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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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被窝另一侧已经凉了很久。 指尖慢慢收回来。翻过手机一看,也不过刚清晨六点。房间外传来碗筷磕碰的轻响,云罗复又闭眼,整个人缩回被子里一动不动。过几分钟还是下了床。 他进到卫生间洗漱,取下置物架上并排而立的其中一支电动牙刷,对着镜子发会儿呆,牙刷含在嘴里嗡嗡地震。 这里的很多物件都是一式两份。多到对他们这个年龄的男生来说,即使冠以“兄弟”名义,仍然算惹眼。 可也许是住久了,又或许是袁芳第一次进来时就极自然的表现给了人暗示,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恍惚觉得,这满屋的深浅两色好像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露骨。 眼睛,耳朵,喉咙,舌头,都是可以被驯化的器官,不是吗? 水龙头被拧开,旋转着冲下绵密的白色泡沫。 出了卫生间往外走,厨房里磨砂玻璃门大敞着,磕碰声渐渐小了些,一场烹饪已临收尾。 背对着他忙活的人察觉到脚步声,放下手里的砂锅盖回头,“哎,小少爷起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云罗摇头:“是我自己想起了。”余光瞥到锅里翻涌的稠粥,他对袁芳笑了下,“早饭已经好了吗?不介意的话,袁姨也陪我一起吃吧。” 小孩嗓子有些哑,说话声气很细,袁芳照顾他两年,知道主人家的性格,也不作推辞,只笑着应好。 乌鸡汤还要熬炖一会儿,蔬菜粥正好能入口,女人盛一碗递给他。云罗接过,再端碟小菜出去,两人在餐厅相对入座,就像从前在宋宅。 和宋家人不同,袁芳用餐时不会太安静,喜欢聊天。平时也只聊些无关紧要的学习日常,今天却转了话题,说以后还是要多做点药膳,给他补补身体,言语间有克制的担忧。 云罗咬着勺子未出声。他的孱弱本是天生,其实没什么好说,只是旁人的关心难得,所以即使不喜欢药味,他迟疑一下也应了。 女人似松了口气,眉眼温柔地蜷起几丝细纹,笑起来的样子依稀有几分像母亲。 他收回目光,继续喝粥。这张脸太乖,偶尔走一下神,垂下眼也看不出。 周末结束前,体检报告和新配的药被医院的人送来了公寓。 那册报告单子不薄,云罗谢过上门的医生,关上门随手翻几页,各种专业名词和数据翻了个囫囵,也看不怎么懂。他因为自身体质和家人境遇,自小对医院的物件没什么好感,索性要直接收进卧室里。想看的人自己回来了会去看。 原是这样打算,袁芳却比他自己更上心。即使她其实也看不懂上面的一串串数据是什么意思,仍执着地拿报告和药瓶念叨着对比,试图搞清楚每一种的服用剂量。 云罗就抱着腿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也不吭声,下巴抵住膝盖歪头看。目光落在空白无字的药瓶外壳上,沿着序号从一默数到七,猫一样安静。 左不过是吃药而已,要吃多少,吃什么,对他来说好像也不很重要。 拿到报告的这天晚上,云罗接到一通电话。是一串未储存的号码。手机刚在桌子上震动时他没什么反应,盯着看几秒,像是先确认那动静是否真实,然后才点开接通。 电话那头忽地涌过嘈杂的人声。片刻后静下来,只留下一个人的声音,沉重缓慢的呼吸和风一起灌进耳朵。 “……在做什么?” 那人轻轻吐出一口气。有点像冬夜里徒步沙漠的旅人,披着满身霜雪,终于寻到一处可以放松的小屋。 习题做太久,窗户忘了关,房间里雪松气息散得很淡。握笔的手指早被风吹冷了,不小心碰到耳垂,指尖触及的软肉却是烫的。 “做作业呀……” 他觉得渴,咽下唾沫,心不在焉回答那人的问题。一天的行程,一日三餐,送药的医生是男是女,像汇报作业,听起来一板一眼。只是手机悄悄开了扩音,离耳朵远了点。 是那风声吹得他耳热,他想。 他们一句一句地聊没有意义的话题,气氛居然还挺随意。宋晏程让他收好药,先不要吃,云罗也不问为什么,温顺地应声。指腹碾动着习题册的页角,折拢又展开,道完晚安,挂了电话还在尝试着抚平。 但那皱褶比他固执,他只好放弃。作业早做完了,英语多做了三张卷子,数学下周二有小测,应该多练,也已经写了十余页习题。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坐在书桌前,忽然有些茫然。 