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云云,”男人温声喊他,“回神了。” 蔺薄云这才抬起头,眼中还有些许茫然,“……喊了我几声了?” “没数。”柏山客抽出来他手里的账本,瞧了眼屋外的云彩,说,“松子在外边叫唤半天了也不见你回神。想什么呢?” 松子是他“嫁妆”里的那只藏獒。当初才有他两个手掌那么大,如今长得膘肥体壮,轻轻一扑就能给他撞倒,叫声洪亮,俨然是只凶猛的大犬了。只可惜蔺薄云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儿,怎么叫也不凶猛。 这么一说,他才听见外边的那只大藏獒叫唤。下人们都不大敢靠近它,都是蔺薄云或是柏山客亲自喂它吃食,一顿下去,顶他们俩人吃的都多。 “饿了吧,我早上起来没喂它。”蔺薄云说。 账本三两眼看完,草草对了一遍。柏山客见没什么问题,把账本放到一边儿去,“晌午了,你饿不饿?” 他不怎么饿,早上吃得饱,现在都还有点儿撑。在桌底下把木屐一踢一勾地玩,没好气地说:“你喝了一肚子茶水喝饱了是吗,赶紧麻溜起来,自个儿饭厅里吃饭去。” “你不去?” “离不得人呐?” 蔺薄云抬起眼皮子,把木屐勾了回来。 柏山客失笑,抬手理了理他的鬓发,“不走啊?今儿得回正院去。” “回。”蔺薄云把脚搭在了他的腿上,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先喊人把松子喂了。” 外边的藏獒不叫了,蔺薄云抬眼往窗户那儿一看,老大一只藏獒,趴在窗台上,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松子见了他,又汪汪叫了起来,两三声,被柏山客一瞪就蔫儿了,不在窗台上趴着了,毫不留恋,跳下去转头走。 整个柏家,松子最怕的就是柏山客。瞪它一眼就跟个小狗似的,蔫了吧唧的,再灰溜溜地跑走。 蔺薄云蜷着脚趾,声音倦倦的,“吓唬它做什么,又没惹着你。” 柏山客说:“闹腾。”说着又捏了把他蜷着的脚趾,“不换衣服去?这会儿外边可冷了。” 他还穿着那身丝绸睡衣,伸了个懒腰,衣袖滑落到肘窝,把脚收了回来,穿上了木屐,“我想起来咱俩领证的那天了。”他站起身,把柏山客早叫人送来的衣裳拿了起来,往小隔间去,门没关,声音轻渺地传来,“……好像还在昨天呢。” 那天没看黄历,蔺薄云挨了一顿打,背上一片青紫红印,那天他俩没去领证。 背上的伤养了好几天,蔺薄云一直闷在屋里,不愿意出去,柏山客逗他也爱答不理。 又过了几天,到了八月十五,柏山客把黄历一看,揣着两人的证件,带着他去民政局领证。鲜红的小本儿,里边贴着他俩的照片,蔺薄云微微笑着,很快乐的样子,也漂亮。 那天仍旧历历在目,柏山客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拍照,你握着我的手,一直在抖。”柏山客眸光柔和了几分,“拍完了照又特别害臊,和我说能不能早点家去,肚子有些饿了。” 蔺薄云换好了长衫,从小隔间里出来,依着门框,把长发拢了拢,“……你一回来就把照片挂卧室里了,正对着床,早上起来就能看见。” 他那时候还想不通,柏山客的偏爱来得没理由,让他惶恐不安,可后来他又想通了。 有些偏爱就是没理由的。 蔺薄云享受着他的偏爱,也慢慢地爱上他。 