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澄穆持
他看见宋澄拨了最上面的一根弦,一连串水花旋即在一丈外的水面上绽开。 那怪异得不似常人的嗓音透过轰轰水声清晰地传到他耳边。 “岩石上方十丈,水瀑左侧三丈,有一山穴。”玉白指尖将四弦一一抚过,“替我取……一枚玉简即可。” 穆持依着他的话搜寻,习武之人夜晚视物如白昼,未几,他发现那隐在山壁岩石间的方形洞穴,黑黝黝的,像一条巨蛇大张的血口,或是一只诡谲莫测俯瞰下方的眼睛。幸而沿壁尚有凸出的山石可供蹬踏,他料想石块应被水汽熏湿,多半很是湿滑,要凭此进入山穴,却也称不得难事—— 家族重武,以武道第一自居。穆持虽非嫡系,自幼也被灌输了一套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理念。他四五岁为贼人所掠,一十二岁回归家族,行走江湖足七年,内功修养较同辈自要胜上一筹,区区十丈,也不致在中途便气力不济。 穆持成胸在竹。 他几个纵跃,御风直上—— …… “噗通!” 一个脑袋探出水。 “前辈!你——”穆持浑身湿透,捋袖胡乱抹了一把脸,踩着水朝岸上衣衫齐整的宋澄一瞪,“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规则我定,哪里是‘说好的’。” 他慢条斯理地道,屈指一拨,重复上千百遍的音如鸾凤清鸣,单音灌注气劲,于穆持不亚于魔音贯耳。 那一个音翻来覆去地在他脑海中碾磨,真真叫摧残,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像是一撮在西风中颤巍巍的枯草,扭啊扭啊,终于在轻轻的啪地一记后断了。 他吸了口雨后的空气稳住气息,蹬腿游蹿到岸边,舀起捧水,往宋澄近岸的长衣猛浇。 湿了。 宋澄岿然不动继续弹奏:“你心性浮躁,需磨上一磨,再来。” 他的质问堵在了嗓子眼,火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只得闷闷不乐道:“你也得换个音弹弹吧。”这是第五次了,前一次好不易已快至终点,下方弦音一作,他像悟空受紧箍咒,识海顿空,足下一滑掉下山壁,不得承认实是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宋澄道:“你习武何用?若以御敌,大敌当前,没哪个会换柄钝剑护身。若为修身养性,更无需多言。” 穆持竟无言以对。 话说到这份上,正常点的人都会这么说——“好吧我再试试”、“劣者定不负众望”、“再掉下来我改姓宋”。 穆持无疑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他在水里缩缩肩膀,心里把宋家先人挨个问候了遍,转念又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山洞,倒是对宋家人在这鬼地方藏的东西感到好奇了。 玉简?什么玩意儿? 他管不牢嘴,一边想一边就问出来了。 宋澄解释道:“洞里留有先祖的手记,可读一读,还有些别的……那地方随你待多久,我还有点事,呆烦了就去休息。”他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浸湿的衣物,不明白是如何惹恼了这小子,想了想放软语气嘱咐道,“摒弃外物,静心。” “哦。” 