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六

    白杉城这一个耳光搧的不轻，穆承雨因为左脸颊上浮肿不堪的伤势，在家里闭关了好几周，一整天除了处理公司的公务，他都没有开灯。

    他独坐在漆黑一片的卧室里，若是睡得着，就眯眼休息；若是睡不着，就盯着虚无缥缈的某处，不言不语，没有表情。

    一直等待到脸颊的伤势恢复到可以见人，穆承雨才终於走出了自己的小公寓。

    他跟林味约好要回刘医师的诊厅复诊，依约前来时，林味老早就坐在等候室的沙发上，手里拉开了一幅小型浮动屏幕，手指俐落得浏览着一大叠专业资料。

    他一看到承雨，立刻招手要他坐过来，并迅速拉出了一系列基因激素应用在人体治疗的案例报告，逐一详细得跟穆承雨解释，言谈间眉飞色舞，似乎对这项治疗方法寄予厚望。

    穆承雨认真得听着林味的说明，直到漂亮的护理师小姐把他们请进单独的诊间。

    刘医师坐在皮椅上，和蔼得请穆承雨坐下，并没有将林味准备好的萤幕再更深入得向穆承雨说明，而是闲聊式得问候了穆承雨几句话。

    他提问的方式很有耐性，彷佛扮演一个长辈的角色，向穆承雨带出了几项具有讨论性的话题，穆承雨乖巧得听着，不管多无聊的问题，他都有给予刘医师答覆，一来一往的对谈，不知不觉过了快一个小时。

    林味从原本的不明所以，到最後也逐渐释然，安静得听着两人舒适的对谈，不时参和几句意见加入话题。

    直到最後，刘医师才终於进入了正式的话题，他保守而诚恳得跟穆承雨坦然道，基因激素是一项很新颖的技术，尤其穆承雨的状况更特例：他没有办法拿到直系亲属的基因源，风险可说是非常大，除了失败无效的机率高，临床上会出现的状况也很难预测，而最终的效果全然是未知数。

    「不过，高风险高报酬，人有时候就是要做出一些平时不敢做的冒险，人生才会有挑战，才会有一种我会成功的信念。」刘医师情深言简道：「只要你肯点头，我就愿意做，是成是败，我们一起面对。」

    林味马上跟进老师的态度，强而有力得鼓励穆承雨道：「我也会陪你一起。」

    穆承雨垂着单薄的眼皮，浅棕色的睫毛搧出了一小幅阴影，轻声道：「谢谢你们，我真的很感谢你们。」

    刘传隆瞅了一眼穆承雨还略微浮肿的左脸颊，轻轻蹙眉，却语气温和得询问道：「你还有在用药吗？」

    穆承雨难堪得抬起头，极力摇头否认道：「没有了。」

    刘传隆端详着穆承雨静谧而知性的脸蛋，好比一幅动态的古典水墨画，褪淡的发色及眼瞳垄罩着一股神秘的氛围，宛如失落了那麽一样关键的拼图，才能将他的全貌拼凑出来。

    还有他身上隐含的栀子花香，很淡薄，却令人难以忘记，像是有瘾，每一次靠近，都让人更期待下一次再遇到，刘传隆问鼎专业领域，分析过、也融合过无数种信息素及基因密码，他却未曾见识过穆承雨身上绝无仅有的芬芳。

    刘传隆暗叹了一口气，医者仁心，尤其是这麽一个年轻又清丽的生命，香消玉殒未免可惜：「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穆承雨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再次道过谢，就带着一叠资料回去了。

    又隔了几天，递交辞职信的当日，穆承雨早就将办公室清理妥当，书桌及置物柜上空无一物，正如他到职的那天一样，只不过他今天是要离开的那个人。

    虽然只是个小公司，公司上下加上老板也不过十几人，但穆承雨还是特别感谢老板刘昂愿意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雇用他，让他得以餬口维生。

