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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唤醒庭院的是数声清脆啁鸣,鸟雀扑扇着翅膀踩在枯枝上,落雪簌簌。 方河由此醒了过来。 他摸索着起身,于墙角处用力划下刻痕,复又数了数之前的正字。 这一横落下,第六个正字便已完成,他在最后一道划痕上多停了片刻,重回床上躺下。 “一个月了,你倒是住得自在。” 那声音又来了,在屋中幽幽响起,熟络如老友,轻若贴着面,似乎都能感受到温热气息扑在他的颈侧。 方河下意识睁眼,却只见满眼黑暗。 声音的主人仿佛没有形体,飘到他身后,轻声笑道:“安锦后天就要娶亲了,他攀上了高枝,可怜你还是个被关着的瞎子。” 方河反手去抓,却是空空。 “看你这么冷静,难道另有出路了?” 黑暗中似乎有人抬起了手,在方河苍白瘦削的侧脸一触即过。 方河不愿理睬,掀起被子将自己埋入其中。 藏在黑暗中的影子见他如此自欺欺人,笑出了声。 笑完之后,又故作忧愁地叹息:“我说过我可以帮你,为何你总是不信?” 方河蜷起身躯,却挡不住那声音直接传至脑海—— “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那人蛊惑他,“眼盲之毒、囚禁之仇、欺瞒之苦……我都可以为你解决,为什么你总是不懂得抓住机会呢?” 方河徒劳地捂住耳朵。 那声音今日格外聒噪,滔滔不绝仍想说服他,方河不堪其扰,正想喊他闭嘴,忽然院落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刹那间,他的烦躁与那古怪声音一并消失了。 哐当,繁重门锁被层层打开。 “方河,”有人大步进来,讥嘲道,“还不肯低头呢。” 方河侧过脸,面容被光影分割,半是郁郁,半是冷然。 安锦嗤笑:“我早说过让我玩一次就行了,偏偏你不答应。” 他跨步上前,将方河牢牢箍在怀里,轻佻地抬他的下巴,方河拧眉想躲,却难以挣开。 安锦任他挣扎:“何必白费力气,我想用强还等得到现在?倘若哪天我没了兴致,只怕你求着我上我也不会看你!” 方河忍着轻薄,竭力平静道:“你不是要成亲了?有了安夫人你还能这么逍遥?” 安锦笑声一滞,忽然甩开他,气急败坏道:“谁告诉你的?!是侍女?她竟然敢跟你嚼舌根?!” 方河冷不防撞到廊柱,后腰生疼,他不肯在安锦面前露出痛色,强笑道:“前院锣鼓喧天那么响亮……我在偏院也听得见。” 安锦气极,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你在诈我?想打听婚宴的时间趁乱逃脱?” 安锦又笑了,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 他再次凑过来,是想索吻。方河即便看不见也对他的接近极为敏感,方河偏过头去,重重推开了他。 安锦讨了个没趣,正欲发火,院外却隐有响动。人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安锦一惊,慌忙起身,按着方河的下巴迫使他吞下几颗丹药,接着连句话也来不及留,飞也似地离开了。 哗啦啦——重重门锁归位,他自然不忘留下禁制。 “咳……”安锦喂得太急,方河骤然俯身,按着喉咙不住干咳。 半晌咳嗽终于止住,方河不甘心地捏了个剑诀,果然毫无反应——这三十天里缓慢恢复的一点灵力,又是荡然无存。 他无力地捂住眼,心道为什么他总是信错人呢。 夜深时又落了雪,在这静谧的夜中连落雪声都清晰可闻。到底被安锦的话搅乱心绪,方河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无意识地睁着眼,满眼黑暗,心中荒凉。 一年前在秘境中,有一个雪夜和眼下何其相似。 悔恨又不堪的情绪漫卷上来,方河死死咬住嘴唇,然而记忆是那样清晰,在失明多日后,越显历历在目。 方河原是个剑修,剑修行走天地,一半靠自身修为,一半靠本命灵剑。 