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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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去了一周,今年的叶宛也没能抛下工作准时回来。 但好歹还有例行的电话问候。那是在一个难得出太阳的午后,一开始并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在震,云罗回头的动作慢了点,只从那人指间瞥见晃动的视频通话界面。上面备注着他好久没喊过的名字。 宋晏程也看一眼,不甚在意地点开接通,功放。手机随手放在身旁沙发,递出一只手要拉他起来。地毯上小孩却直往后缩。 电话那头的女人嗓音带着感冒中的喑哑,清咳一声,被电流放大的声音回荡在起居室:“……为什么是你接?弟弟呢?” 掌心朝上,仍固执悬停半空。男生眼睛盯着面前的一片莹白赤裸,只回答最后一个:“他在睡觉。” 换算一下时差,确实是国内午睡的时间。叶宛并未生疑,自然地换了话题:“噢。那你怎么还没走,今年不过去了吗?” “你爸可烦人,估计是找不着你,前几天老在半夜给我打电话,我没接,最近又联系不上人了……” 手机以外,蜷在沙发下的小孩傍着他小腿,于女人话音间隙无声摇头,不敢去抓他的手。宋晏程心不在焉地随她应声,说下周会过去一趟,要拿点东西,一边挑起手机一角,朝小孩扬了扬。 那上面显示早被切了语音。 僵直的身体才松懈下来,云罗抬眼和他对视,那张男性间少有的偏清丽的面孔上,唇角有些委屈地往下撇。但没有生气。他只是用指甲在那人小腿内侧刮挠几下,那人的手掌就下落,抓住他。 电话那头听不到回应,叶宛“喂”了好几声。宋晏程回过神,掌间的手指也轻轻回握,于是顺手把人拉起。汗湿的身体陷入另一具。 那边也终于想起打来这通电话的目的。 “还有,这周我回不来,你帮我和云罗说,要不……嗯……或者,你下周带弟弟过来怎么样?反正你们放假,我让人准备一下,你们过来想自己安排行程也行。” 被提溜进怀里的人一声不响,专注扮演午睡的角色,唯有环在那人颈后的手指在听到这话时不自觉收紧了一瞬。男生若有所思,指腹摩挲着云罗凸绽的蝴蝶骨,随口道:“嗯,我问问他。” 电话挂断,起居室里重归安静。 窗帘厚重,密不透风,光和白昼被隔档在外。他们都熟悉这晦暗,呼吸在黏稠凝滞的空气中起伏,交织。触目可及的只有彼此。 季云罗埋头在他颈间,像是真睡着了。 垂下的指尖挨上肩头,和略微发汗的身体体温不同,有些不合时宜地凉。宋晏程偏头,从身后摸索出来一条薄毯,要给人披上:“冷?” 并不是冷。云罗埋着脸摇头,不出声,树懒一样往宋晏程怀里缩更深。细软的额发拂过男生喉结,有点痒。 被隔着毯子拥住,那人声音低低的,透过胸腔在耳朵里震,“要不要去见她。” 却依然摇头。呼吸有一瞬是乱的,他在发抖。 “不想她吗?”骨节分明的手指没入蓬松柔软的发间,安抚地轻轻梳理着,宋晏程低头在他额顶印下一吻,“你也叫过妈妈的,对不对?不用紧张,你想去,我不会阻止。” “……不想。” 那声音小得像幻听,云罗抬起脸,视线在他耳畔游离,就是不肯和他的眼睛对视,“我不想去……哥哥,不去好不好?” 他没有办法再心安理得地向他的叶阿姨求救了。 他们之间长久、持续而无从定义的混乱关系,早就粗暴抹花了施暴者和施救者的界线。没了锁链,没了镣铐,要怎么描述这段关系才好,他是饮鸩止渴的不完美受害者,还是帮凶? 宋晏程的唇角无声上翘。 像是要证明点什么,云罗撑在他胸膛,往前凑了凑。柔软的唇瓣笨拙叠上去,凉津津的舌尖勾缠,两人如出一辙的漱口水香气交融,再无你我之分。 未宣之于口的试探与津液一同咽下,男生呼吸也乱了,掌住他脑后很快反客为主。沙发重又陷下去,米白的编织毯被蹬作一团,滑落地面。 楼下野猫呻吟,细雨落湿皮毛,有人咯吱咯吱踩着枯枝走近,猫尾一竖,凄厉呜声钻进灌木丛里。 春天快来了。 对吗? - 那次高烧以后,云罗很久没再从深夜的梦中惊醒。 他知道自己眼睛闭前和睁开后身边都是同一人,再也不会孤身入睡了,墙上的玻璃窗只是窗户而已。 但开学后某天,或许是换季不适的原因,他又做了不好的梦。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围在他身旁,吵闹,疼痛,还有雏鸟一样尖利的哭声。 心脏跳得厉害,像是预感会发生什么,云罗努力想记住那隐喻,可梦即潮水,被叫醒了,记忆也哗啦褪得无形无迹。 睁开眼,有只手掌替他挡住壁灯渐亮的光。待他适应后移开,那人在他身边撑起上半身,眼神清醒,不像是熟睡过被吵醒的眼睛。 “怎么了?”宋晏程轻声问,眉头蹙起,“你在喊疼。” 云罗呆呆仰躺着看他,这具身体的神经末梢好像还能感知到一点虚幻的疼痛,明知是错觉,所以这点疼痛也很快消弭无踪。 他随那人视线下移,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手掌不知为何在睡梦中捂住了肚腹。现在醒了,居然也不想松手。 “……不疼了。” 他喃喃。鬓边潮湿一片,未干的泪痕被那人用指腹揩掉,“我只是……做噩梦,有点害怕。” 梦见了什么?在害怕什么?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宋晏程的目光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他手背上,云罗不安地动动手指,以为他会继续追问下去。但或许是不想再刺激他,那人没有再提。 他只是起身为他倒杯热水,测了体温,确认真的不存在身体上的不适后,那人重回床榻,从枕头下抽出了云罗那本睡前读物。 那场雨夜高烧后,他偶尔也会在睡前为他读一读。 好几年前的书,已经翻得页面陈旧,但主人爱护,许多页虽有折痕,仍服帖叠作一处。宋晏程随手翻开,云罗闭着眼往他的方向靠,他便垂下手腕替他挡住壁灯光线,找一处段落,低声念起来。 手指的阴影投在合拢的眼睑,飞蛾一样随胸腔的震动微微扑闪。音调沉缓,不带顿挫,海潮一样规律平静。 就像小时候妈妈让爸爸给他念书,只是想用自己的声音告诉他,他在,并且会一直一直在这里。 “……四十个情人,来向这位那天早晨才出生的新娘致敬,这位关在象牙塔里的公主。” “每天晚上,这些大蛾总要来朝见它们美丽的公主,那时候正是暴风雨的季节……” 纸张再度翻页。怀里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搭在腹部的手松开了。 男生并未停下,他低声继续,给自己唯一睡熟的听众念完了孔雀蛾的故事。 这种诡艳的蛾,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配偶。交配,繁衍,赴死,动物本性。 没有关灯,他往后靠,阖书闭眼。心底兜转过好几个念头,想起那两瓶从未拆封的药,想起先前筹划又半途停滞的一切。这或许是梦魇,但也有可能是征兆。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噙着泪喊疼,说害怕的脸。 长了点肉,却还是瘦。轻飘飘落在他怀里,婴儿一样蜷起,像短暂收拢了他看不见的羽翼,随时有可能醒来,再振翅离去。 而我的动物本能是抓住你。 不会再做噩梦了,宝贝。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