头应是。 辰帝在大水中失了踪,近臣和大光明寺的法师都不见了,幸存的数千官兵搜索了几日,除了水中的残肢断臂,一个活物都没有。 吴渊对左丞相李越道,“等这阵水褪去,镇外的魔兵肯定会攻入,我们现在只剩这么些人,加上瘟疫,再不撤退,只怕连这些人都保不住。” 李越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他沉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和尊者说些实话了,陛下不能死…先皇子嗣本就不多,个个都是病秧子,陛下登基后又都将王爷们都杀光了,陛下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宫中无人矣!那几家异性侯本就虎视眈眈,若陛下薨逝的消息传回皇城,定会引来动乱,届时魔兵难除,又有内乱,更是一败涂地。” “可消息是瞒不住的。”,吴渊急道,“已经四日了,什么都没找到,魔人又在逼近,大人真以为活下来的人里没有别的眼线吗?消息恐怕已经传回皇城了!大人要是硬要继续在此地纠缠,那就容草民带弟子与百姓撤退,总比死在这里强。” 正争执间,一个女声突然说道,“本座——民女有一言,不知两位可否一听。” 吴渊与李越回头看去,都眼前一亮,虽然衣裙被泥水弄得脏污,发鬓只是随手挽起,但那张明艳的脸,似乎能让天上的乌云散去,便是皇宫,恐怕也找不出比她好看的女人。 “姑娘但说无妨。”,李越身居高位,常年酒色享受,现下见得民女美貌,马上换了一副儒雅的尊容。 瑶姬忍不住后退小半步,才说道,“民女也是大光明寺的弟子,法师出事前曾交待过我们,若她身遭不测,也要继续为朝廷效命。” 大光明寺还有人在!吴渊和李越激动地对视一眼,急忙问道,“不知法师留的是什么破此困局之法?” 瑶姬望了下四周,见其他人都在远处,才小声说道,“让陛下活过来。” 李越不解,吴渊却已琢磨过来了,惊道,“你是指,让人假扮陛下?” “正是。” 李越老奸巨猾,马上说道,“此计甚妙,也不怕人试探,就说法师为救陛下而死,陛下悲痛欲绝,不肯与任何人说话。” 计策很快便商讨完毕,吴渊朝她做了个揖,“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瑶姬道,“民女也有事要求两位大人,还望成全。” “姑娘立此大功,有什么请求尽管说,本官定会满足。” “民女恐有同门失散,希望能沿路张贴告示,好让同门能找上来。” 李越道,“这倒好办,你到南边的营帐里找王大人的副手王瑾,他此前曾画过陆家小公子的告示,你只与他一一细说了,画出后再让士兵在沿路城镇张贴。” 瑶姬笑道,“多谢大人。” 略一福身,她便快步走了,待到看不到吴渊李越两人的地方,碧玥匆匆迎上来,急道,“娘娘方才去哪里了?” 瑶姬恢复了肃穆,沉声道,“左丞相总算肯撤了,再迟点,这里的人都保不住。” 碧玥也变得阴郁,每日看着炼狱般的惨像,偏偏不能以神力相帮,只用灵力也不过杯水车薪,如今能以计谋逼左丞相撤退,也算是这些凡人之幸了。 瑶姬叹了口气,“先不想这些事了,找回紫徵最要紧。本座会让那个王大人的家臣画下画像,沿路张贴,紫徵既在附近,便一定能看到。” “娘娘是想让帝星自己跟上来?” “是,虽说不得插手凡间事,但…但本座还是放心不下。” 瑶姬让碧玥回去照顾望涯峰的人,自己则去了南边营帐。遭此巨变,幸存的官兵个个消沉,就连营帐都扎得随便,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倒。 几个侍卫见瑶姬过来了,也不管,毕竟美貌的女子进帐,在这种艰难的时候,无非就是用身体换活路,于是只不过暧昧地看了她几眼,便放人了。 瑶姬进得帐内,只见一中年男子正在案上作画,于是说道,“敢问是王瑾王大人么?” 王瑾抬头,定睛一看,愣了半饷,方说道,“正是在下,姑娘是——?” 瑶姬道,“我是大光明寺的弟子,因有同门失散,所以求了丞相大人,让王大人帮忙做告示。” 王瑾放下狼毫笔,擦了擦手,才说道,“请坐。” 瑶姬也在案前坐下,王瑾继续问道,“姑娘要做什么告示呢?” 瑶姬道,“我画一张,大人按着我画的印制就可以了。” 于是取过一张宣纸和狼毫笔,慢慢地描画起来。 她的丹青比不上玄毓,但在凡间也已经是极好了,将帝星的模样画好,王瑾拿起宣纸一看,险些惊掉了下巴,“姑娘堪比国手啊!” 瑶姬笑道,“雕虫小技。” 王瑾念着画像上的题字,“此人名唤子征?” “正是。”,瑶姬叹气,“他是我师兄,我们二人并不是法师的亲系,自小相依为命,我只是不信他死了。” 王瑾也叹气,“是啊,许多人都死了。” 这时,瑶姬忽地看到王瑾压在书下的一叠纸,问道,“听说王大人亦在为陆家小公子画像,便是这些么?” 王瑾点头,“许久前便画了一批,让小兵们分贴了,一直没有消息,姑娘也知陆家在京中地位的,皇宫里头下了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有陆家大少爷相逼,于是又画了一批,待出了灵蛇镇,再给到各个衙门张贴。” 瑶姬若有所思,“我听说,这个陆家小公子是被望涯峰豢养的妖兽劫走的?” “正是呢。” “不知大人可否给我一观?” 王瑾取了一张,双手递与她,“姑娘看吧。” 瑶姬接过,翻开画像一看。 她猛地站了起来,膝盖撞得案面的笔筒散落,狼毫笔掉了一地。 王瑾忙抽过已经画好的宣纸,避免遭笔墨弄脏,不悦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瑶姬死死地盯着画中人的脸,嘴唇发白,轻声问道,“他…他便是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