若非他的剑因故折断,他也不会修为大损,被安锦认作一个落难的散修。 断剑是在一年前,那时方河尚未认识安锦,他还是惊鸿峰上最不起眼的小弟子。 时逢海上秘境现世,他又正好到了外出试炼的年纪,师父便让大师兄叶雪涯带着他去秘境走一遭。 他为这安排暗自兴奋了许久,只要一想到能与叶雪涯单独出行,几乎都要藏不住面上喜色。 无怪乎他如此激动,他幼时被惊鸿峰收养,师父事务繁杂,便把他丢给叶雪涯照看。十余年的朝夕相伴,到如今慕少艾的年纪,叶雪涯于他已不是如兄如父那么简单的存在。 他怀着少年人天真的热情与憧憬,想要趁此机会在叶雪涯面前挣个表现搏个青眼,未料最后却是事与愿违。 叶雪涯人如其名,如高山冰雪那样气势凛凛,终年都是一张拒人千里的冷脸,惊鸿峰上也只有个被他自幼带大的方河敢去亲近他。 方河从小仰慕他,将他视作榜样,渴望像叶雪涯那样修为高深受各方景仰,奈何实在不尽人意,即便再怎么努力,也不过堪堪够在惊鸿峰挂名而已。 或许正因为自己实在不成器丢了叶雪涯脸面,方河在成年之后终于反应过来,即便师兄愿意教养他,也始终没多给过他半分温情。 但也无妨,方河曾乐观地想,师兄待人一向如此,那他尚且还能多得叶雪涯几声督促,这已是极大的不同。 假以时日他总能成长,总有一天叶雪涯会看到他的心意。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与叶雪涯踏入秘境,没留意到叶雪涯这一路格外少言寡语,分明是在压抑怒火与不愉。 海上秘境虽说危机四伏,但有叶雪涯在身边,总不至于危及性命。 可当方河不知第几次从陷阱中狼狈逃脱、看到叶雪涯云淡风轻地立在一旁时,还是迟钝地发觉了异样。 “师兄,”方河刚从凶兽巢穴中逃出,一身狼狈的血痕泥印,他低头处理伤口,努力将话说得委婉,“刚才遇到岔路,为何你不提醒我一起走?” 叶雪涯睨他一眼,眸光冷淡如不化的积雪:“这是你的试炼还是我的?” 方河被堵住话,勉力温声道:“秘境中情况莫测,我们到底是同门,一起行动总能有个照应……” 叶雪涯忽然冷笑,方河拿着药瓶的手一抖,不敢再说话。 “照应?”叶雪涯定定看他,语气薄凉,“在师门照顾你这么久还不够,连试炼也要捎上我。你是向师父求了多久才征得他同意,让我来陪你试炼?” “什么?没有,我没有找过师父——”方河惶急解释,叶雪涯却不想再听,拂袖御剑离开。 白影疾闪而去,方河顾不得多想,慌忙召出灵剑跟在后面。 追至日暮,叶雪涯大概终于消气,停在一处山洞外,头也不回地进去。 方河抱着行囊跟在后面,一颗心浸在酸涩的满足里——叶雪涯还是没有抛下他。 叶雪涯寻了处好地方,山洞中有前人生活过的痕迹,虽然看落灰这里废弃已久,但有些陈设打理下还能使用。 方河清理出休憩的空间,生了火,同叶雪涯面对面坐下。金红火光映在叶雪涯脸上,方河却只见满面冰霜。 “师兄……”方河有心同他攀谈几句,叶雪涯却厌倦地偏过了头, 十余年相处,他早知道叶雪涯是怎样的脾气,方河怅然低头,不再去想搭话的事。 秘境中天象诡异,昨日还是暖意融融春光明媚,今日再想出去,却成了大雪封山霜霰袭面。 叶雪涯在洞口站了半晌,自风雪中捕捉到几声凶兽嚎叫,心道这附近恐怕正有大妖作乱。 若是他一人自然无惧风雪,但加上方河,便不敢保证两人周全。 想到这里他脸色又沉了沉,叶雪涯转身离开,拾起根未燃尽的火把,推醒方河,催促他往洞穴深处走去。 方河尚有些迷糊,他修为不如叶雪涯,山洞外肆虐的寒意令他有些混沌,但既然是叶雪涯叫他,他便乖顺地跟在后面。 叶雪涯边走边放出神识,探出此处山洞幽深,应是前人洞府遗址,不止一处出口,正好能借道避开那只大妖。 他们越走越深,行经一处空荡石室,忽然凭空出现一面水镜。 水镜足有一人高,镜面泛着莹润白光,在黑暗中格外瞩目。 叶雪涯直觉有异,率先停住脚步,然而意识不太清醒的方河却直愣愣走上前去,叶雪涯甚至都没来得及拦住他。 叮,方河抬手碰到镜面,霎时刺骨寒意自指尖传至心头,他一个激灵,终是从浑噩中清醒过来。 然而已经迟了。 水镜泛起涟漪,镜中光芒闪动,突然出现两张熟悉人脸。 叶雪涯与方河同时脸色剧变。 