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天真残忍
简单的相互致意过后,程父请裴叙川也在书房落座。 品乐向父亲使了好一会儿眼色,程父一声叹息,摇头道:“有些事,叙川也应该知道。” 尉迟医生的目光在几人中间转了个来回,会意道:“那我就继续说了。” “令郎的身体状况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并不只是体内残余的药物使然。”尉迟略作正色,“他身上有一些经受过人体改造的痕迹,当然,那种非法试验并不成熟,没有进行完全。” 他的说辞已经尽量委婉,但还是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击打在书房中另外三人的心上。 裴叙川骤然抬头,正迎上尉迟的视线,神情中的错愕和不忍都被他收入眼底。 尉迟收回目光,又吐出一句:“随着年纪的增长,激素水平的异常越来越显着,对身体的消耗太大,这就是我当年预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原因。” 活不过二十五岁。 短短几个字,像沸腾的热油击打在鼓膜之上,晕出惶然的回响。 原来程斯归说他将要死去、说怕以后没有拍合照的机会,并不是在撒娇撒痴。 裴叙川心里五味杂陈,在程斯归绝望无助的时候,他这个丈夫又在做什么。 不是拿他的身体取乐,就是以为他又借着生病的由头得寸进尺,不耐烦地加以斥责。 他是做得有多么不好,才让人一直都不敢将内情同他提起。 良久,裴叙川终于低声问出口:“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尉迟言简意赅:“我打算给他做个手术。” 品乐问:“手术之后,就能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么。” “不会完全根除,但也有八九成了。”尉迟坦然道。 裴叙川听到自己在问:“风险呢。” “裴先生,这可很难说,毕竟是没多少先例的事。”尉迟医生面孔上拂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当时其他受害的少年,我只找到过一个。” 程父问:“那孩子如今怎样。” “他死了。”尉迟平静道。 在场几位都是程斯归最亲密的人,听到这句话脸色纷纷变了。 也就是说,这场手术唯有一例先例,成功的预期也并没有十成功效,失败的代价却害死过人? “我是很有信心治好锁锁的。”尉迟对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只看你们的选择了。” 连一贯站在弟弟那边的程品乐都感到有些荒唐,她望了一眼父亲,迟疑道:“这件事,还是再和锁锁商量……”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还要商量什么!乐乐,致恒,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还不快把他给我赶出去!” 程太太忽然闯了进来,恨恨地直视着尉迟:“我决不允许这个人再靠近我儿子!” 保护孩子的本能胜过了一切,程太太在门外听到了太多,一贯精致的妆容已经被眼泪弄花。 这一刻她忘记了一切优雅从容的仪态,恨不得把当年的仇家从坟墓里挖出来碎尸万段,也恨不得亲自冲过去上手将尉迟撕打。 程品乐拦住母亲,示意门外的手下护着尉迟医生先行离开。程太太伏在女儿身上抽泣了一会儿,情绪才平定了少许。 “你们现在,是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像看一个背叛者一样怒视程先生一眼,也负气而去。 “阿娴!”程父叫了妻子一声,匆匆追了出去。 裴叙川不便再在程父的书房里久留,程品乐去处理安顿尉迟的事,他随后也静静退了出去,待心中的波澜稍稍安定,才去房间里找程斯归。 佣人把他带到了琴房,程斯归背对着他坐在钢琴前,正照着乐谱一下下摁琴键玩,弹得断断续续。 裴叙川在零星的乐声中向他走近,看着他坐在阳光下无知无觉地翻动乐谱的样子,心头漫过一阵难言的酸涩。 这世上有像他这样对尘世无比厌倦的人,也有像程斯归这样一直努力活下去的人。 二十出头的年纪,鲜花一样美好的生命,他的锁锁…… 凭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裴叙川站在程斯归身后,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片刻后他从后面将程斯归揽入了怀中,低头埋进白净的颈窝,敛去神情中掩饰不住的哀悯。 他的额头贴着程斯归柔软的皮肤,鼻端的气息清清淡淡,裴叙川以这个姿势抱了他一会儿,低低地叹了口气。 琴音停了下来,程斯归没有躲闪,也没有放任自己再依偎进他的怀抱。 如果换做以前,裴叙川主动亲近他,流露出近乎依恋的罕见情态,他或许会很高兴。 但现在他只是直直地坐着,没有分毫亲昵。往日和这个男人的耳鬓厮磨,仿佛只是一场梦。 “你都知道了。”程斯归轻声问。 25岁为期限的死亡,从一个人的恐惧变为了两个人的难题。不必把话说得太明白,方才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彼此都心知肚明。 “嗯。”裴叙川抬起头,低低地应了一声,片刻后又说,“你不要怕。” 他仔细端详他的男孩。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相见,程斯归似乎瘦了一些,下巴尖尖的,大病初愈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 “我本来也活不了几年了。”程斯归移开视线,“所以分开对我们都好些。” 话音天真而又残忍。 “冷静了这么久,你还是要离婚?”裴叙川面色微沉,“奥尔科特已经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我也没有送过其他人什么金链银链。” 奥尔科特·李手中那条链子,是由裴叙川多年前赠予他母亲塞西莉亚夫人的生日礼物改制而成。 然而,他的辩驳只能到这里。因为,这两条链子的确相差无几。 定制时设计图照搬,除了当时时间紧迫的缘故,也的确是因为在裴叙川看来,程斯归很好打发,为他太过费心纯粹是多此一举。 程斯归没有如裴叙川预料的那样再为这件事伤心欲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低头一下下按琴键玩。 一开始,他的确是被奥尔科特所误导,以为他们早就背着他暗地里再续前缘。而他不过是裴叙川复仇之路上的过墙梯,扮演着别人爱情故事里的反面角色。 鸠占鹊巢了太久,有情人等不及要把他熬死,才好再一次光明正大执起对方的手。 那时候,一想到这些,他就从心底感到恶心。 但这些天冷静下来回想,奥尔科特的叙述其实漏洞百出,经不起细思。 只不过,从奥尔科特对他吐出“婊子”那两个字开始,他的心理防线就已经溃败,思路由他人牵引。 病了这么多天,烧得浑身软绵绵没力气,脑子却反而清醒了许多。 白金脚链已经丢弃,即便现在知道了关于仿品的说辞真真假假,也再找不回来。 而那天刺伤他的,又岂止是礼物这一件事。 他出身程家,又与裴叙川结了婚,平时自然没人敢让一句非议传入他的耳朵。可是商界世家里消息灵通,程家小儿子深居简出这些年,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北城上流社会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 奥尔科特的话露骨刺耳,含了刻意,但某种程度上的确代表着别人对他最真实的看法。 “难道你以为,裴会爱上一个充气娃娃?” “离开男人就不能活。” “随便勾勾手就能控制,何必付出感情。” 是啊,谁会真心爱上一个玩物呢。 有些事一旦被人给戳破,就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程斯归垂下眼:“其实你我都很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症结不在别人身上。” 他声音很轻,“那个人有些话,也没说错……” 裴叙川打断他:“你别多想。” 说完这句,他自己也抿了抿唇。叫人怎么不多想呢?就算他没有直说过“看不起”三个字,其余难听的话,也讲出口不止一次了。 行动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轻视又有多少,才让程斯归彻底心灰意冷,决绝到说出那一句鄙夷是无法掩盖。 看着程斯归单薄的身形,裴叙川习惯性抬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发,这次却被程斯归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不说他了。”程斯归合上琴盖,站起身望了望窗外的阳光,“难得天气好。” 其实近来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好天气不算难得,只是程斯归重感冒一场,这几天精神才好一些,终于有了欣赏的心思。 裴叙川扶着他出去散步晒太阳,两人在花园里慢慢走了大半圈,回琴房前又说起了尉迟医生的事。 “我信不过他。”裴叙川直言,“他说对自己的手术有把握,那又怎么会这么多年对你弃之不顾。” 程斯归反而有些能理解尉迟的取舍。邻国前不久正式确立了新政权,前些年尉迟一直在起义军里行医,想必那是他的理想所在。 况且自己父母的态度……程斯归想起母亲的泪眼,一时又有些头痛。 不知不觉已经并肩散完一圈步,两人又回到了琴房。程斯归一边往门内走,一边应道:“有能的医者,不一定要是大爱无私的天使。就算他是恶魔也好,我现在只能求他救我。” 裴叙川皱起眉头,蓦地握紧了他的小臂:“锁锁,你不能因为跟我赌气,就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你不明白。”程斯归轻轻摇头,“我只是想做回程流而已。” 他走到琴房的置物架旁,轻声问:“还记得吗,兔子灯。” 之前只顾着说话,裴叙川现在才留意到,他们所处的房间其实是一间儿童琴房。刚才程斯归弹的乐谱是很简单的入门练习曲,墙上的装饰也都是童趣风格,应该是小时候程斯归在这里学过钢琴,后来搁置就尘封了。 