穆持一向不知泄气为何物,调息片刻,再度飞身攀跃。 身后犹是刺耳的“铮铮”声,锲而不舍紧追其后,夹杂风声,好似冷锋出鞘的清越之响,他头皮发麻,险些重蹈覆辙,还好旁边有一颗岩石,他竭力伸手一抓,整个人摇摇晃晃悬吊在半空中。 差不多距洞口还有三丈。 冷风刮得衣角纷乱,而巨响之下,摩擦声几不可闻。他阖上双目,置身这进退维艰的境地,奇迹般地冷静下来。 静心。 这两个字在他齿间绕了绕。 真是滑稽,人世这么吵这么闹,软红十丈里走卒小贩的吆喝,烟花雨巷里琴娘的痴嗔笑骂,呼卢喝雉的人拍着桌,吃斋念佛的人敲着木鱼,从未消停一霎,山林纵然静好,也还有鸟雀叽喳;诱惑也多,娇娥少艾配绮罗香袖,珠光宝气映琼楼玉宇,腰缠万贯,赫赫功名傍身,那是说不尽的风流恣意——好端端的大活人怎能静得了呢。 一个劲儿把喧嚣当空气,不是闲着发慌的么。 他数着数,摸清宋澄奏琴的规律,专心听着瀑布声响—— 嗯?那声音好像……轻了点儿? 他悟到了其中窍门,一提气攀上左边的岩石,又折身一翻,宛若姿态轻巧的小燕扶摇直上,如是三两下便至洞口。 穆持喘了喘,赶不上奇怪这洞中为何尽是雕花石地且还有着不同月光的光亮,目光立即被正中高足八尺的石碑抓了个正着。他贪婪地读着石上的文字,一行行看罢,终究未找到想要的讯息,只瞧见石碑边的一尊菩萨像的莲花座上卧着的玉简,十有八九是宋澄点的那个。 穆持取下玉简,抬头方知那放柔光的是几颗硕大的东海夜明珠,脚下石刻漫灭,但还能看个六七分。按顺序阅过,原是八仙过海的故事,他失了看下去的兴致,往左边窄道去了。 左边岩穴里端放着石桌、石床、石椅,石面光滑平整,他摸了摸,触感像上好的素绢,啧啧称奇之余又打量起别的——多是些竹编的精巧物事,如藤条小椅、木块拼凑两翼可活动的鸽子、一盏雕工精妙绝伦的仕女掌灯灯座。 半空洞穴,竟藏着这奥妙!远目而去,一眼天地,一眼河山,反掌可纳鸿鹄;一草一木,乾坤九曜,覆手可颠太虚。 为君为王,也不过如此罢? 他不禁想象宋澄跷腿坐在那张巨大的石座上,身前一众人卑躬屈膝状,或两股战战,两侧各有两名美貌婢女替他打扇,他一扬玉简,冰蚕丝衣袖挥出一道莹润的青玉光,声如寒冰皓雪:“杀了。” 咳……这画面太可怕。 多思无益,多思无益。 穆持打了个寒噤。 念及初衷,他又在里头兜了两圈,却终无所得。他也不灰心失意,临走前深深看了石碑一眼,沿来路回去。 月至中天,山草清湖皆蒙着绒绒的银光,草尖有露水折光,更显清润可爱。他衣衫全湿,沿岸边行边回想这半夜里的经历,心情说不上好——五次落水,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也不算坏——看遍洞内奇珍,换他人还求之不得呢。 可就是说不清的郁闷…… 他停下了。 离他十丈的一方圆石上,搭着一件灰不拉几滴着水的麻衣。不远处水声作响,和他一呼一吸相应和那两岸的芦草承了夜神的恩典化作精怪,正邀请着他向前去。 穆持控制不住迈开几步,拨开半人高的芦草探出头。 幽静湖泊明珠般镶嵌在树林间,波光粼粼像是那星落到了水里。一束乌黑的发散在水波中,一缕缕随波而动宛若朵朵花—— 那人背对着他。 水珠顺着那人的黑发缓缓而落,他不由疑心是不是因他穿上一件月华织成的衣袍,故肤色方泛出如冷玉般的霜白。 水声哗啦,银珠抖落。 月下人徐徐起身,水中墨发搭背,如无骨攀附的水藻,柔美而脆弱。 但那不是一具单薄得让人以为羸弱不堪的身躯。 尽管因修长而愈显清瘦,简练的身体线条和武者精瘦的腰身却很有力量,漂亮得就如一件细腻的羊脂玉器,一张弧度优美的弩弓。 