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
元朗初次见到朔风那一日仅仅离丽妃假死之日过去了不到十日,而丽妃假死之日恰逢元朗的生辰日,从此,他每年的生辰日都成了他母亲的忌日。 元朗刚出生时,满宫上下都沉浸在喜悦中,尤其丽妃,毕竟这是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但很快,先帝厌弃了丽妃,连带着厌弃了性子阴郁的元朗。 他第一次见到朔风是在祠堂,那是晌午时分,人人都在鞍前马后地为新帝登基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而他去的不明不白的母妃却无人问津。 他只能一个人偷偷地为母妃上一炷香,小声诉说自己的想念。 他没有哭,准确的说他从两三岁开始就不会哭了。 其他皇子公主磕到碰到都要哭得嗷嗷叫,宫女太监都恨不能围个圈心肝宝贝地哄着,只唯独他,就算摔倒也没有宫人来扶,每次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爬起来,跌倒,再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也因此他的心性比一般孩子更为成熟,更为敏感,更为坚强。 他的继位可以说极为仓促,甚至是始料未及,沈之俞只是把他当作傀儡皇帝妄图把持朝政,于前朝他势单力薄无力更改,甚至连继位的朝服都是沈之俞为他挑选,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沈之俞交代了好多遍,那样的嗤之以鼻,那样的不耐烦,那样狰狞的嘴脸,他一辈子都不曾忘怀。 “卑职朔风,参见陛下。” 朔风那年十四岁,他跪在地上,像个凯旋而归的斗士,明明还是少年模样,却不知为何,这样一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问安让未曾回头的元朗心里感到了一丝温暖。 “……平身。” 元朗还不太能习惯陛下这个称呼,他虽比同龄孩子经受的多些,但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逆着阳光缓缓回头,那样高大俊美的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 彼时朔风已身丈八尺,五官极为俊美,确切地说,他的五官带着些异域风情,是那种越看越有味道的。 他的瞳眸带着股妖异的蓝,与元朗那微微发紫的瞳眸有异曲同工之感,一样的摄人心魄,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沉醉。 “你就是先帝指给朕的暗卫?”元朗问。 服侍过先帝的宫人曾同他讲过,皇室历来会从禁卫军中挑出武功才智最为杰出的侍卫给下一任新帝,他们名为御前侍卫统领,实则新帝贴身暗卫,手握御赐尚方宝剑,有便宜行事之权,发现朝中有任何不忠之人,一旦证据确凿,可在不知会新帝的前提下直接将其斩杀。 暗卫在外人看来是极为危险的人物,权利也是极大的,但无人知晓的是,暗卫的选拔极为残酷,必须要忍常人不能忍。 他们从小就要练就强劲的体魄,孔武有力的身姿,很多人幼时甚至以身试毒,以便未来在保护新帝过程中可以百毒不侵。 朔风的祖父母来自南疆,母亲是中原人士,与到皇城做买卖的父亲相识,二人靠做些香粉生意在皇城安顿下来,日子过得虽非大富大贵,但也算过得不错。 朔风九岁那年,朝廷贴了皇榜,说周边部落企图攻进中原,现需征兵,凡家中十四岁以上青年需参军,一户出一名男子,可免除徭役,违者惩处。 那时朔风的祖父母已然故去,母亲多年不孕,生他时已过了三十岁,夫妻二人现今已年逾四十,为了生计日夜辛劳,两鬓已然斑白。 朔风不忍父母这般艰辛,仗着自己个头高,看起来同十三四岁的一般无二,谎称够了岁数,没知会父母,一个人偷偷收拾包袱参了军。 最开始的一个月朔风还能寄些散银补贴家用,但后来由于训练太过辛苦,他便很少与父母联系,一年后,他被禁卫军统领袁煜相中,进了禁卫军。 在禁卫军的日子与之前的日子完全不同,不只是单纯地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更多的是要像一个暗夜杀手一般行走于刀剑之上。 蛰伏,隐藏,刺杀。 这就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十二岁那年,朔风被袁煜准许归家一趟,可一回家他才知道,原来就在他参军后不久,一位将军将他的父亲抓走,安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迫使他父亲充军。,由于他父亲身子骨弱,受了伤无人医治,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只留下头发花白,形如枯槁,缠绵病榻的母亲一人。 朔风没想到他受了这么多苦,朝廷仍然要这般苛待他的父母,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之前辛苦攒下的本应寄给家里的银钱均被当地官员中饱私囊,而他居然还傻傻地相信着朝廷,相信他只要努力便可闯出一番天地,待他出息了就将父母接过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母亲去时握着他的手,告诉他:“阿风,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有八九,你现下已为禁卫军将士,应报效国家,切记,不要记恨任何人,既选择了朝廷,就要忠于朝廷。” 去他的不要记恨任何人。 朔风受不了周围人的欺骗,办完母亲的丧事后一个人冲到了袁煜府上,他双眼腥红,大声质问道:“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你还我父母!” 