柏山客是追云的罗网,密不透风,势在必得地将他网住,是一见钟情。 他在罗网里,不觉得被囚困住,反倒觉得安心。 “山客,”他望向柏山客,突然说,“我好爱你啊。” 柏山客低声笑,看向他时眼中有点点微光,说:“我也好爱你。” - 好肉麻。 他回过味儿来,才发觉自个儿很少说“爱你”这样的肉麻话,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肉麻话说出来了怪腻味儿,他不爱说,柏山客也不爱。俩人都是这样。 他换了衣裳,跟柏山客出了屋,在院里见着了松子。松子要扑他,被柏山客给瞪了回去,蔫巴巴地“呜”了声,一副可怜模样。蔺薄云揉了把它蓬松的毛,哄它,“等会儿喂你,啊。” “早喂了,甭搭理它。”柏山客说,“臭狗,别搁这儿耍无赖,我早喂过你了。” 松子蹦跶几下,汪汪叫。 七点多,柏山客起来收拾了一番就来这院里喂松子。这臭狗一天两顿,一顿饭顶得上仨人的伙食。它早吃饱了,就是要跟蔺薄云耍赖撒娇,这么大只狗跟人撒娇,得多吓人。 蔺薄云只逗了松子一会儿,就乖乖跟柏山客走了。松子也只好回窝,闷闷不乐。 柏山客问他:“冷不?” 蔺薄云把袖子伸过去,让他自个儿摸摸面料,“这么厚呢,不冷。” “怕哪个小祖宗自个儿不嫌冷,非得穿旗袍出门。”柏山客和他计较起了前天的事儿,弹了下他的耳尖,“一点儿也不怕冻死在外边。” 这是又计较起来那天的事儿了。蔺薄云打了下他的手,不给他摸自个儿的耳朵,“舍得我冻死?” 柏山客气笑了,也不管在没在外边,一巴掌打上他的臀,笑骂说:“小祖宗,我哪儿舍得!” 厨房里煮了银耳莲子羹,做了几道小菜,上到饭厅里去时柏山客也没叫人在旁侯着。蔺薄云不太饿,只盛了一点点银耳莲子羹,慢慢地吃。柏山客打从早晨起就没吃几口,光顾着自个儿这个睡得醉生梦死的小祖宗了,随便对付了几口就去见了蔺景,七点多,蔺薄云还睡得正香呢。 柏山客夹了筷子鱼肉,把刺儿吐在了旁边,抿了口莲子羹,“只吃这么点儿?”他俩不讲究食不言,饭桌上常聊天。 他点点头,把剩下的一口莲子羹吃完,打了个哈欠,“我又不饿,只是陪你罢了。”他托着下巴,眉梢一挑,话头就转了,“你和我大哥还讲了什么呢?” “能讲什么啊。”柏山客认真地挑鱼刺儿,往他碗里夹了快鱼肉,淡淡地笑,“你没来的时候,他就把你当话头,跟我扯皮呢。我心说这王八羔子净会给我在这儿瞎扯皮,但再不稀得搭理他,也得跟着扯啊。” 的确是没讲什么的,前半段光在那儿打太极,蔺景看他不耐烦了便时不时地提一嘴蔺薄云,安抚人似的,没成想柏山客还不吃这一套。 蔺景这人旁的不行,打太极最有一套,做生意讲究嘴上功夫,一个字,磨。柏山客也磨,却不跟他似的打太极,嫌麻烦,也不稀的跟人多费口舌。蔺景乐意打,他还不乐意接呢。 蔺薄云嫁给他快两年,蔺家没少用他的名号干缺德事儿。他边收拾烂摊子边给蔺家穿小鞋,结果蔺家除了蔺薄云,没一个脸皮薄的,个个脸皮厚如城墙,穿小鞋都拦不住他们想分一杯羹的心。 他是最不乐意跟蔺家打交道的,也不乐意他们多提及蔺薄云,烦,但眼下也不能撕破脸。一大家子人都各怀鬼胎,心黑。 他从小桃那儿套来的话织不出来全貌,蔺薄云受了多少苦和多少委屈,他也不敢去猜想。 背上很多细碎的疤,手臂上也有,都在不容易让人瞧见的地方。 蔺家不善待他,却怕外人知道,专挑瞧不见的地方打,明面上,出什么席面宴会,也给他穿得光鲜,要保着家里的脸面。 但蔺家哪有什么脸面可言? 