那个稀奇古怪的梦境忽地跳到了穆持眼前,还有那只同样白皙的手——他脸一下烧了起来。 穆持觉得这是如此荒唐。 他呆在这,在这芦苇丛后头,一瞬不瞬且聚精会神地盯着一个不着寸缕的人——就像,就像—— “又不是偷看黄花大闺女洗澡……”他小声嘀咕,后悔这冒失非常的举动,估量着被察觉后的各种后果,不敢深想,心随意动退了一大步。 芦草应景地沙沙摇摆着。巧在那半人高的草叶恰好把他整个包在阴影中,从正面看根本看不出端倪,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额上滑下一滴冷汗。 宋澄显然是听到了,转过半张脸。 穆持乖乖屏息,见没什么动静,稍稍抬头。 然后。 他惊住了。 这么多天,他从来不关心宋澄的模样,就是兴起一猜,浮现的不是张丢到人堆里捞不出来的平凡至极的面孔,就是丑陋狰狞凶神恶煞的恶人相。 因而当他真正见到……有一点儿难以置信。 之前掩饰这副容颜之物被尽数冲净,呈现在月光下的这张面孔,眉如墨裁,眼睫细长浓密如翎羽,眼尾稍扬,合着漂亮的琥珀双瞳,原本的不近人情顿化不染尘烟的高贵。 穆持大气也不敢出,着魔一般痴痴盯着—— 他晕眩得更厉害了。 那是双秀绝清绝的眼。 睫沾水露,潋滟眸光似九霄银汉,唇色极淡,水珠折出的银色又平添清灵之气。故不可以艳形容,太过秾丽,浓墨重彩减了清韵;亦不能以清形容,那样无尘无垢的眉与眼,应以山水为材所锻造,玉盘为邢砂所琢磨而成。 唯有干净无扰的山林,才能养出这样澄净的双眼。也唯有清澈的泉与湖泊,方可孕育这般灵秀的肌骨、画中仙的姿容。 无数多的美好之物一一而现,他无从捕捉,也不明要如何才能说得贴切,这容颜精致到奇异——一如那人从容赤裸立于山野,沐浴霜华,光风霁月毫无羞赧,独成一种自然赐予的灵秀凤仪,也是奇异到了极致。 这真是宋澄?那个蓬头丐面的宋澄? 水波晃动,他只瞧见湖边黑石踏上一双如雕如琢的足,细巧脚趾稍稍一缩,足尖晶珠发亮,刺得目涩。往上,却不敢再看。 初见,他以为宋澄是飘荡山野中的恶鬼。 ……宋澄果真是鬼。 山鬼。 …… 穆持已不能思考。 水面恢复平静,鬼怪离开多时,他抬起两条木桩似的腿往水中走去。 沁冷的湖水逐渐侵来,从脚踝漫到腰部,他浑然不觉继续前行,肩膀却很坦诚地缩着。 穆持在水中的那轮月亮旁边止步,脚底是粗糙的沙泥。 他深吸口气,把头埋到水里去。 现在,他真的需要冷静冷静了。 肆、桑行阙 次日清晨。 穆持顶着一对堪比熊猫的黑眼圈撑开门。 一夜没睡后的眼睛干涩酸疼,他抬手遮了遮灿烂的阳光,涩意如冰雪销融般消失了,溶作一种黏糊的潮湿。 站在太阳底下不多时,发顶烘得暖洋洋的,淡金色的阳光穿过指缝,他觉得身心仿佛变作了一根轻飘飘的羽毛,飘着飘着掉到温泉水里,舒服满足得让他懒洋洋地眯起眼。 就像一只手抚过发心。 一只……手…… 手…… 穆持懊恼把脸严严实实地埋进手心,大半个晚上理顺的那团乱麻又七缠八歪纠葛不清了。 他半信半疑地在那尊石羊前蹲下身,戳戳石羊的犄角——要不把这些烦心事倒来给它听听? 他考虑了下,果断放弃了这个被自己定义为“想想就很蠢”的念头。 ……果然不正常了。 这是他差点对一只石羊产生“要是能说话该多好”之类不切实际的期望后的第一反应。 ……还好宋澄不在。他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羊背,镇静后又觉得这般忐忑甚多余。被偷窥的心如止水,偷窥的七上八下是怎么个意思?他才不信宋澄浑然不觉。