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客,家常便饭
“不准乱叫,再叫我妈,你就滚出去。” 黎盼十岁那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忽然对着陆意欢叫了声妈,吓的她一激灵,差点把刚烧开的热水浇了一手。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当时养了他五年他对自己都没个称呼,忽然这一声久远又陌生的妈,听的她心慌。 黎盼平时听话懂事,小小年纪事无巨细做着着家里能做的一切,这点陆意欢是满意的。 他笨拙又小心地站凳子上熬粥的时候,她也会忽然心软,会见鬼一样的从身后抱他下来。 但是她没把他当儿子,从来没有。 她是想改命的,而黎盼,像是专门扯她后腿的。 他那个不争气的妈,为了点缥缈的爱情就活不下去,她看不起这种人,却不得不帮她收拾烂摊子,把快饿死的黎盼从她尸体边上抱回去,让这小崽子活着。 她眼睁睁看着黎沅江仰头抹脖子,到死都一脸高傲相,不止一次感叹,女人心比天高,周围环境不帮忙,照样命比纸薄。 陆意欢不服气,凭什么这条街上类似的悲剧每天都在重演,凭什么这些女人被男人玩弄感情、折磨身体,最后还要因为他们凄凉赴死,她不服。 她几岁起就在这条街上讨生活,人情冷暖世间百态什么没见过? 她能在十几岁利用男人从男人堆里爬出来单干,二十几岁金盆洗手开家店从小姐变成妈妈桑,她的志气,绝对不止养个便宜儿子这么简单。 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黎盼,竟然就有了一堆道不清言不明的感情。 在她的记忆里,黎盼从未忤逆过她任何事。 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塞到他嘴里,十岁的黎盼被呛得咳出眼泪,也一动不动,再小心翼翼的帮她擦泪。 她喝的烂醉,偶尔会掐着黎盼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要跟着拖累她,黎盼也一声不吭,尽力平躺承担两个人的身体重量。 她说黎盼不能惹事,得好好读书,得给她争口气,让那些看不上她的人闭上嘴,黎盼就咬着牙在子弟中学熬了两年半,挨多少打都没还过手,硬是用成绩考进正阳。 她心里是知道的,他们相依为命,她怎么会不明白黎盼是什么人。 可是,他偏偏惹上了周涛的儿子,周涛如果完了,他儿子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黎盼和这种人交朋友,这种戏剧化的剧情走向,太多意外了。 “你如果愿意,多的是人想和你交朋友,他和别人不一样,吃完这顿饭,想办法散了。” 陆意欢语气又放缓了些,转身把煮好的奶油白菜一颗颗码在盘子上,热油淋上蒜末的瞬间,香味四溢。 “李浩的事儿过去了,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别忘了你自己说的话,” 陆意欢推了下盘子,身手利索的舀了几大勺清水涮了油锅,开火和流水的声音听上去特别聒噪,却是黎盼平时最喜欢的氛围。 她转过身看着黎盼,看着对面哪怕低着头自己也要稍微仰视的少年,心疼却隐忍地继续说: “你要报答我,让我干干净净地从这条街走出去,我养着你就是因为你有价值我也等得起,空话我听一遍就够了,诚意不是说出来的。” “出去吧,菜做好了叫你。” 这是黎盼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哪怕这朋友只做到今晚为止,她也得拿出来看家本领好好招待。 这短暂的晚餐时间,可能是黎盼和他唯一的朋友之间,最后的热闹了。 “妈,我不。” “什么?” 陆意欢以为黎盼走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说,我不跟他散,我也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和他当朋友。” “呲”的一声,陆意欢一大瓢水尽数泼在了油刚烧热的锅里,她转过来,疑惑又惊讶的看着黎盼: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妈...” “等等,你是不是…?” “不是,我不喜欢男人。” 黎盼语气坚定,他从陆意欢瞬间变脸的表情中立刻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抢先一步答道。 “先出去吧。” “好,你别生气,我们回家再说。” 黎盼服了软,带些恳求地说。 一堆人围在后厨门口嘀咕着娘儿俩的闲话,看到黎盼过来,看着他脸上客气又礼貌的微笑却没有丝毫放松的状态,都闭了嘴。 一个年长些的厨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店里的老人,也算看着黎盼长大,对这俩人的事儿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 “老板从知道你要带同学回来就在准备,光菜单就跟我对了几遍,还不让我们上手,我还没见过她这么紧张过。” “嗯,大家辛苦了,吃完饭我来帮忙。” 黎盼对着周围点点头,出了门。 “菜单别看了,我妈亲自下厨,我刚去后厨了,有惊喜。” 