镜中人正是他们,却也不是他们。 镜中的叶雪涯身着红袍,挂着浅笑,眸中深情几近满溢,与惊鸿峰上孤冷的大师兄判若两人。 他手中拿着一截红绸,红绸另一端在一个身量稍矮的少年手中。 少年是方河,镜中的他面色绯红,仰头同叶雪涯对视,满眼欣喜雀跃。 水镜波澜一闪,画面陡变,整副镜面都被艳丽的红色填满,龙凤高烛在桌案上灼灼跳跃,一旁红色被衾高高隆起,勾勒出两个上下交缠的人形,而随着被衾水波般抖动,下方一只手臂如藕茎那样横斜探出,臂上一点红痣格外醒目,赫然是方河。 “方河!” 那红浪下的旖旎显而易见,叶雪涯盛怒至极,一声厉喝震彻方河心神。 “师兄,我……”方河慌忙移开手,然而水镜重归寂然,方才的幻象却不能当作没有见过,方河心中惊惶,脸上血色尽失。 叶雪涯原以为他还能解释几句,可见他如此畏缩惶恐,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如何?”叶雪涯怒极反笑,“你想说这是妖物的惑术?” 方河没料到叶雪涯会给他提供说辞,忙不迭地承认:“对、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幻象,一定是妖物想要……想要挑拨离间……” 他声音越发小,因他突然醒悟,叶雪涯的眼神是鄙夷与厌弃的。 叶雪涯讨厌镜中幻象,叶雪涯讨厌自己与他亲近——哪怕是幻象也不行。 原来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亲近与情事,在叶雪涯看来竟是不堪入目的侮辱。 叶雪涯寒声道:“临出行前,四师弟告诉了我一件事,我原本不想相信,结果你倒是主动证明给我看了。” “他说你好龙阳,整日思凡不思进取,所以哪怕天生仙骨也是修为浅薄。” 叶雪涯凉凉一笑:“如今看来,你竟然是在肖想我?” 恰如千万根冰锥透体而过,方河心中剧痛,浑身发寒,几乎就要跪倒下去。 他苍白地辩解:“这只是副水镜幻象,为什么单凭一句谣言一个幻象你就能误会我?” 叶雪涯嗤道:“哪来的误会,海上秘境有座真言镜,能照出人心中最渴望的东西。我以为你在进入秘境前会做好功课,看来你连这点准备都没有。” 方河心中一颤,关于秘籍的记载,正是由四师弟转交给他的。 他与四师弟过去曾有罅隙,但他以为他们早已各自放下。 叶雪涯又道:“其实何须真言镜呢,哪怕这就是幻境惑术,以你这失了魂的反应,也真是……” 他不再说下去,而方河低着头不住战栗,不敢同叶雪涯对视。 安静到极致的数息功夫后,叶雪涯轻轻吐出两个字: “恶心。” 第二章 只这两个字,足以将方河打入地狱。 他的心意尚未诉诸于口,就已经被碾进了尘埃里。 叶雪涯转身离开,而方河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般立在原地,久久未能迈出一步。 叶雪涯没有催促他跟上,脚步声远去至消失,良久方河终于瘫坐在地,绝望地想叶雪涯恐怕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若是叶雪涯不要他了,他还能往哪去?师父常年闭关,他与几位同门都无甚交情,他对师门的牵挂只一个叶雪涯而已。 而今心事暴露,招了叶雪涯厌恶,再想到四师弟洞悉此事,不知是否会告知整个师门…… 方河陡然一个寒颤,心中萧瑟凄然。 不过一夕之间,他竟然就无处可去了。 秘境开放时间有限,他不能留在这里。 可没了叶雪涯照应,这秘境的难度便陡增数倍。 方河的运气从来不好,自山洞离开后又撞到另一处古怪阵法,他在其中九死一生,拼着自断本命灵剑,终于强行毁掉阵眼,赶在秘境关闭前逃了出来。 那时他外伤致命,情伤摧心,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没想到在流离途中遇到了安锦。 安锦亦是刚从海上秘境中出来,他是鹿城某个世家的少主,虽说修为不见得多深,但一身珍宝法器已足够护得他安然。 安锦有些纨绔脾气,爱美人,爱珍宝,一旦起兴便不惜代价,捡到重伤昏迷的方河,见他容貌还过得去,便招呼仆从照料他,还拿出不少珍稀丹药,一股脑喂给方河。 