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梦与现实
翌日,裴叙川如常晨起洗漱,衣着停当地坐到餐桌前,看着财经新闻简单用过早餐。 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别墅里的佣人均已得知另一位男主人的死讯,无不觑着裴叙川脸色做事,生怕触及他的痛处。整栋房子静得出奇,一切如常的裴叙川,反而是其中最不正常的一个。 裴叙川往门边走时,恰巧与厨房的绫姐打了个照面。 绫姐小心翼翼地向他问安:“先生。” 她昨夜为程斯归的英年早逝哭过一场,眼睛泛红微肿。裴叙川点头“嗯”了一声,抬眼看到她容色比平时枯槁许多,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却也顾不上多过问厨娘的事。 他只问自己想知道的:“程斯归呢,怎么一早上都不见他。” “还在睡懒觉?还是又去书房写东西了?”裴叙川抬头随意望了眼二楼,“你去楼上给他送点吃的。” 绫姐脸色白了白,声音微颤:“先生,小程先生他已经……” “又跑回程家去了?”裴叙川微微无奈。 “先生,您不要这样……”绫姐难以自持地掩面哭泣,“小程先生已经不在了……” 裴叙川怔怔地问:“我昨天不是把他带回来了吗。” 他站在原地,小教堂里关于葬礼的记忆一幕幕涌进脑海,痛楚也随之再度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那一切不是假的。拉着程斯归的手接他回家、两个人重归于好的情形,才是大梦一场。 而他现在醒着。 尽管仪式全盘西化,北城仍保有彻夜守灵的旧时规矩,未亡人为妻,子女为父母。裴叙川昨日久久难以接受现实,没有留下等待,现在满心只有后悔。 他终于明白,人们为何要彻夜不眠地于亡者的灵柩旁守候。 宁愿清醒着痛苦,一整夜陪在空空如也的棺木旁,直到再也流不出泪—— 也好过从梦中醒来,错觉原本的生活还在继续,然后再一次坠回现实,发现一切已成空。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原来是这种滋味。 “他就在楼上。”裴叙川机械地摇了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扶着楼梯缓缓向上,“我去找他。” 裴叙川回到卧室,掀开床上的被子,里面空荡冰冷,没有程斯归。 他环顾四周,卧室里许多程斯归的爱物也都已不见,淡去了他曾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别躲了。”裴叙川对着空气低低地说,“程斯归,你出来。” 他找过卧室,找过客房,找过书房……顾不得屋子里的陈设被翻乱,柜子一个个打开,只想找到伴侣的踪影。 每一次转身,都仿佛程斯归就站在不远处微笑,下一刻就会跑出来蒙住他的眼睛,撒娇似的叫他一声老公,而后银铃般轻笑:“我在这呢。” 然而目之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在印证程斯归的离开。 又或者说,宛如这个人从没有来过他身边。 裴叙川最终无力地躺在了书房的一地凌乱间,一只手掩住眼眸。他很想痛快地哭一场,却发现自己已经流不出泪。 风吹动窗边薄薄的纱帘,阳光照射进空了大半的屋子。人死如灯灭,他来过,他爱过,只是世间再无凭证。 再度从书房走出的时候,裴叙川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商界巨子。 他和往常一样忙于公事,有条不紊地推进年内的收购计划,沉着应对来自商业对手的挑战。又进一步弹压叔伯,将裴氏集团的内部风气整顿一新。 监狱那边则故意稍露疏漏,裴泊安果然中计,在未婚妻冯小姐的襄助下偷梁换柱。 他自以为抓住裴叙川正经历丧妻之痛的绝佳时机脱身牢狱,与东南亚的势力接头便可筹谋东山再起。殊不知一切行踪都暴露在裴叙川眼底,一切动向都在裴叙川的计划当中。 怀表派上了用处,裴叙川派去的卧底已经站稳脚跟,眼下不必心急,等待坐收渔利即可。 裴叙川依旧冷静地做着他要做的一切,带领着他的商业帝国稳步前行,站在最前方掌控局势,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 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这种风平浪静是多么诡异。 