    穆承雨执意要辞职，刘昂自然万分挽留过，毕竟穆承雨一个人几乎顶十个人用，但听他说要回老家休养身子，他便也不好再说什麽，只能包了几个月薪资的红包，塞到穆承雨的包里。

    穆承雨推却不成，也只能收下了，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开口询问刘昂：「花庆他……最近还好吗？」

    刘昂露出复杂而愧疚的神色，难以启齿道：「那孩子，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药，差点把自己的命都给搭上去了，唉……」

    穆承雨只闻其一，便猜测到了刘昂没说出口的後续，也不禁惋惜道：「希望他能保重。」又道：「所以你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实性别？」

    刘昂没有否认，而是道：「花庆跟内人是同卵双胞胎姊弟，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你看到的那副样子，我也是最近才从老婆那里听说，那孩子以前曾经为了某些因素，长期服用抑制信息素的药，才导致身体坏了。」

    「某些因素？」穆承雨敏感得察觉到某些端倪：「跟伤害花庆的那个人有关系？」

    「唉……」刘昂重叹一口气，避讳道：「总之，谢谢你还关心他，这孩子心眼不坏，人说实在的，也没有那麽聪明，对他阿姊倒是非常好，很听他阿姐的话，我也是对他尽量能让就让着，希望你别跟他计较以前的事。」

    穆承雨摇摇头：「没事，帮我向他问候一句。」

    辞别老板後，穆承雨搬了个纸箱准备放到车里，钱丝在一旁替他拎了其他几样小东西，边走边凑到他身边道：「穆哥，我都偷打听完整了，据说花庆跟老板娘姊弟俩，是某个贵族的私生子。」

    穆承雨很进入情绪得挑起了眉头，诧异道：「这麽劲爆？」

    「何止劲爆，可惨透了，做贵族的私生子可不是一件好事。」钱丝反问道：「穆哥，你有听说过松石鸟吗？」

    「没有。」穆承雨笑问：「你这鬼灵精怪的丫头，又有什麽高见？」

    「松石鸟据说是一种非常稀有的物种，而且极难繁殖，为了保留这种鸟类，有人特地让松石鸟与另一种相近的鸟类做交配，以延续後代。但後来发现一旦混入别种鸟类的基因，杂交出来的鸟就丧失了松石鸟的颜色与外貌，变得一文不值。」

    「後来又有人发现，松石鸟唯有在近亲交配的时候，才会生出最漂亮的小鸟，以至於这个说法，到後来沿袭到各个大贵族之间，成为某一种偏颇却根深蒂固的观念……」

    钱丝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续道：「以至於有传闻，某些历史悠久的贵族为了保持血统纯正，会利用这些私生子，来……维持孩子纯粹的基因。」

    穆承雨怔了一下，脱口道：「你是在说花……」

    钱丝吐吐舌头，投降道：「我只是听说，再加上一点点推测……不过那小子确实够可怜的，我都有点没办法不怜惜他了，听说他这辈子几乎都得在医院里吊着命了。」

    「怎麽会有这麽荒唐的事情。」穆承雨不认同道：「近亲相亲不是很容易造成隐性疾病吗，这麽做根本不实际，怎麽会有这种观念。」

    「那也要看是什麽样的基因和血统呀。」钱丝道：「穆哥，你知道松石鸟的这个词汇的用法是出自於哪里吗？」

    「不知道。」

    钱丝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胸有成竹道：「就是出自於皇室呀！皇室自古以来，就是最迷信血统的第一家族，松石鸟在皇室的意思，指的就是：近亲血缘诞下的……稀世Omega。」

    跟依依不舍他离职的钱丝道别後，穆承雨开车回到了租约准备要到期的公寓，他刚爬上楼梯，忽地看到一抹娇小的身影，忐忑不安得站在楼道口，手里拿着一袋东西，低着头若有所思，似乎在等待某个人。

