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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周一开启新篇章,早饭后吴公馆门前热闹一时,老夫人携一双孙女的手,将儿孙不舍送出家门。暂别父亲及胞妹,奕涵乘车往女子学堂, 早课之前,奕涵已然到校,她开钥推门,将提包挂上衣架,去桌角提暖水瓶茶室接水,出门迎见一人。 青葱年纪的小君子,面红齿白,笑意明朗,灿若星辰。 不负其名,奕涵心道。 “老师早。”詹星瀚自双眸绽放惊喜,她脸颊生粉,初绽的笑容若淡粉的花朵,娇羞可爱。她扬起头,看高半头的窈窕,“奕涵老师,周末功课收敛完毕,请您批阅。” “小瀚,早。”奕涵抱之一笑,侧身放她入内,“辛苦你。帮我放桌边就好。” 詹星瀚应了好,钻进门将一摞作业簿整齐码放于桌角,一溜烟跑回门前,抬眼端视奕涵,“老师,本周轮到我值日,我正要去接水的,帮您一起罢?” “饭后出门尚未活动。不如我们一同去接水?” “是!”小君子欣喜不已,局促地抓捏校服裤线,侧身请老师先行。 …… 学堂所在是为三进院落,本为住宅。改办学堂后修葺翻新,而今一进是为门房茶社休息室,二进院为教室,三进院环绕二十余间宿舍,供予远途或漂泊无依的学子住宿。另外跨院几间房,设立教师办公室。 茶室连接会客室,设座,榆木方桌配长板凳,供师生补给或接送学生的家长歇脚。 她二人早到,看家护院的门房老丈才将干木柴劈段引燃丢入炉灶。 当下时候还早,烧水炉静默蓄力,炉灶之中暖融融的。老丈打蒲扇盘膝坐炉灶前,将直上青烟搅乱。 就近一处方桌边,师生围桌对坐各自静默。 詹星瀚桌下绞着手,眼睫翩然五官沉肃,垂眸盯着手思量什么。 奕涵放眼四顾,少见地人前失仪沉浸什么。 打扇声急促起来,疾风鼓动火苗茁壮窜起烈焰……火焰热情跃动,唤醒炉灶上方静默的蓄水箱。水箱中,密密麻麻的水泡翻滚膨胀着…… 烧水炉闷呼出声,炉芯里这锅水沸腾。 奕涵回神,眼底有敏捷的纤硬跃出去。 “老丈,麻烦您。”詹星瀚将暖水瓶递给苍老的手,恭敬矮身等候在旁边。 老丈蓄满水瓶压实瓶塞,摆放她脚边,摆手拒收她致谢,只叮嘱再三:“年轻人用功读书。” 詹星瀚郑重点头。 两人提水瓶出门,热水滚沸的烧水炉在背后长鸣,詹星瀚偏头偷瞄那人轮廓,垂头看脚尖抛却顾忌鼓足勇气轻问:“老师,前日马场见您……您也喜欢马术运动吗?” 詹星瀚憋闷两日,自打马场见过奕涵,便畅想她策马的英姿。以奕涵海归贵族小姐的身份,马术云云想来不在话下。 奕涵谦逊笑道:“略知皮毛,不甚精通。” 詹星瀚看她笑颜,晃花眼睛,随即笑起,提起勇气提问道:“老师,不知下次能否邀请您北郊同游?” “自然是好,待你学业圆满时,马场相约。” “嗯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师您可莫要反悔。” 奕涵噗嗤笑出来,“我又不在君子之列。你可要记好,君子立世言出必践。” 詹星瀚垂眸,悄声呢喃:“先生品行高洁,便是为人称颂的君子。” 奕涵为她逗开怀,抿唇微笑,“那我便应下小瀚的君子之约。” 詹星瀚扬起脸,兴奋得脸颊涨红,她与老师教室门前分别时,壮大胆量高喊了句老师,暂且挽留奕涵。 “小瀚还有事?”奕涵檐下回首,轻柔一笑。 “前日与您郊外同游的,还有,上次冒雨接您回家的,是您的……家人么?” “不错,她是我胞妹。” 奕涵温声道,礼貌问询另外可还有事。