方河就此捡回一条命,对安锦不胜感激。 安锦看着伤愈后的方河,只觉这人长相实在对胃口,于是半开玩笑地提出要方河以身相许。 方河自是惊住,不知如何回应。 安锦见他为难,又笑着转开话题,提出他要回鹿城本家,不知方河是否愿意同行。 彼时方河已无颜再见叶雪涯,又失了本命灵剑无法再行剑修之道,他心中自嘲这是彻底回不去惊鸿峰了,便答应与安锦同行。 同行途中,安锦与他百般示好,方河难以收受之余,又在恍惚,为何安锦能这么坦率地道出爱慕,而叶雪涯看到他的心思却如此厌恶。 他委婉地向安锦提出疑问,安锦却道:“既是喜欢,为何要藏着掖着?” “不,只是你我同是男子……”方河支吾道,安锦于他有恩,他自然不会讨厌安锦,但这样的热络亲近就像炽烈火焰,他待在旁边不止是觉得温暖,更有被灼伤的忧虑。 安锦心中嘲笑方河天真,面上却故作叹息:“那又如何?在中州男子间结为道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见小河心生爱慕,情难自禁。不过你若实在反感,那我还是会收敛的。” 原来陆上的风气与惊鸿峰不同,方河一时五味杂陈,听到后半句时代入自身,忍不住道:“怎么会?我不反感的。” 安锦没想到方河这么好说动,被他较真的模样逗乐,抱着方河不住发笑。 “小河啊小河,你怎会如此天真烂漫……那你既然收下了我的示好,是不是也该准备回应了?” 他又凑过来与方河亲昵,方河有些不适,直觉落入圈套,但见安锦笑得畅快,还是含糊绕过话题,不忍扫兴。 安锦返程走得极慢,他说好不容易离家一次,正好畅快游玩。方河自幼长在海上,好奇中州风物,不疑有他。他与安锦一路玩乐回到鹿城,出发时尚是春日,到达鹿城已近入秋。 这一路安锦时刻与他腻在一起,有时他会感觉安锦是否太过逾距,到底他还没有放下叶雪涯,难以接受与旁人亲近,但安锦又将分寸把握得极好,总能在他无法忍受前抽身离开,末了方河只能开解自己安锦是出于爱慕才会这么做,他知道遭人厌弃是多么痛苦,也就默许了安锦的作为。 他还是不能对叶雪涯的事释怀,即便安锦数次直言爱慕,他也无法坦然接纳。但这么长时间的柔情蜜语贴心相伴,足够让方河心生眷恋。 被人珍惜重视的感觉太好,像凛冽冬日突降的一壶热酒,他不想拒绝。 到达鹿城时,安锦随口道,你既然无门无派无父无母,不妨留下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彼时安锦正望着远处云霞,语调漫不经心,方河却于原地怔住,眼中忽然没由来涌起涩意。 他恍惚地想,或许他在惊鸿峰格格不入十余年、在海上秘境最后九死一生,就是为了遇见眼前这个人。 他以为遇到安锦,就是到了他徘徊流离的终点。 回到安家府邸,安锦特意给他安排了座僻静院落,接着便被繁杂事务缠身,数日不见踪影。 小院极偏极静,鲜少有人往来。安锦给他留了一位侍女,在安锦不见踪影的第四天,方河终于忍不住问她:“安锦一向这么忙吗?” 侍女抿唇一笑,低头掩饰眼中嘲讽:“少主是白鹿安家的独子,日理万机,自然少有闲暇。” 方河有些失落,他又问:“那他平时在哪忙?我想去看看他。” 侍女道:“公子有心了,可惜少主忙起来总是不见外人的。公子不妨再等几天,等少主有空了自然会来见你。” 寄人篱下不可任性,这是方河在惊鸿峰上琢磨出的道理,没想到在安家也能适用。 他怅然叹气,不再过问。 小半个月后安锦终于现身。 那是在一个雨声淅沥的夜里,方河就要睡下,院门却忽然被叩响,紧接着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满身酒气的人。 叶雪涯不喜酒味,方河受他影响也是滴酒不沾,如今被醉醺醺的安锦抱个满怀,说不出的难受。 “安锦,”方河试着推开他,“怎么了?” 安锦的动作却失了轻重,见方河推拒,不像以前那样点到即止,而是大力将他压制在下,甚至有些蛮横地吻上去。 方河讨厌这种为人所制的感觉,半个月不见人的怨怼与酒气催生的厌恶席卷心头,他动了真格,聚起灵力将安锦一把打开。 啪,一记响亮耳光在寂静深夜里格外刺耳。 