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分岔路口(进入假死梗)
北城一场慈善拍卖会上,一盏兔子形状的古董灯登上了展台。 价高者得,这盏古代宫廷里的旧物,最终被裴叙川收入囊中。他不像是会赏玩这种东西的人,散场后贵妇人们免不了一番议论。王太太道:“估计是买给程家那孩子玩的。” 李太太扶一扶宝石耳坠:“谁知道是给家里的,还是给外面的?难说呐。” 旁人议论纷纷,裴叙川则独自在家中执起一块软布,细细拭过琉璃灯表面并不存在的灰尘,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那段少年时的初遇,其实并没有完全从他的脑海中消散。 只不过同一段记忆,两个人的侧重却是大相径庭。 裴叙川对当年程流的印象,定格在他提着兔子灯出现在宴会现场的那一瞬。 精致漂亮的一个小人儿,一走出来便被其他孩子团团围住,成为其中的焦点。 裴叙川端一杯香槟,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观着一切。程流则被那群孩子众星捧月,一行人走到哪里,哪里便热热闹闹。大人们促狭打趣他和身边的红衣小姑娘,也被他落落大方地轻松化解。 围在他身边的人并非完全出自趋炎附势,多少也都含了真心——有些人就是天生具备惹人喜爱的能力,譬如程流,从小便现出端倪。 他知道他。寄住在程家旁支那里时,程流常常没来由地跑来小楼,有时着人送些吃食和书本,有时是悄悄在窗边放一束花。 那时裴叙川以为,程流未来注定会成为那种一生顺遂、明朗自在的人。他拥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在期待中出生和长大,身边环绕着许许多多的爱,所以向别人挥洒起爱和善意也毫不费力。 入夜后,他在庭院角落捡到独自哭泣的程流,脑海中第一反应竟然是:喔,原来这样的小孩也有不快乐。 他们对彼此并不陌生,程流在攀谈中也没设防,他绘声绘色跟他讲起程家人,说自己最崇拜什么都会的姐姐,提到她骑马的飒爽英姿时,眼里流露出无尽向往。 裴叙川不自觉被他话语里的情绪感染,接口道:“骑马不难的,回头我可以教你。” 程流的眼睛立即变得亮晶晶的,贴过来要跟他拉钩起誓,声音清甜地叫他哥哥。 很快,裴叙川就又让这小家伙哄得脱口应下了修灯的事。 修补一盏灯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和陈汀兰还在南岛时,他们的隔壁住了位擅长修理的退伍老兵,裴叙川跟邻居偷师许多,以前也常帮街坊修东西补贴家用。 程流以那种天真又期待的神情看着他,裴叙川接过坏掉的兔子灯时心头微动。 那种眼神,的确是叫人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给他。 现在想来,裴叙川觉得少年时的自己,或许是有些羡慕他的。 羡慕程流的无忧无虑,羡慕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那时候他正在裴家举步维艰,父亲的漠视、兄长的欺凌自不必提,母亲大部分的注意力也都在裴凛身上,为那个男人指缝间漏出的一点点情分患得患失。 虚构出“爱情”这个词语,竟然就可以控制一个人。 从离开南岛、踏入裴家那天起,他们就被死死绑在了这座城。相依为命的岁月里,裴叙川偶尔会看到陈汀兰托腮坐在灯下,思绪不知飘向何方。每当这时,他便又觉得自己似乎在某种层面能够明白她一些—— 如果不用“爱情”的名义自欺,她将彻底被来北城这个错误选择带来的痛苦所吞没。 依附于人、地位失衡时,爱情的里侧是生存。 在那个年纪,爱情这两个字,就已经被他肢解为一地横撇竖捺的笔画。 后来岁月流转,程流成了程斯归,又在因缘际会下成为了他的准新郎。 裴叙川听闻了他过往遭遇,但这并没影响婚礼的筹备提上日程。结婚前他们约会过几次,程斯归羞涩温柔地对着他笑,裴叙川在这种时分总是会想,或许由他来照顾程斯归的后半生,要比程斯归去跟着别的男人好些。 更重要的是,程斯归显然比他的堂姐要容易控制得多。 裴叙川知道自己不会爱上他,不会爱上任何人。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鲜活的痛苦与快乐,但不知不觉间,程斯归已经赋予了他太多情绪。 他曾经轻易能够让程斯归欢喜,被回报以午夜里的偷吻时,心间也真切地泛起过微甜的暖流。他也曾经给程斯归带来大大小小的伤害,然而让程斯归痛并不会给他自己带来一丝快意,每一次僵持到最后,都是两败俱伤的不快活。 他无法成为程斯归想象中完美的丈夫,不过内心深处,也早就默认了他们会相互陪伴着走到最后。 将心系在其他人身上,喜怒哀乐都被牵动,那是裴叙川一生之中最为抗拒的事。 而如今,他为程斯归提离婚的事日日烦忧,这样的心绪,难道不该称其为牵挂吗。 裴叙川不由得苦笑,他还是让自己落到了这种境地。 那么,那是爱吗。 这想法只在脑海中划过一瞬,就被裴叙川摇头否定——怎么会呢,爱情是这世上不存在的事物。 可心中分明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说,他不想失去他的锁锁。 那又算什么。 直到整只灯都擦拭过一遍,裴叙川也没能想出一个答案。 见证两人初识的那盏灯早已在年岁辗转中遗失,裴叙川提着拍卖会上买下的琉璃兔灯,再一次踏入了程家的大门。 “原来你真的还记得。”程斯归坐在窗边,看着他把琉璃灯摆在桌面上,脸上无悲无喜。 裴叙川“嗯”了一声,略把灯推向程斯归的方向:“送给你的,收下吧。” 程斯归只看了那盏灯两眼,就又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当初被困在南边的时候,其实我有一次想过要自杀。” 裴叙川蓦地呼吸一窒,他靠近程斯归,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这是程斯归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当年的事,不知为何,他在心疼之余隐隐觉察出一种不详的意味。 “那一次我已经逃到河边,只要在那些人追过来之前跳进去,就可以一了百了了。”程斯归慢慢地说,“但最后,我还是没有那么做。” 他声音很轻,一字字却像击打在裴叙川心脏上。 “因为站在河边时,我突然想起,有个人答应了要为我修灯呢,他一定……还在等我回去取。” 裴叙川一时怔住。少时的约定,早已被他遗落在记忆深处的承诺,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有着莫大的意义,支撑着他在最黑暗的时光里坚持活下去,直到再度看见光明。 “锁锁,过去了,都过去了。”裴叙川轻轻拂去程斯归面上的眼泪,抱着他低声安慰,“以后都会保护好你,再信我一次。” 程斯归红着眼睛摇头,哽咽道:“这段时间,我总是想起那时的事,也常常问自己,我以为自己很喜欢你,究竟是不是真的。” “叙川,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世上没有爱情这种东西,人们把它编造出来,只是为了逃避痛苦,或者施加控制。”程斯归说,“可能我所喜欢的那个人,实际上也并不存在,只是因为日子太难熬,才以当年的你为原型,想象出了一个精神寄托而已。” 他盖棺定论:“也许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你,也许,我并没有真的爱过你。” 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裴叙川浑身的血液几乎停止流动。无邪气的伤人,最是锥心刺骨。 奥尔科特尖刻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程斯归爱的不是真正的你!” 他已经丢盔弃甲,程斯归却收回了一切。裴叙川无从挽回,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程斯归用他自己的话,在这个时候否定掉他们之间的所有情意。 “锁锁,你在说什么傻话。”裴叙川勉强笑笑,他抬起一只手,捧住程斯归冰凉湿润的脸,“你以为这样说就能让我同意离婚,是不是?” “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程斯归拂开他的手,“我只不过一直都是利用你来逃避痛苦而已,叙川,你不要再被我骗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裴叙川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才缓缓收回到身边。 “一开始是什么……不重要,你已经和我一起过了这么久。”他彻底放下了姿态,“我不会离婚的,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东想西想,早些跟我回去。” 程斯归的神情冷了下去,他扬起手,将桌面上的琉璃灯拂落。“哗啦”一声脆响,高价拍来的古董,化为了一地碎片。 他决绝地说:“那就等你真正亲手修好这盏灯的时候吧。” 裴叙川沉着脸离开座位,缓缓蹲下身,将地面上的琉璃碎片一块块收在手中。 有些细小的碎片飞溅进了桌柜下方,裴叙川低声叹息,破镜难圆,碎裂一地的东西,要如何复原如初? 断面锋利,在他手上划开一道细小的血痕,裴叙川皱了皱眉,但并没有说什么。 那道划痕落入程斯归眼底,心口不由得跟着一痛。他只得移开视线望向墙壁,不再看裴叙川默默收拾残局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裴叙川终于将碎片拾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门再度被推开时,进来的人是品乐。 程斯归欲盖弥彰:“我没事。” 品乐无奈:“你看起来很难过。” 程斯归垂下眼:“毕竟……说了很多违心伤人的话。” 往事依依,说辞却是半真半假。他们的开端或许各自纠缠了许多杂质,可也是真切地相拥相伴过,收集过纯粹的快乐,缱绻缠绵出自真心。 品乐叹了口气,她过来时与裴叙川刚好照面,那边的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失魂落魄。 “他不会再来了。”程斯归低低地说,“这次我伤了他那么大一个面子,至少一段时间内,他不会再想见到我。” 品乐正想安慰他两句,程斯归却忽然抬起了头。 “姐姐,我有两件事求你。”程斯归神情坚决,“我一定要做手术。” 他想方设法支开裴叙川,目的就是有时间接受手术。时间紧迫,万一裴叙川想明白其中关窍,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必须得借助姐姐的力量,用最快的速度说服父母才行。 品乐迟疑了一瞬:“你真的要冒这个风险吗。” “从那个地方回来之后,我好像就再也没有作为我自己活过。”程斯归一字一句道,“哪怕只有一天,我想再做一次我自己。” 人终究是独立的个体,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算亲如父母血脉相连,密如丈夫肌肤相亲,也做不到完全感同身受。 只有他自己,能够为自己选择未来。 程品乐眼眶微微发热,她咬唇思索了片刻,下决心道:“好,爸妈那里,我来帮你一起搞定。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对程斯归来说,也是一个无比困难的决定。 他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第二件事……是无论手术的结果如何,你都要告诉裴叙川,我死在了手术台上。” 只有彻底离开北城这个圈子,离开裴叙川,他的人生才能真正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