他不用酒精麻痹自己,却从程家取回了一部分程斯归的旧物,其中以碟片和书籍居多,甚至央程家人给了他程斯归成名前的手稿,多是一些信笔写就的短篇,还有散碎的随笔片段。 不工作的时候,裴叙川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翻动书页,读程斯归读过的书,看他留下的一切文字。一开始还抽些烟,后来觉得手指上烟草的气味沾染了书页不雅,连烟也一并戒了。 令他痛苦的除了失去本身,还有心中一重隐秘的愧疚。 没有人逼他鄙薄程斯归的情意,也没有人强迫他待伴侣如同玩物,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若非自己一贯轻忽,奥尔科特空口胡言再多,也不会深深刺伤程斯归的自尊。 裴叙川始终觉得,如果他早些有所回应,也许程斯归就不会那么一意孤行地坚持手术。像小美人鱼用鱼尾交换双腿,以为走到岸上就能拥有平等的爱情。 所以,是他害死了程斯归。 这样的想法,时不时会在深夜袭来,压得他无法呼吸。 绫姐不敢私瞒裴叙川那天早上的异状,又没胆子乱拿主意,只得把自己听到看到的事都汇报给了首席秘书简妍,请她来想办法。 很快,身为心理学专家的陈钦意就被简秘书请回了北城。 “我还以为,你的丧妻之痛也是表演,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复仇。” 见到裴叙川的第一句话,陈钦意就言语带刺。 他环视一周,书房已经重新布置过,最为显眼的地方摆放着几本,作者的笔名是“歇流”。 “原来除了复仇,叙川哥还有真心。”陈钦意凉凉地说。 他呼出一口气,“人已经不在了,但你应该最清楚,对程斯归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生命什么时候结束,而是在死去之前,有没有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没死。”裴叙川不为所动地站在书架旁,“只是躲起来不想见我。” 陈钦意微微倾身,确信道:“叙川哥,你必须要看心理医生了。” 他不能亲自为裴叙川诊疗,便提出要引荐自己的大学同学,递名片的手在空中停留许久。 裴叙川漠然置之,没有对陈钦意的提议做出任何回应。 他又何尝不知,自己已经在仇恨中浸泡得太久,陷得太深。 他可以恨裴凛,恨裴家,恨所有欺辱过他们的人。然而有些时候,他甚至怀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也恨着母亲。 明明知其毒性,为什么在他和裴凛之间,她当年还是选择了裴凛。 程斯归的性格,其实与陈汀兰从前有许多相似。陈汀兰年轻时亦是南岛有名的才女,即便后来落难,依旧保有对书籍以及其他一切诗意的事物的喜爱。他有与她相仿的纯真善良,温和明媚,又是同样地为情所困。 裴叙川无法去憎恶自己的母亲,然而婚姻伊始时他对程斯归本能的抵触,未尝不是恨意的投射。 那么接下来呢,他是否还要恨自己。 是他的降生使得陈家人对裴凛生出信任,奏响一切悲剧的序曲。 仇恨无限蔓延,成为无解的难题。 裴叙川仿佛一个独自在漫天冰雪中行走的旅人,早已经在寒冷中麻木,偶尔得到温暖,反而觉得指尖烧灼。 直到身边唯一的热源因他陨灭,才终于清晰地感知到,这样永无止境的寒冬,他已经再难忍受。 陈钦意对裴叙川的讳疾忌医早有预料,他的表兄固执而又要强,让他承认自己心理出了问题,如同否定了他的人格,难于登天。 “程斯归是走了,但至少离开人世之前,他试过寻找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你呢,叙川哥,你难道就要一辈子这样下去么。” 一番劝说无果,陈钦意丢下这句话,先行离开了别墅。 风吹动桌上的书页,裴叙川回到桌边,轻轻取出夹在这本书里的那封绝笔信,古井般的眼眸中终于泛起微澜。 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微皱信纸中间唯一清晰的句子上: “连同我的份一起,认真地生活下去,享受这世间美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