詹星瀚又惊又喜瞪大眼睛,咧开嘴角目送她回内院办公室。 奕涵两手提着水瓶优雅踱步,在她身后,有热情的满含希翼的目光追随始终。 9 一日课程后,夕阳西下。奕涵的国文课在散学前最后一节。下课时候到,老丈敲响梆子声。奕涵布置思考题,微笑着下课送别学生。她迎送学生出教室,听护院老丈神秘来报,道是有人来寻她,且那人直往办公室去了。 司机从来等候在车里,这般大张旗鼓而来,来人必然是奕君。 奕涵捧书推开办公室门,她后腿跨入眺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不待疑惑,双扇门在她身后掩合,而她被人拥住。 “奕涵老师今日想我否?我好生想你的。”奕君还如年少顽皮,躲在门后吓她。 奕涵勾唇,拍掉她的手转身回来,并无意外。奕君藏匿在门后,不自知她挺拔身形被映出。 且她投落窗上的影,被倾泻的日光完全勾勒。 对她轻佻或厚谊的玩笑话,奕涵不以为意,为她打理额前垂落的刘海,温声叮咛:“既已成年,还若稚童。你跟随父亲从军,切记不要沾染土匪习气。君子立世坦荡,有所为有所不为。” 奕君执着一双柔荑贴放自己双颊上,蹭弄着眯眸笑,“姐姐忧心我挂念我,我知晓。奕君当不教姐姐失望。” “不只是我。”奕涵眼底映出悲痛,“还有母亲。” 随着奕涵道出这话,奕君拥抱住她。 这三进的学堂本为私家住宅。其原主人是位祖籍江东的周老先生,晚清时候,老先生考取功名赴任冀州知府,举家搬迁来此,在此娶妻生儿育女。周知府两袖清风,为官多年只这一座三进院落。且还是老人家暮年扩建后所得的。 奕涵与奕君对这桩往往事无所不知,只因那位周老先生,正是她姐妹亲外祖父。 周老先生一儿一女,原配周夫人过世便只有父子三人。老先生抚养儿女长大,他的长女求学,志在教书育人,而幼子从军,一心报效国家。 小儿子早年离家,老先生对爱女真真捧在掌心里珍爱。却不想女儿陷入学生运动,更始料不及文雅恬淡的爱女与那始作俑者军阀头目牵扯关系。 女儿与那糙汉坠入爱河。老人家被气到缠绵病榻。 周小姐亲试汤药,将父亲照顾妥帖。来年春日,自己执意嫁给了凯旋归来的冀州总兵吴耀先。 后来吴耀先拥兵自重自立为帅,掌一方要塞之州,统三军精锐之师。吴大帅的新婚妻子周小姐陪伴他一路走过八载。 吴耀先在烂漫春日万千得意娶到他视若珍宝的女子,也在婚后第八载初春永远铭记爱妻病容。 那时候他们的一双女儿还小,长女五岁,次女三岁。 小奕涵牵着妹妹软乎乎的小手,哄着她听从父亲的话,在母亲榻前跪下,自此与母亲长辞。 …… 当下姐妹置身的办公室,昔年正是她们母亲闺阁。 奕君对母亲记忆不多。她只记得胞姐如何疼宠爱惜自己。只是思及母亲,奕涵低落,她随之低落。 “姐姐不必难过,母亲故去,父亲奔忙,总还有我陪着你。”奕君环抱着奕涵,嗅着她发香,没来由地宁心安神。 “你可知母亲临终之时对父亲嘱托什么?” 奕君摇头,她只记得那时候母亲病容憔悴,牵自己的手好凉好凉,院子内外都是压抑的低泣声。自己偏头看姐姐静默落泪,感知这种悲切氛围,也难过得不得了…… 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牵她小手哄她平复的还是姐姐。 那之后母亲长久离开了她们……吴奕君记得满眼缟素记得宅院死寂。 她长大才知道,那便是亲人离世骨肉分离的痛。 奕君摇头,心紧紧揪起来,伏在奕涵肩头摇头。 