呃,换句话说,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看一个年长他十三岁的长辈,虽不合礼法,但也绝不是一件引人寝食难安的事情,他现在这是干什么? 他努力找说服自己心安的借口。 疾学在于尊师、君子隆师亲友……这样偷偷摸摸的行径,多多少少是对长辈的不敬,再加上对方长得超越人所能想象……大概是这样的,吧? 宋澄自然不可能一无所觉。 但要他明白穆持那些弯弯绕的小心思,譬如初读的小儿,要他作一篇惊天地泣鬼神辞藻华丽的骈文,简直是天方夜谭。 相对穆持的惊魂甫定,他坦然得很,并不认为那有什么要紧。说得直白些,他压根连何为羞赧都不曾弄懂。 他是如此看的—— 轻功较他上山时长进不少,如此甚好。 这是宋澄亲见穆持演绎何为风驰云走后的感触。 也许这些日子的反常行止,是因他想家了。 这是宋澄目送那少年踏着黄昏夕光匆匆跑回草堂时的感触。 之后的四个月里,他感到那孩子有意无意地避开他,比方说,原先夜深了就会从草堂那棵松树上探出半个身子的人最近常常送给他一个黑亮的后脑勺,又比方说,前一刻藏青色的布料从他眼前晃过,后一刻人就像兔子缩洞似的跳到老远。 枣花谢尽,文人骚客伤春之情也转为对盛夏荷塘美景的赞颂,汒山千好万好,唯一不好就是和这俗世脱节,春冬之别鲜明,春夏大同小异。山林使他看不见山下的熇熇火焰,却并不意味那火烧不过来。 —— 一年后。 十五月夜,间或蝉鸣。冰白的玉盘悬在草堂后的小亭上方,星河璀璨如钻。 穆持沿着卵石路走到上边,宋澄坐在亭里,两人间还差三十几步的距离。他出神地望着亭中人的侧影,玉雕般的五官,被风扬起的细长发丝宛若华美的流苏,好看的有些不真切。 不想走出最后的三十步,不是动摇,就是单纯的舍不得。 半酸半苦的委屈蚂蚁一样在四肢百骸中慢慢爬动,无法言说的苦闷被抽成了丝,团成了一个茧,重重地砸进内心深处,他在亭子下站住了。 “还不过来?” 穆持这回没有照做。 为什么每次都要听你们的话呢——他忽生出命不由己的不甘与愤懑,好像宿命都被画成了他人的掌纹,只消一握就定他生死。 “前辈……”他一咬牙,“我明天得下山去。” 宋澄仿若未觉,穆持心绪跌宕如潮,握拳忍了忍接着说:“我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也可能……以后都不来了。” 还是令人讨厌的毫无反应! 他又急又怒又难过,眼底燃着两簇火,一簇最好烧毁这容身的亭榭逼宋澄下来,另一簇则烧毁这冰做的皮相好叫他看看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宋澄不信他。 也是了,同根手足尚有龃龉尚自相残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怎么配他这世外人拳拳以待?他不问名姓,多半也是料到今日,好聚好散,谁都不把谁记得太深切罢? 可——宋前辈,你怕这人情炎凉,怕浊流脏了汒山一片清宁,我又何尝不怕呢? “……前辈,我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问不说,现在我要离开了,你也不愿意……和我说什么吗?” “我无甚可说。”亭中的人似无动于衷,而倘若穆持此刻并未低头,便能见到那人已正面朝向他。 “雏鸟归巢,阖家同聚之乐,四大喜事也比不得,哭什么。”他续道,“你若回来,我倾囊相授。你若不回来,我也始终记着我有过一个好徒弟——这般简单,你想我送你几句好听的空话?” 