方河尚未来得及收回手,便反应过来这是闹得过了,安锦到底是喜欢他,无论如何他不该对安锦动手。 屋中重归寂静,安锦维持着被他推开的姿势,偏着脸侧身僵立原地。 这样的死寂令方河不安,他试着小心翼翼叫安锦的名字,未料安锦猛然发力,一把将他推到床上,灵力暴涨为锁链死死箍住他:“装什么清高?!我都把你带到家里来了你还想要什么!” 他力道极重,语气凶戾且陌生,方河吃痛,一瞬竟不知是不是梦魇幻觉。 方河挣扎道:“你说什么……你是安锦?” 安锦居高临下看他,神情漠然,呼吸间浑浊酒气扑着他的脸:“我这一路低声下气百般示好,你再端着可就没意思了。” 方河霎时僵硬。 他当然知道安锦的心意……可安锦从前一直是温柔体贴的,绝非如此嘲弄鄙薄。 他不明白安锦为何性情突变,但这样的态度令他想起叶雪涯那句“恶心”,那是他永难释怀的阴影。 安锦见他停了挣扎,以为方河终于顺从,嗤笑一声,俯身去撕他衣服。 “……放开!” 裂帛声响,惊回方河神思,他顾不得折损修为,拼尽余力也要挣脱束缚。 他奋力结出一个符印,可还未灌注灵力,忽然天外一声惊雷霹雳,生生打断他与安锦的僵持。 漆黑寂静的院落中,遽然爆发出刺目白光。 屋中霎时亮如白昼,方河不禁闭眼,旋即白光一闪而逝,而安锦不知遭遇了什么,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屋中再度陷入黑暗,方河仍闭着眼,半晌后方敢睁开,他顾不得查看安锦情况,猛然坐起,按住胸口剧烈咳嗽。 失去本命灵剑的剑修与废人无异,他其实没有把握能靠半吊子的符印逼退安锦。但或许是天神仁慈,突如其来的一道惊雷将安锦击倒。 待心口不再抽痛,方河缓慢起身,去探安锦气息。 可他刚一动作,便察觉异样。 缺失本命灵剑后他的感知大不如从前,刚才又专注于挣脱安锦,他竟没注意到屋中何时多了一人! 极轻的呼吸声在他身后响起,方河寒毛倒竖,不知来者是何方神魔。 刚才的惊雷恐怕就是这人带来的,能闹出这样的阵仗,定然来头不小。 想来也是,以他的运气,如何能奢望天道相帮。 方河不敢动作,身形僵硬,那人大概看出他有所察觉,也不再掩饰,一指点在方河后心。 “你倒是机警,”那声音低沉,竟然还带着几分悠然笑意,“不想死的话就别回头。” 那语气不似威胁,更像是戏谑之语,方河却不敢放松警惕,尽力稳住声音道:“阁下是谁?意欲何为?” 那个人不答他的话,手指沿着方河的脊骨上下游移,突然又笑了一声。 “天生仙骨,怪不得……会落到你这里来。” 他指尖施了点力气,刹那间一道阴冷的魔息如针一般打入方河脊骨,方河浑身一颤,忽然四肢百骸都生出剧痛,他竟连站姿都维持不住,就这么狼狈地跪倒在地。 魔息在他经脉里游走如蛇,贪婪吞噬他仅剩的修为,方河痛极怕极,绝望地想恐怕这次是真的死期将至。 他没有死在秘境里,却死在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魔修手上。 极致的剧痛令他恍惚,眼前似乎泛出白光,在那光芒里遥遥可见一座海岛上高耸的山峰。 ——若说要寻个埋骨地,他还是想回到惊鸿峰的。 海上云雾缥缈,山峦渐隐,终是不见。 “啧,怎么才这点修为……”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再醒来时他躺在床上,四下寂静,屋中黑漆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更不知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眼前唯余一片不见天日的黑。他摸索着起身,碰到床榻与被褥,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安家的偏院里。 活着总归是件好事,可为什么……方河惶然地捂住眼睛,即便是最黑的夜里,他也不至于一点轮廓都看不见。 “小河,你在找我吗?” 安锦的声音突兀响起,方河一惊,转身“看”向声源处,却只余黑暗虚无。 他竟是看不见了。 