黎盼故作神秘的语气从周函一身后传进他耳朵,周围喧嚣却克制的气氛顿时变得不甚明朗,这种自在放松的声音,在黎盼身上太少见了。 说话间黎盼坐到周函一对面,他面不改色,心里却一团乱。 小妈说的没错,他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他就只是坐着,一个背影就能干净的区别所有人。 黎盼在离周函一不远的地方看了很久,他从来不觉得正阳蓝白相间洗得发白的校服有什么可供欣赏的价值,可是穿在这样特别的周函一身上,他只是看着,就忽然有了它会偷偷发光的错觉。 他大方的坐在角落里,存在于周围穿梭的人群中,使得空间都因为这一点点光亮高速流转,空气撕裂带出他周身模糊却纹理清晰的光圈,周函一安静的在光圈里闪耀,自动隔离一切喧嚣。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特别呢。 “我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周函一把菜单放一边倒了杯茶,推到了黎盼眼前。 “下大功夫泡好茶,再装进这种水壶里,不是有点浪费吗?” 周函一说不上来这茶的名字,可是不论成色香味,还是壶底残留的茶垢,都不是一般茶叶能泡出来的。 “太苦,我不懂,也不爱喝。” 黎盼点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他讨厌一切苦味的东西,抓药都全部要包了糖衣的,在这件事上,他难得牛逼哄哄的任性了这么多年。 “你是吃了很多苦吧?” 周函一冷不丁问这么一句,黎盼觉得自己一定是会错了意,却还是被这平常的一句话问的定了神。 “吃苦多了,就讨厌苦味的东西,怪不得,煎饼里夹个菜叶你都挑扔了。” 周函一自问自答,又把头低了点,好像还无奈的笑了笑。 “你知道我们这一瓶茶卖多少钱吗?”黎盼拍了拍那个装茶的大玻璃瓶子,眼睛却看向别处,他语气听上去无比轻松。 “我妈对我很好,我们不苦。” “我知道,我饿了,还要多久?” “我再去看看。” “不用,来了。” “快坐快坐,今天时间不多,阿姨来不及准备,饿了吧。” 小妈亲切的格外真诚,半小时前那个让自己惶恐又担心的人,像是定格出了错的老旧默片,存在与否都不一定。 黎盼眼睁睁看着这个很少和自己亲近的年轻女人,轻飘飘越过自己,径直走向周函一,用一副看到亲生儿子的嘴脸挽上手,再按着周函一的手腕让他坐回去。 “阿姨好,我叫周函一,您真漂亮。” 也许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厮混这一个月,让黎盼彻底打消了对周函一的顾虑,他再也没从对方眼里看到过那种刺痛到心底的鄙夷和憎恶,包括此刻。 他看着小妈的样子,是真实且饱含善意的惊艳,称赞的话也直白真诚。 两个人看上去,竟然有种奇怪的默契,像是约定好了什么一样,完全把黎盼这个桥梁排除在外。 “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漂亮个什么呀,你先坐着,我厨房还烧着菜,我让人给你们先送点吃的垫垫,再等会。” “嗯,麻烦您了。” “是麻烦你了,黎盼不太懂事,贸贸然把你带回来,我这小店,做的都是些家常菜,怕再委屈了你。” “阿姨客气了,他愿意带我到家里来吃饭,我已经很高兴了。” 啥??? 黎盼一脸蒙圈的猛然看向周函一,脸上还带着刚刚沉溺于其乐融融认亲场面的微笑,一时间没调整过来。 “我的意思是,”周函一恶作剧般的看了眼一脸吃到屎的表情的黎盼,继续说: “您厨艺好,是我有福气。” “这嘴甜的,黎盼有你一半就好了。先坐吧,稍等啊。” 小妈就像这世上所有恨铁不成别人家孩子的妈妈一样,表情嗔怪又高兴,她拍了拍周函一的肩膀,就准备回厨房里。 “函一,名字真好听,长得还这么好看,你爸妈呀,真有福气。” 说完这句话,陆意欢看都没看周函一一眼,也丝毫没在意周函一背对着黎盼,在听到“爸妈”两个字的时候,温度骤降的眼神。 她回到两人看不到的地方捏紧了拳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给周涛打了个电话。 “两个小时后,来把你儿子带走。” “陆老板喝多了?” 周涛隔了电话的声音听上去温文儒雅,一点也不像个坏人。 “周函一,那张脸一看就是你的种,不过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喜欢男的了。” 陆意欢语调拿捏的稳稳当当,甚至带些风情,心里却咬断了牙根。 他看着黎盼的眼神,完全是一副势在必得的垂涎之象。 看似深情又沉迷,却总让人觉得不舒服,更像是盯着准备咬碎成块状的濒死猎物,像隔着衣服、空间,不断描摹着下口的位置和撕裂方法,陆意欢只看见一次,就觉得恨意丛生。 他凭什么,敢用那种眼神看着黎盼? 没等对面说什么,陆意欢就挂了电话,她回到后厨,看到自己半小时前,抱着不能给黎盼丢脸的心态,准备的满满一桌子菜,想到黎盼那个以为世界和平,找到知音的傻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王八蛋,平时的聪明劲儿哪去了,看不出来是狼是狗吗?” 上了菜以后,小妈没再多余寒暄,似乎是专门给他俩单独相处的时间,就连周围的客人都走了,俯瞰下去,半边客厅里,只剩他们这个小隔间的暖黄灯光,亮的活力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