但穆持远比宋澄所想的更大胆的多,也比他自己所想的大胆些。 他回过神时,穆持埋在他胸口已有一息之久,像受惊的刺猬一样缩成小小的一团,两只胳膊还环住他的腰身。 他从头到脚成了一块僵硬的木头。 从来没有人这么—— ……成何体统!? 宋澄心思千叠百转,犹豫半天,原想把人推走的手还是笨拙地落在了漂亮的发旋上。 少年在他怀里猛地一抖,做梦也似地眨眨眼,脸颊又贴着衣襟蹭蹭。 宋澄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由他乱动,但这个姿势确然不大好受,他抓住两条手臂往旁边拽了拽,哪想那孩子不安分地扭了扭,又朝里死命钻,两手跟锁链似的,铁了心不让他如意。 还上瘾了?他声线一沉:“下来。” “才不。前辈答应一件事我才肯下来。” 这孩子…… 碰到一个耍赖的,饶有千般万般道理,饶是舌灿莲花能把死人说活,也拿他没辙。 “说。”他自认对这小子纵容得已无底线可言。 “我不懂前辈为什么不肯下山……这山上鸡啊鸭啊的也少,好吃的一丁点没有,我走了以后也没人给前辈买酒了……呃,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穆持抽抽鼻子,“好歹,多吃点东西吧?前辈,你太瘦了……抱着硌人。一个人这山上呆着,这么多年已经够不好受的了,你不在乎,可以有上顿没下顿的过日子,我还在乎呢。” 宋澄刚想说“那就别抱”,这四字就被灼流阻在了喉头。 “前辈……?” 穆持以为他不高兴,脑中一嗡,暗骂自己得寸进尺,惊慌失措地松开,想起他不答应就不能放,便半搭在那里。 宋澄真的太瘦了,腰那么细,和他娘亲抱起来竟是一模一样的感受……却也有点不同? 所以……到底是,答不答应? 他抱着的人一动不动,像已成心如止水的老木,而内里却不似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一重接一重的涟漪在宋澄瞳中悄然漫开,就如夏夜的温热破了漠漠浮冰,春日的风扫却了皑皑白雪,象征新生的幼芽长在荒芜的地,生机由死物孕育而生,瑰丽得震撼天地。 而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 八年前死得彻底的某些东西,正以一种劈天裂地的悍然之势活过来,摧枯拉朽摧毁并重塑他每一根骨与脉,尖锐到痛苦,痛苦到极致反成畅然,剧烈得不容忽视。 那复杂的情愫让这双重新活过来的眼睛比天上星辰更为明亮耀目。 在穆持看来,那像是冰凝的泪——如果彼时他知道那些话对宋澄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如此冒然地宣之于口。 宋澄沉默了很久。 “……我答应。” —— 茅庐之中,一几,一旧画;两人,两盏茶。 茶汤起烟,水雾变幻,状似云螺。 茶盏翻上,须臾揭开,淡雅茶香萦绕室内,妙不可言。对面人拱手施礼,将青花白瓷杯恭敬一捧:“此隐门秘藏,千金不换的好茶,前辈不妨一品。” 宋澄小啜罢杯道:“茶即是茶,在粗人口中相差无几,解渴就好。” 北戎南下,定国号启,至今八年。蛮人多不通礼法,而诸多改制却不得不令人心服,譬若改田制、定两税法,方有战火过后的太平景状,其中不乏前朝世家云氏和岐陵隐门的手笔。云家经平晏之战由世家之末一跃为首,隐门源远流长,虽为江湖大派,弟子通奇策经略,更出过几位帝师——这天下本是一半朝堂,一半江湖,两者相制衡,如阴阳两仪互生并存。