谁知袁煜一言不发,一掌将他轰出大堂,剧烈的掌风让朔风措手不及,他避无可避,整个人被击飞,吐出了一大口血。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袁煜一甩衣袍,转身欲走。 “告诉我,告诉我!我父亲是……是被谁害死的……”朔风艰难爬起来,死死抓着袁煜的官靴不松手,他一定要知道那个将他父亲抓走的将军是谁。 “沈之俞。”袁煜淡淡地吐出实情。 “袁将军,你既已知晓,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救我父母?”朔风哭着问道。 “朔风,你到底太过年轻,禁卫军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护佑圣上的安全,眼下苏洵为保护圣上而亡,沈之俞炽手可热,圣上甚至带他沈之俞出去平息部落,都没有带禁卫军,比起国本大事你觉得这样的小事能有几斤几两?”袁煜反问。 “你们的父母是父母,我的父母就不是父母吗!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父母做错了什么!一家出一个人参军不是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说我父亲通敌叛国!为什么!”朔风怒斥道。 “因为你没有能力!”袁煜一脚将他踹飞,“因为你朔风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因为我禁卫军除了耿直地做皇帝身边衷心的侍卫什么也不是,不会谄媚,不会邀功,甚至不抵沈之俞那个走狗!你听明白了吗!” 袁煜拽起他的衣领,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朔风,你想报仇吗?若想,就亲自用你这双手,用你的权利去解决你想解决的人,记住,你现在非常弱小,就凭你现在一介侍卫的身份想跟沈之俞,跟中饱私囊的地方官,甚至跟朝廷抗衡,不过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沈之俞。 朔风牢牢地记住了这三个字,从此,他再无此前的莽撞和不懂事,凭借着高超的武艺成功被袁煜推举为新帝的暗卫。 “是的陛下。” 朔风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五岁的黄口小儿,嘴角缓缓勾起。 明明这小孩儿眼眶都红了,却硬生生忍住,手指抠着衣角,估计心里怕的不行,却偏生故作老成,给人仿佛毗邻天下的感觉。 这个小孩儿当真有点儿意思,这是他当时心里最直接的想法。 一个时辰前,许多宫人都在为登基大典而忙碌,朔风一个人坐在寝宫的房檐上喝酒。 他的寝宫位于御书房偏殿旁的一个小院,那是先帝秘密赐予他的,因此极少有人知晓。 他早就听闻继位的是个五岁的孩子,本也没当回事儿,想着等即位大典结束,他一个人去御书房觐见即可,可那日他不知怎么,看到这群宫人就觉得好笑,与其说好笑,也可以说是先帝的暴毙更让他觉得好笑。 袁煜将他送上了新帝暗卫的位子后便被沈之俞等大臣弹劾下台,圈禁袁府,而他曾经的那些禁卫军同僚们也像是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独剩他一人在先帝身旁。 朔风人如其名,性子也是像风一般,风流倜傥,风流潇洒。 在他眼里,就像他娘说的,人生不顺意之事十有八九,他自小散漫自由惯了,且他本身就聪明,学什么都很上手,因此对他来说无论什么事,他都看得很通透,对任何事也都很豁达。 其实先帝对他还算不错,见他武功好,人也机灵,还给他安排了婚事,赐了他间宅院。他白日里除了像一般侍卫一样巡逻,夜里就是在小院饮酒休息,他不喜宫人伺候,也没有宫人愿意伺候他,毕竟他的任务是保护下一任皇帝。 暗卫暗卫,怎么也算皇家卫帅,公职在身一劳永逸,他一直很享受当下,但享受当下不代表他不努力,毕竟现在没有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掉沈之俞,更有机会杀掉先帝,毕竟他底子好,武功高强,皇宫上下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一是因为他娘临终的嘱托,二是因为袁煜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希望他依靠的是自己未来可以拥有的权利,而不是靠刺杀,靠蛮力来对抗。 他要将沈之俞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将朝堂的丑事揭发,为他蒙受不白之冤的父亲昭雪,让他受尽苦楚的母亲走得安稳。 由于所处的位置地势高,几乎可以俯瞰整个皇宫,他就这么看着这群宫人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忙的团团转,感叹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前几日还是皇帝,现在就成先帝了。 “世态炎凉啊,想来皇家也不过如此。”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仰起头时,余光一瞥,一抹小小的明黄色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五岁的小皇帝这时候本应好好地在御书房安坐,却一个人从后门偷偷跑了出来,提着比他人都要长的衣摆,往祠堂的方向小跑而去。 有趣,当真有趣。 他开始隐隐地期待与这个孩子的见面了,随即放下手里的酒壶,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