良久,他起身关上窗。 - 偶尔的时候,云罗开始断断续续做梦,在空寂的深夜。 在他刚走完的短短十余年人生,有两段日子最多梦。一开始,他总是在梦里找人,是他出生的那个家,因为怎么也找不到,每次醒来都高烧一场。后来陆予红着眼眶咬牙搬了家,旧物锁进旧屋,再也不提,才保住了他和季换锦唯一的小儿子。 再后来,云罗重又经历了一次,只是不找人了,换成做同一个梦。那是他小学四年级,第一次拿到满分的期末答卷,爸爸终于要兑现答应他的N市之旅。可是行李好多,一直收不完,他听着一墙之隔爸妈的声音,急得痛哭,想不明白为什么就是出不了门。 直到最后一次,门终于开了。那真是个好梦啊,他差点就不肯醒来,可是不行,他们说,还有人在等他。 于是他睁开眼睛,回握住床边守着他的叶宛,小声叫了一声叶阿姨。 要好起来,不要成为负担。云罗这样告诉自己,不再耽溺梦境,好好照顾自己,课业捡回来。后来他也觉得自己好了,最难捱的熬过去,余下再难,都是生命可承受之重。 可他又开始做梦。 都是不好的梦,醒了就忘。 有一天晚上不知梦到了什么,云罗皱着脸惊醒,喘息之余,看见一旁黑沉沉洞开的窗户。他坐在床沿和那黑暗对视半天,踩着地毯过去拉窗帘,又反锁上房门,亮着灯才能再次入睡。 第二天还是心神不宁,上课走得匆忙,连老师说了下午要评讲的试卷都忘了带。早自习下课铃刚打响,书包里就传来一阵震动,云罗于无人处悄悄打开,是那串号码发来的短信,让他下楼去拿。 心脏仿佛被什么人攥了一下,酸胀之后蓦地剧烈跳动起来。又像是上课被数学老师毫无防备点到名,他手指渐凉,临下楼竟有些怯。 但来的是袁芳。 幸好不是。他想。 他好像比以前胆小,也变得奇怪。身边有人的时候老是发呆,别人聊再澎湃都和他无关。等周遭只剩他一个了,又表现得对声音很敏感,有一点细微的动静就会回头。 看一眼,又转回去。程诚撞见过几次,明明后门都没有人,他问他在等谁,季云罗只迷茫地看他,好像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 他孤僻的漂亮朋友,是一个有心事的人,程诚暗忖。他最近谈了恋爱,对象不是之前暗恋那个,但是学生时代的爱情嘛,总是如此,怎能奢求事事称心。 爱管闲事的数学课代表有心引导,约了好几次中午一起吃饭,这天终于被应下。 “想约你一起吃个饭比追女朋友还难。”程诚故意揶揄。 他们下课晚,餐厅里已快坐满人,只剩下一些难过人的边角处还有空座。两人点好餐,端着各自的餐盘找位置坐下。 青春期的男孩吃得多,饿的也快,坐在一起吃饭就是吃饭,也不会先聊天。他们一贯如此,并不觉得生疏,程诚风卷残云解决完,支着下巴等云罗喝汤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讲起他和邻班女友的恋爱史。 云罗于是放下汤碗,手放膝上,看上去听得很认真。 但开始没多久就被打断——他们坐的位置实在太偏,旁边有人端着餐盘经过的时候,不小心撞撒了水在云罗的校服外套上。 程诚连忙摸兜递纸,一看来人,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厌烦地瞪一眼:“走路不看人的啊?” 汤汁是沿肩线淋下去的,淅淅沥沥流了半个袖子。云罗下意识把右边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放桌上,看到手机时动作一顿,但此时也顾不上会不会引起老师注意了。 撞他的人本来在道歉,眼珠子一瞥,却落在了门卡公寓名和机身logo上,刺了句:“手机没事吧?坏了我可赔不起啊!” 云罗没听懂梁子柏的阴阳怪气,校服已经浸透了,他只好脱下,裹住湿的一面抱在怀里。倒是程诚有些不忿,还想说什么,被云罗轻轻拦住了。 “手机没事的,”他摁亮手机屏,好像怕梁子柏愧疚,还递给他看,“你走吧。” “……” 程诚憋着气,回去的路上,原本想开恋爱小课堂的心思全没了。想了想又觉得很无奈,对云罗叹息道,“对那种人干嘛客气啊……太好脾气是会被欺负的,你离他远点!” 云罗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在应哪句。 没了外套,走出有暖气的餐厅顿时有点冷。同行的人还在兀自絮叨,他小小的打个哆嗦,和这具病弱的身体作伴多年,冥冥中有了种熟悉的预感。 又要添麻烦了。他在心底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