这是属于程流的空间和记忆,而程斯归身后的置物架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动物形状的灯。 唯独该出现兔子灯的地方留了空位。 “我还叫程流的时候,我们在裴家见过一面。”程斯归神情安宁,“你那时候还答应我,要帮我修好那盏兔子灯呢。” 他淡淡地笑:“到现在也没还给我。” 裴叙川沉默半晌,才说:“记得。” “日子过得好快,人生又那么短暂。”程斯归眼神清澈,“我以前经常会想,人要在死去之前尽可能多地留下一些什么。我写了那么多故事,但总觉得不够,还想要拥有属于我自己的故事,趁一切来得及。” 程斯归看着裴叙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前我以为爱情是可以永恒的东西,但它不是,你也不是能够和我把故事写下去的那个人。” 似乎是从同性婚姻法案风声渐起开始,程斯归常常听到身边的人对他说一句话,“等你结婚就好了。” 连当时的医生也言之凿凿,仿佛只要找到一个肯一生一世对他好的男人,困扰他的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 人是可以被驯化的,也许是身边的人说得多了,也许是程斯归心中本来就有那么一道模糊的身影,他慢慢接受了这种论调,向往着完美的爱情。 后来那个答应过为他修好兔子灯的漂亮哥哥回到北城,照片登上财经杂志。看到裴叙川的那一刻,程斯归心中的身影一下子变得具象。 爱情许多时候是从仰慕和怜惜开始的。容貌俊朗的年轻精英,兼有一段少失怙恃的艰辛往事,裴叙川这样的男人,很容易同时激起人心中慕强与怜弱两种心理。 尽管身为弱小者对强大者的共情显得像独角戏一般可笑,以那张照片为原点对裴叙川怦然心动的人,绝对不止程斯归一个。 忐忑的婚前接触、幸福的教堂婚礼、酸甜的婚后生活……飞蛾扑火到现在,程斯归才渐渐明白,他没有温暖裴叙川的资格,裴叙川也不是他的救世主,结婚并非万事无忧的保障。 生活苦涩的一面,终究是要每个人亲自面对。 “对不起,没有在结婚之前就把尉迟的话告诉你。”程斯归从口袋里拿出了他们的婚戒,“现在正好是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 戒指滑离程斯归的手,滚过半圈之后,安静地躺在了平滑的桌面上。 裴叙川怔怔地看着那枚婚戒。昨日关于戒指的噩梦已经渐渐远离,而今时今日,他亲手使得噩梦重临。 “你安心养身体,离婚的事就不要想了,手术也是。”裴叙川拿起戒指,不容抗拒地再度塞回程斯归的手心,“我会再找更好的医生来,你不会有事。” 他不肯一别两宽,程斯归也有些无奈:“那如果没有呢,如果我好不起来呢?” 裴叙川顿了顿,低声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照顾好你。” 听起来仿佛情深如许。 可他还是不明白。 裴叙川的想法似乎很传统,把离婚当做是人生失败的一种,所以才固执不肯放手。或许身边少了一个人的确一时难以习惯,但若说裴叙川只因一次险些失去就变得对他情根深种,程斯归是不信的。 拿离婚要挟来的宠爱,他也不稀罕。 他没寄希望于改变裴叙川,现在只想从自身出发寻求改变。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在于奥尔科特,程斯归最在意的,甚至也已经不再是裴叙川爱不爱他。 源头的源头,是程斯归已经无法再去面对自己原本的生活状态,不想再做微笑的充气娃娃。 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方式究竟是什么?当程斯归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发觉自己已经听厌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叙川对你算不错就知足吧”诸如此类浮于表面的劝慰。 像是他只能如此。 尽管出于好心,但对现状的肯定,就是对住在他身体里另一个“自我”的否定。 两人背对着门,站在放灯的架子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噗嗤一声笑。 同时回过头去,站在门边的竟是尉迟医生。 “抱歉,我笑得太失礼了,裴先生实在风趣。” 尉迟倚着门,站姿随意,“如果结婚是为了照顾人,那我是医生,术业有专攻,裴先生岂不是应该让小锁锁跟我结婚才对?” 说完,他像是满意自己完成了一个相当绝妙的笑话,自己先笑了起来。 程斯归哭笑不得。他已经适应了尉迟满嘴跑火车的说话方式,知道他是个促狭鬼,说这话只是使坏调侃,并没什么旖旎之意。 但这样的调侃,必定会得罪裴叙川。 “尉迟医生,原来你还没走。”看到丈夫脸色黑了,程斯归只得从中打圆场,“正好,我还有事要问你。” 为了避免尉迟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冒犯到裴叙川,程斯归跟丈夫道别,带着尉迟医生先行离开了琴房。 裴叙川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低头望向地面,只有阳光下长长的影陪着他停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