    穆承雨正想叹气，忽然一股腥甜味从喉底倒涌上来，他颤抖着将手帕从口袋里掏出来，紧紧摀住自己的嘴巴，强自维持着正常的举止，就怕别人看出了不对劲。

    他默默得将欲呕出来的血咽了回去，才刚收起手帕，就看到那抹娇小的身影，像只小兔子般趋步往他靠近，嘴上怯怯得喊了一声：「承雨哥……」

    「宋丹……」穆承雨露出和善的笑意，带着纵容与浅浅的无奈：「你怎麽跑来这里了？」

    宋丹溜转着圆润的大眼睛，受惊似的反射性先自我责怪道：「对不起，我……我听说你病了……」

    来者是客，穆承雨也没有绝情到把一个特地来探望他的妙龄Omega赶回去，宋丹亦步亦趋得跟在穆承雨身後，进入家门後，还小小声得说了一句打扰了。

    穆承雨住的地方就是寻常规格的住屋，他单身一个人，坪数也不大，一厅一室一卫浴，装潢就是原本承租的时候的样子，唯一添置比较多家具的，就只有厨房，他为了墨秦，偶尔会翻翻书、看看节目来专研厨艺。

    穆承雨在刘昂的公司领的薪水，就是比一般上班族再高一些，他自个儿没什麽物欲，花最多钱的地方就属帮墨秦买一些昂贵的食材，再来就是保养车子了。

    其实说白了，这屋子很简陋，格局不大，摆设也不多，只胜在收拾的乾净整洁。

    宋丹却不这麽认为，他目不转睛得呆站在客厅，四周都是穆承雨身上独有的香味，让人惴惴的，又有些无法自拔……一直到穆承雨端了饮料出来，他才傻呼呼得接了过来，然後拘谨得坐在小沙发椅上。

    宋丹胆子小，又不擅言词，穆承雨善解人意得关心他的店舖几句，宋丹才逐渐展开了笑颜，不知不觉也过了一段时间，这时候穆承雨的手机响了，他带着抱歉的笑意，提着手机踱到了房间里去接。

    宋丹这才突然想起来，他今日贸然造访穆承雨的家是为了什麽，他下定决心似的等待着穆承雨回来，等了老半天，穆承雨的电话却像是讲不完似的。

    他坐立不安得站了起来，偷偷摸近了房间的外头，看到虚掩的房门内，穆承雨果真还在讲电话。

    这一看，他就呆住了……这通电话，承雨哥一定是在跟很重要的人对谈，他的神情比往常宋丹看到的样子都还要柔软，像是吃到了棉花糖似的，连嘴角的笑意都带着软绵绵的甜味，一双花瓣眼拉出了着迷而沉醉的弧度，若是他此时吐露出来的话语可以意象化，肯定都是一颗颗五彩缤纷的小软糖。

    对方肯定是……承雨哥非常珍爱的人吧……宋丹难掩失落得垂下眉毛，只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又爬着密密麻麻，针紮人心的苦闷与刺痛。

    原来，承雨哥也会露出这样为人倾心的神情哪……也是，他那麽肮脏，还曾经做过出卖肉体的事情……承雨哥这样温柔而美好的一个人，怎麽可能是他能够奢望幻想的对象呢？

    「好……嗯，那你路上小心。」穆承雨温柔得叮嘱着电话上的另一个人：「小秦，天气冷，别着凉了。」

    穆承雨一回到客厅，就发现宋丹缩在沙发的一隅，低着头神情怔然。

    「宋丹。」

    貌美脆弱的Omega闻声抬起头，眼眶居然都是红的，也不晓得方才发生了什麽事情。

    穆承雨悄悄得坐到了他的身侧，温和而亲切得询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麽事情？」也没有追究他是怎麽要到他的住址的。

    宋丹慌忙得扯出一丝笑容，软懦道：「我……听说你病了，看是有没有、什麽我能够帮上忙的……我也是会照顾人的。」

    「不是这样的，宋丹。」穆承雨极有耐性道：「我只是在高压的环境下工作了太久，身体出了一点毛病，想请个长假，到适宜的环境好好休息一下，谢谢你的关心。」

    宋丹却准确得抓住了穆承雨这段话的重点，一双微红的大眼睛更慌乱了：「你、你要去别的地方？」

    「对。」穆承雨语气从容，却不容置喙道：「暂时不打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