燕家再不济,也可在那昏君把持下苟延残喘个二三十年,一夕覆灭,与此二家必脱不了干系。 “正是。茶是用来饮的,好上那么几分就当佛祖般供奉着,徒惹笑话。”那人一顿,饶有兴致地道,“听说,隐门门主属意的后继人,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 这少年访客也只十四模样,眉骨偏高,在这吞人江湖中打滚数年已练就隐约煞气。 “你也不大。”摩罗教与隐门争锋相对,加上晏国覆灭,两派牵扯甚深,如今更是势同水火,宋澄略有耳闻,但并不感兴趣。 实际上,他很少对什么事起兴趣,包括这有过几面之缘的少年,他只知道他姓桑,双字名,其余皆不在意。后者打小就是个人精,早便领会宋澄不喜他人报上姓名的怪癖,从不僭越。 那俊秀少年心领神会不再多提,转口道:“我记得前辈常不以真容见人,怎么……” “并非不喜。”他摇头道,“燕兄说遮上为好。” “燕三说什么,前辈还真听什么。” “我本想是因我生相丑陋。” “……后来?” “那夜被那孩子看到,并无异状,应不是太过吓人。实话实说,每日如此,步骤繁琐,也不舒适。” “……是有几分道理。” 桑行阙半晌无言,一时忘了来意,宋澄一素寡言,正是两两无话相对干坐的僵局。 热气既尽,茶已失味。 见宋澄一记记扣着一枚玉简,和田玉所制,一道极细裂痕自上而下将之贯穿,乍看有三分眼熟,好在桑行阙记性不错,将陈年旧事仔仔细细过滤一遍不久便有眉目:“燕三的东西……是前辈,从那里取来的?” “不。”宋澄平静道,“我允他不涉足此地,莫说一步,半步也不能。” 桑行阙萧然一叹。 “前辈当真要如此么?” “人是你师父送上汒山,问我做什么。”宋澄不疾不徐地点破,“依照八年前的约定,他日相见你我定比上一招,了结此事再详谈也不迟。” 他于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宋澄的意思,豁然睁目,气势暴涨。 金光熹微,草庐外夕阳斜照,让人熏然欲醉。碎影自宋澄淡色唇畔翕忽掠过,他五指拢着玉简,面色波澜不惊,仿佛也无甚值得执着——剑拔弩张氛围下,亦无所动。 桑行阙眉心一蹙,疑虑稍纵即逝。他抬手送出一掌:“得罪了。” “少教主,请。” 摩罗教人以掌法见长,以一套无名功法最为离奇,曾有中掌者心脉全碎而无外伤,功夫邪门,邪教之名不胫而走。那隐门自诩为高高在上的正道魁首,神得不行,只差拍一张纸,上书几个龙飞凤舞大字:吾目容寰宇天下,无乃竖子。 而论武道,除却遁世的宋门,无人能与摩罗教一敌,故隐门老儿也只敢冷嘲一声无脑武夫过过干瘾,从不敢集结江湖名门大肆讨伐。 哪怕端着天道不容邪物的旗帜—— 呵,这天道,那仁道,条条框框,恼人。 他善于律己,很快收回心思,一掌来,反手如蛟龙入海,迅疾如电,气势如虹,长袖生生被气流撑出椭状,直取宋澄心口。 这江湖,杀人人杀,不讲仁义,他学的是杀人的功夫,出手,只有一个杀字不假。 而这个人是不怕死的,和白骨同眠同住了廿一年,那还算是活的么,要说,也是半死半活的了。 宋澄悠然托起茶盏,待那化风红影临至面前,方一推瓯盖。 那白影一晃,恰过少年肩窝上方,断了他收掌的轨迹,他左手五指运得极快,先一拂少年的手腕,化滔天劲浪为绵绵春风,后者只觉腕骨酥软不得不卸了几分力道。而应者犹未停,如弹琵琶般顺势而上,疾点三阳络收势:“近来你师父把你逼得太紧了。” “多谢。”桑行阙收手,几滴茶液洒在手背,他当即擦去。“也是隐门欺人太甚——他既辱我教声名,我自然要在其引以为傲的谋算上赢过一头,那才叫扬眉吐气。