安锦缓步走来,刻意踏出脚步声,方河仓皇后退,退路却所剩无几,只能撞到墙上。 脚步声终至近前,方河失了修为,又被弄瞎了眼,此刻他只有任人施为的份。 安锦轻而易举握住他横挡身前的手臂,仔细看他眼睛,忽然大笑。 “原来你也不是毫发无伤啊,”安锦语气轻慢,带着恶毒的快意,“那天我只是晕了一会儿,你却瞎了眼睛,看来还是我赚了。” 方河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如纸。 安锦见他脸色难看,更觉畅快,他鹿城安锦是何等人物,从前只有他游戏花丛尽享风流的份,他从海上秘境出来,觉得路途漫长才带上方河做个消遣,未料这小散修如此木讷,非要跟他装糊涂。 此后的一耳光一天雷更是大煞他的面子,安锦心中恼怒,暗恨他从未如此狼狈过,这散修未免太过猖狂! 既已如此,不好好折辱方河一番,实在难消心中恶气。 安锦握着方河的手臂,顺势去探他修为,想知道方河折损几何,可灵力甫一入体,他的神情陡然一变。 方河灵脉几近枯涸,说是灵力全失也不过,按理安锦应该为此狂喜,可没了灵力遮掩,方河一身独特的仙骨也暴露无遗。 天生仙骨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遇,在万万人为修仙得道汲汲营营时,方河从出生起就拥有了注定飞升的命运。 可这样的人往往是大宗派的佼佼者,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方河这样修为低微的散修。 安锦心绪几番起伏,知道这下方河的意义远不止一个娈幸,可他一开始留意方河就是为了同他春风一度,即便有仙骨诱惑,他也不愿拿方河去交换别的东西。 仙骨能助毫无灵根的凡人修道,能帮渡劫失败的陨落者重塑灵根,但这些安锦都不需要。 安锦盯着方河,暗自磨牙,心道即便要做交易,也要等我尝过他的滋味才行。 他终于放开方河,讥讽道:“眼睛瞎了,修为也没了,你是靠献祭招的雷吗?” 方河到底不肯服软,回敬道:“便是献祭又如何,你不妨再来试试,看看下次你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若是在之前,安锦定然不会被这修为尽失的散修威胁到,但如今知道方河身怀仙骨,他曾经听说过身怀仙骨者与天道气运有些关联,一时竟不能分辨方河所言真伪。 安锦自知今日不能成事,恨道:“那我便把你关在这里,加上十八道禁制,除非你开口求我,否则一辈子也别想离开!” 方河浑身一震,未再言语。 已经无话可说了,他清楚自己没有逃脱的能力,更不能再去激怒安锦。 安锦见他面色颓然,自觉出了口气,他恶劣地想总有一天方河会心甘情愿来求他,那样才对得起他演了这么久的戏。 安锦摔门离开,之后数道锁链哗啦作响,将这座小院封得严严实实。 方河站在原地,思及自己即将到来的被囚禁的命运,不觉苦笑。 自海上秘境后,他的境遇真是一日不如一日。还能更糟吗,还能更坏吗,最差不过一死,在这之前他还会经历什么呢。 他试着调动灵力,灵脉枯竭得近似凡人,哪怕安锦只施了最低阶的禁制他也无法逃脱。 方河握着手腕,扬首长叹了一口气。 第三章 “看起来,你处境不佳。” 黑暗中陡然响起一道低沉嗓音,这语气煞是熟悉,方河猛然抬头“看”向前方,又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看不见了。 是那天晚上给自己打入魔息的人,他竟然还在这里! 安锦才走不过片刻,那人便毫不遮掩周身气息,澎湃魔息如潮水般涌来,顷刻将方河吞没。 他天生仙骨不惧魔息,但被这样阴寒森冷的气息包裹也极为不适,方河面色惨白,强撑着发问:“你是谁,想做什么?” 那人道:“我原是路过,看你被负心人欺负于心不忍,想帮你一把。” “你打算怎么帮?” 那人笑了笑,俯身揽住他后腰,一把将他带入怀中,手掌沿着方河瘦削突出的脊骨不住抚摸:“只需借你仙骨一用……放心,死不了人的。” 那人说得温柔,方河却被骇住,生取仙骨即便不死也是重创,他低声道:“你是魔修,仙魔不容,你便是拿了这仙骨也无用。” 