柏山客轻轻叹息,“我也不乐意搭理他们,可他们个个都不要脸啊。” 蔺薄云垂下眼,“他们吃不到甜头,要追着你,早晚出事。” 柏山客烦得很,嫌他们像苍蝇,“我也琢磨着敲打敲打他们了。” “打就是了。”蔺薄云笑,“你打得他们落了牙和血吞才好。” - 蔺景一路上脸色阴沉如黑云,司机连喘气儿都害怕,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蔺大少的脾气不似那张脸,温和有礼,私底下大家都清楚,这位少爷没那样的好脾气。 他揉了揉眉心,烦躁得很。柏山客这人软硬不吃,不说软的,玩硬的蔺家也玩不过他,人家手里攥着枪杆子,四九城里做生意的但凡和他有来往,没一个敢招惹他。 但蔺家不一样。 蔺家的二少爷嫁给了柏山客。 柏家的家产并不是蔺家一个半路发家的商贾人家能比得上的,蔺家靠倒腾白面发的家,这些年也做旁的生意,却始终不如当年赚得多。蔺景接手的也算是蔺天城留下的“烂摊子”。 柏山客并没有因着蔺薄云这层关系而行方便,反倒是蔺家次次被穿小鞋,货物被扣了几次。上回的那一批“福寿膏”,全让他给烧了。蔺家赔了本,也不敢和柏山客滋事,只好打落了牙和血吞。可这回柏山客又无端扣下了一批货,但里面只是些名贵的茶叶。 蔺景和他打了半天的太极,拐弯抹角地提这事儿,他却怎么也不松口,权当没做过一般。又拿蔺薄云当借口,勉强多谈了一会儿,可蔺薄云也不站在他这边儿,反倒让他提早走了。 他烦躁地点了支烟,车窗不紧不慢地落了下来,淡淡的烟雾随风散了出去。 蔺薄云并不如父母所想的一般听话,甚至因着有了柏山客的宠爱,敢跟他使坏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天,小小的蔺薄云跪在雪里,手冻得红肿,鼻尖挂了霜。 他漠然地想,还是那时候好拿捏。 不像现在,不听话,还想要反咬。 就该把他丢进湖里的,让他死在那个冬天里。 - 蔺薄云打了个喷嚏。 蔺薄云说:“谁惦记我呢?” 柏山客捏住他的鼻尖,说:“甭跟我扯别的,这几天都给我裹严实点儿。” 蔺薄云被捏了鼻子,声音闷闷地说:“我知道了,快松手!”手松开了,鼻头被捏得发红,蔺薄云狠狠踹了柏山客一脚,“轻点儿!” 柏山客哈哈大笑,快步走到他前头,像是要跑起来似的。蔺薄云跟上他,可他却忽然停了下来,蔺薄云便撞上了他宽阔的肩背。 他揉了揉脑门,刚想说话,柏山客便转过身,把自个儿的斗篷脱了下来,给他披上。等摆弄好了领子,系上了绳结,柏山客才迈开步子跑,“哎呦喂,刚还寻思你要骂我呢。” 蔺薄云把脸埋在绒绒的领子里,才懒得骂他,追了上去,说:“跑什么跑,不知道木屐跑不快。慢点走!” 柏山客说:“那你快点走过来。” 蔺薄云不知道他又琢磨什么坏点子,但还是走了过去。刚走到他跟前,柏山客就一把给他抱起,疯跑了起来,没半点在外雷厉风行的模样。 蔺薄云搂住了他的脖颈,闭上眼睛,“不怕让人看见啊?” “怕什么,全都被我遣走了。”柏山客那双桃花眼微微一弯,笑意盈盈,“再说了,我抱着自个儿的太太在家里走走怎么了?” 蔺薄云红着耳根子,把他搂得更紧了,嘴上却说:“快把我放下来。” 柏山客偏不放,等到了正院的大门,才给他放了下来。 他理了理有些皱了的长衫,先柏山客一步进了大门。 柏山客捂着嘴,闷闷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