敢问前辈有何指点?” 宋澄道:“攻势虽猛,却不利防守;煞气太重,至钢者必自折,所幸未出大错。” 桑行阙了悟:“我明了,此事揭过。” “与你讲话太费神。”宋澄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在这个年纪已属罕见,不可苛求。” “要论资质,阿穆才是千年少有,之所以避而不见——”话到此处,他拧了拧眉,搜肠刮肚也寻不到更好的说辞,“师父自不肯让美玉落他人手,当初是他……劫的人。”莫说做,他都难以启齿。“最初摩罗教内,他夜夜睡不安寝,身中慢性毒药,此前境况可推算一二。劫人那趟鲁莽归鲁莽,但未必不是行善。” “根骨悟性皆百年难遇,心境犹欠火候。”宋澄道,“难怪……使人静心定性,还有哪里比坟冢更合适。” 汒山曾为帝王安息之所,奇门遁甲机关阵法不下少数,猛虎凶兽退避三尺,亦是宋门后人为流言所困时的一道屏障,一个十四岁少年再如何天纵奇才也难寻到他。 “这不是来负荆请罪的么,我看前辈与他相处也还愉快。八年前,前辈根本不想和我说话,加起来至多不过二十来句。” 他一吐为快:“我真不欲与你师徒打交道。”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少年老成,说话里外两层,不打哑谜不罢休,和这类人往来,多是用拳头为妙,说不过还打得过。 桑行阙哈哈大笑,这才显出少年意气来。待他笑罢,面容又是一肃:“记得燕三要摩罗教暗查燕七燕九的下落不曾?” 宋澄颔首。 怎会忘却,活时全不了那人心愿,那人身后,总该做些什么才好。 晏国动乱,蛮族先攻占临南,复入京都。燕九与裴妃受太子牵连见禁于临南别庄,后临南失守,裴妃不堪遭辱自缢,燕九尸身未见,生死不明。燕三临刑前得知噩耗,竟连奔丧也不能。他那时还想,身为守墓人是件好事,未曾得到,便尝不到爱别离、五取蕴苦。 现今也是尝到,并非撕心裂肺之苦,不过如跗骨之俎,每逢甘霖淫雨,便骨生隐痛。 “燕七现已十五,燕九若活着,也有八九岁了。老一辈里紫华真人最为护短,燕七合他眼缘,定能护他周全。”桑行阙娓娓道来,“关于燕九,鹰部多年探访,在奚州一带找到些踪迹,但似乎有人暗中阻拦……再加上隐门这年煽动有关宋家的那则传言,燕九的消息来得突然,以我直觉,其中必有联系。” “奚州是宋门的地盘。”他指的是真正的流传百年的宋门,而非脱离本族的宋铎一脉。“巧合否?” “不像是。”舔刀尖过活的江湖人不信这两个字。 等等—— 桑少主不自觉地走到窗前。 不对——不止这点…… 他心神一震,疏通最末的一窍寻得蹊跷处,心知被云家与隐门联合愚弄于股掌,几欲破口大骂。 “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最开始提议选汒山为历练之所的,并不是师父。” 他背对宋澄,冷笑了下。 “是阿穆。” 宋澄并无讶色。 “那又如何。我宋家人,也很护短。” —— 远在汒山之外的雅致别院,一声咯吱轻响后,马车上跃下一个黑衣少年。 明亮的月光洒在小院前的藤萝架上。 他徐徐而行,明明是仲夏的夜,鼻息却也仿佛像冬日那般形成浅浅的水雾来。 前面,就在这蜿蜒的小路尽头,有他至亲的人在等他回来。 前面还有很多很多无法抗拒的东西。 他斩不断的羁绊,弃而不用的姓氏,重重向他封闭的宅邸大门,以及……不得不背负的、他所深恶痛绝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