奕涵眺望着昔年母亲闺阁内室床榻方向,追忆幼时跟随母亲归宁外祖家,母亲怀抱她轻柔哄睡的温柔情景,心痛不已,当下不禁落泪。 她对奕君说:“母亲放心不下你我。她嘱托父亲,送我入学供我成才,而对你,母亲盼你心怀报国之志,不负冀州父老。” “危舟私下如何暂且不提,她本性开朗,你与她交好,相伴长大,情同手足,祖目父亲也满意,母亲也定然欣慰欢喜的。” 原来这番抒情都是为此铺垫。想来是老古董父亲要奕涵来做说客说服她。奕君退离奕涵身边,置气闷哼着,兀自转去办公圈椅坐下。 母亲在天之灵守着她,奕君在先母出嫁前的闺阁不敢放肆,她端正坐着,随意翻起手边的,不理会迎来对她说好话的奕涵。 “你近来早出晚归,祖母忧心你。她老人家年岁大了,总是盼望家族和睦的。” 奕君翻书,板着脸不为所动。 奕涵立在桌边垂眸看她,心叹一声。“若非是危伯父携危舟周末登门惹你不快,你如何会好端端闹脾气?” 奕君将书合起拍在案上,仍在赌气。奕涵按住她躁动的手,“军政大事,父亲自有考量。无论如何,咱们与危家是世交。你与危舟又是自小长大的,切莫因误会断了情谊。你身为子女,身在军中陪伴父亲,如何能不为父亲大人分忧?” 奕君抽手,拧眉站起来,不耐压低声音道:“姐姐说来道去,还不是为了危舟!她有什么好,值得姐姐如此挂念!她在舞厅所为,与醉生梦死没心没肺的烟鬼酒鬼毫无分别!” 奕涵蹙眉,“你怎么会这样思量。” 奕君凝眸看她,将她眉心的细褶抚平,无力垂手,“姐姐近日心神不宁,是为了她么?” 奕涵蹙眉更紧,直言对她,“祖母六十大寿将至,父亲与你互相置气。家庭不睦,你要祖母如何宽心,要我如何安乐?” 奕君蹙眉,愧疚自眼底涌现,“原来姐姐是为此。” “是,为你这个薄情寡义没心没肺的小混帐。”奕涵挑眉,嗔她一眼,收拾书本,起身欲走。 奕君摇身变回往日里黏人的乖顺样子,替她归置课本纸笔锁在抽屉里,拥她到门前,自衣架取下提包,揽着她出门。 奕涵快走避开她。奕君黏回她身上,挽起她胳膊牵握她素手,挂在她肩上撒娇:“姐姐放心。我已然想到法子,哄祖母高兴。” “哦?说来听听。” “城东大观园新来一个戏班子,听萧临说功底不错,她家老夫人迷上了那处。不若组母大人寿宴之际,我将戏园子包下,请老人家移步去听她爱的,姐姐看可好?” 奕君偷偷挠奕涵手心,奕涵偏头,被她逗笑,指点她额心,“算你有心。” 10 冀州城东大观园,夜戏喧嚷,粉饰内陆州城偏安一隅的太平安宁。 八月十五团圆夜,吴元帅携小辈为老太君贺寿,赁戏院的场子,请新戏班的角儿。 大观园门前海报纸潇洒描绘被捧为新戏班名角儿的一双坤生乾旦。夜幕降临,锣鼓京弦声起,大幕拉开,名角儿扮相闪耀出场,水袖起舞,唱腔婉转。 半露天的正方戏台热络起来,戏台上生旦净末丑交织出大戏一场,赚喝彩与叫好声。端坐贵宾席的,不是别人,正是吴氏一家老小。 和美开场,又以吴老夫人素来喜爱的压轴。 取自,以小姐丫鬟小红娘见闻为背景,节奏明快许多。张生与相府小姐因缘邂逅之时,和着伴奏转急,措辞紧张,心跳纷乱。 台上的人演绎极好。老寿星点头,如痴如醉,满面笑吟吟的情态。 吴奕君陪坐在奕涵身侧,她歪倒贴向奕涵,隔着交椅扶手倚向她,咕哝一句不满。 叫好声四起,正当小红娘登台牵线搭桥博得阵阵喝彩,奕涵偏头,问奕君因何感叹。 “这小妮子,恁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竟是引狼入室,联合外人欺辱她家小姐。姐姐看呢?”奕君托腮,月光下,只盯着奕涵侧颜发痴。 奕涵发笑,轻声问她,“你怎知那小姐并非自愿?” 