那人忽然在他肋下敏感处戳了一记,方河陡然激灵,不知这人意欲何为。 “你身怀仙骨,却不知它有何用?也罢,你只需同意与我结个契约,答应让你这副肉身为我所用一会儿,我便帮你离开这里。” 方河固然极想脱身,连续经历两次打击后也不敢再轻信他人。他一时没有接话,想着魔修邪门法术极多,要夺人躯壳何须还要征求同意?只怕这魔修的契约另有玄机。 他不敢答应,哪怕眼下的境况已是极差,但焉知不会有更坏的局面。 他只能选择拖延,等一个渺茫的转机。 方河想好了措辞,缓缓道:“可我还不想走……” 话语一哽,方河咬了咬牙,逼着自己说下去,“我不信安锦是这样的为人……我想等他回心转意。” 魔修显是一愣,片刻后明白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便笑道:“想清楚了?我要是走了你可就真的求救无路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安家的少主前后养过不少人,你最好不要期望太多。” 方河心中沉重,终究是不敢答应魔修,一语双关道:“我想等一等。” 大概那契约真要方河亲口答应才行,魔修居然就这么妥协,无奈道:“看在仙骨的份上,我可以多等你几天。” 这一等便到了三十天后、安锦成亲前夕。 魔修每天只会出现一次,每次出来都在蛊惑方河与他结契,方河听得多了,回味过来这魔修竟是非他不可。 所以并非是他只能依靠魔修帮他脱困,而是魔修必须要取他的仙骨。 再一联想当日的天雷与魔修的逡巡不去,方河猜测只怕是魔修渡劫失败,要借他仙骨填补修为。 惊鸿峰上人人天资出众,无需外力襄助,他差点忘了天生仙骨其实是绝佳的补药。 至于魔修承诺的不伤性命……世人皆知魔修阴狠歹毒,绝非善与之辈,他的契约不知藏着什么陷阱,即便这魔修从未表现过威胁逼迫、甚至总是一副好商量的语气,方河也不敢妄动。 安锦没有再来,方河之前原是戏言前院锣鼓喧天响彻后院,未料两日后他竟然真的听到了隐约的乐声。 魔修化作实体,倒了杯茶推给他:“你听,我没有骗你。” 方河端着杯沿,不想言语。 魔修早习惯他这副少言寡语模样,兀自说下去:“你该庆幸安锦把你关在偏院里,他这新婚妻子出身高贵又善妒得很,前院里原本还有几位安锦的旧人,这几日都被她打发干净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如若那妻子发现了方河将他赶出去,那才是方河求之不得的事;而进入安家时方河已知前院远比偏院繁华,那时安锦说是为了照顾方河喜静,如今看来分明是安锦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待他。 魔善观人心,一句话就让方河气闷不已。 魔修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天我走了,安锦也因有了新人把你忘了,只怕你要永远困在这里了。” 方河微不可见的一滞,死死捏住杯盏。 他看不见,魔修却将他表情瞧得仔细,趁势道:“如何,打算改变主意了?” 方河摇头,慢慢啜着茶水:“我不知你姓名来历,你也未必比安锦可信。” 他答得坦诚,魔修反而无言以对,但也不打算告知方河真名,轻巧将话题带过去:“我可以保证不伤及你性命。” 方河回道:“安锦也只是关着我,他不敢动手。” 言下之意,竟是被关着也好过与魔修结契。 魔修俶然冷笑:“你未免太不识抬举,废人阶下囚的日子还过上瘾了?你心里藏着的那个师兄呢,不想见他了?” 方河瞬间变了脸色,旧事重提仍然痛彻心扉。 “……你都知道什么?” 魔修嘲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人夜夜梦魇,自己说给我听的。” 方河脸上血色尽褪,被外人点破自己的念念不忘,比自己承认更加难堪。 “我不会见他了……”方河咬牙,叶雪涯那句话就像钝刀一样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