奕君蹙眉,极大不理解,“不顾闺名,与人苟且,这般会是自愿么?” 台上相府小姐且正犯难,彳亍徘徊,其步态将心理的弯折走遍。 她拂袖,她掩面,她踱步,她长叹……奕涵望着台上纤细的衣裙繁复又万千落寞的影儿,不知为何,似融入其中,若有同感。 “或许心动,情不自禁。”她这样回复她胞妹,头也未回,专注于台上黯然自苦的小姐。 海报上柔丽俊俏的乾旦,将这碍于世俗无言相思的情炽演绎得动人。 也并非打动所有。奕君无心这些咿咿呀呀的婉转扭捏,她出席是为团圆,为取悦祖母宽慰父亲,更为与胞姐相处。 “她比我耐看么?”奕君蔑视台上矫揉造作以色事人的平民君子,她只在意奕涵回应如何,索性侧过身,就近只盯着她不放。 “什么?”奕涵并未听清,适才多问一句。 奕君壮起胆子,月下打诨,捞起奕涵细瘦的腰,揽她笔直的背,凑近与她咬耳朵,“姐姐看她不若看我。她有容貌我也有的,我有的她却未必。” 奕涵拂落她的手,回眸嗔来一眼,“胡闹,长辈还在,成何体统。” 奕君嘻皮笑脸顺杆爬,“长辈不在时,你便让我么?” “你怎仍这般孩子气?”奕涵笑对她道, 奕君气鼓腮帮,“我如何孩子气?姐姐总是这般,推距我一番真心。” “好,算我错。”奕涵忍俊不禁道:“民女向少帅大人赔罪。” 奕君又向奕涵身边挪近些,“大小姐如何赔罪。” “明早亲手做粥给你。” “甚好!”奕君眼底亮晶晶,捏玩起奕涵端正扶膝的手,期待道:“我想要松茸粥。” 松茸粥是奕涵偏爱。奕涵扬唇,笑望她一眼。 只肖一眼回眸,戏台下叫好声鼎沸,再细听,曲调声歇,奕涵扯奕君回看台上,只见全员登台鞠躬致意,原是压轴大戏落幕。 老夫人拉着吴耀先,感叹台上这些年轻人后生可畏,将戏剧传承下来不复师门与观众,更不复各自台下苦功。 奕君轻柔放开奕涵的手,起身迎过去,为祖母捏肩捶背,孝顺得紧,“祖母可欢喜么?” 老人家满面春光,笑嗔小孙女道:“你若更当听话孝顺,我便欢喜了。” 奕君惯会哄老人家欢心,“是,孙儿全凭祖母吩咐。” “你若时刻这般柔顺,何愁前程不兴婚事不顺呢。” 奕君淡笑不语,偷瞄奕涵。 奕涵回眸,若有所思眺望台上,只见大幕之后散去的光影。她回身叮嘱护卫在旁的三斗,托付其将富余的报酬与月饼小食送与戏班众人。 奕君留意三斗去处,归家之前,借口如厕,紧随去后台,在三斗面前阔气打赏。 戏班主唯唯诺诺,止不住抱拳答谢。奕君心里得意,顺应祖母派人催促再三,携三斗回前院与全家团聚。 谁道有不开眼的顽石追出来,只为退还吴家多余的赏钱。 那戏子妆容半遮,真容半面,淡眉柔目,俊秀动人,“承蒙厚爱,惶恐之至。这是我与师妹报酬份额,请贵府收回。我二人露脸出彩,苦的是幕后各位师傅。” 吴府老少将要离开,闻言留步。老太君先发话,亲切捧起年轻人的手,将报酬退回,“今个老身做寿,恰逢中秋佳节,我便做主,以此为由犒劳诸位。请诸位切莫推辞!” 戏子迟疑再三,垂眸作揖,万千作谢。 “感谢老夫人的赏银……与大小姐的吃食。”齐嘉文偷瞄一眼便脸红。奕涵垂首致意,在众多目视中,搀挽老夫人离去。 奕君在另一边搀扶祖母,冷不丁回头了望,见那滑稽的可怜人立足远眺。 眺望谁人?下凡的嫦娥仙子么?她蹙眉,心里生闷。 脚步淡去,大家族的老少万千簇拥之中离去。齐嘉文终于抬眼,放胆眺望,隔着繁多的宽广或恭谨的背影,将那一拢朦胧月下的滴仙珍藏于内心深处。 整夜劳顿,忽而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