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二十一章
【第十七章】 ——终究是躲不过,终究又在叶雪涯这里失尽颜面。 许是相思归位,又或是桃花印仍有残留,情蛊彻底发作时他并未全然沦陷,理智与快意割裂,反倒像生出另一个自己,冷眼旁观他的挣扎求欢。 如果眼前人不是叶雪涯、如果他不曾保留这点清明,那他还能抛却一切求个痛快。 偏偏事与愿违,偏要如此折磨。 情蛊躁动,欲求不休,方河浑身战栗,意识一团混沌,他听到自己抖着声音道:“……那便算是如此,我就是放/荡又如何?师兄,你说你要罚我……只是这样而已?” 话语全非本心,可他忽然笑了一声,自己也不知从何生出的气性,伸出舌,极暧昧地舔舐叶雪涯指尖。 他面上带着笑,眼中却盈满绝望的泪,可惜叶雪涯只肯让他跪着,看不见他满脸萧瑟凄惶。 他声音低哑,竭尽引诱之态:“师兄……你想知道魔修做过什么?我尽可告诉你,我与他,远比我们此刻更为亲密。” “可惜你如此厌恶情事,自然做不到他那一步的……” 叶雪涯眯了眯眼,忽地将方河朝后一带,这次他们贴得极近,叶雪涯狰狞跳动的下/身再无处遮掩。 “你自找的,方河,是你自己……找上来的。” 话音未落,方河尚未自惊愕中回神,已被叶雪涯重重贯穿。 叶雪涯力道极重,几近是在暴虐宣泄,方河即便是被情蛊催动也生出惧意,向前膝行妄图逃开,却又被叶雪涯拽住手臂留在原处,艰难维持跪伏的姿势,被迫承受猛烈的侵入。 他从未想过情事会如此暴烈。 原本情蛊令他渴求情/欲,渴求交/合,轻易就能陷入欲海,获得极致满足。 可是如今……当他昔日绮念终于实现,竟然只有无尽痛苦。 受情蛊驱使,他会不自禁迎合索取,然而叶雪涯见他顺从,反而更生暴烈之心,到后面方河几乎是在哭喘恳求叶雪涯轻一些,但他的求饶哭泣总是适得其反,叶雪涯并不应声,只将他箍在身下,又深又重地顶弄,兽类一样凶狠交/合。 待到后面,方河哭声渐哑,只余一点含糊的哽咽声。 甬道撑开不留余隙,叶雪涯的征伐没有章法,火热凶器像刀一样将他反复劈开,重重碾在那一点上,快意与痛觉反复交替,竟不知哪方更在上风——又或许情事本就大同小异,只是因为这是叶雪涯,他心中顾虑深重,才招致如此痛苦。 一瞬间,方河心中闪过一个荒唐念头——如若此刻身边人是燕野,恐怕不至于如此折磨。 情蛊所求的从来不是让他心满意足。 直到叶雪涯终于在他体内释放,方河才明白,原来压制药性只需要对方给予而已。 他恍惚回神,腰间往下都已麻木,叶雪涯略一松手,他便颓然无力地倒下去。 叶雪涯目光自他尚未发泄的前身移开,冷冷道:“……咎由自取。” 方河抬手捂住眼,嗓音喑哑至极:“对……是我求来的,是我自作自受。可是叶雪涯,魔修尚能帮我压制药性,为何你偏偏不愿?” 言辞间,已不肯再称叶雪涯为师兄。 叶雪涯神情微变,侧过脸去:“我为何要与魔修一样?” 方河猛然咬牙,想质问叶雪涯不是最厌恶情事,想质问他不是“无心风月”?如果只是为了折辱他,只是为了惩罚他曾经的肖想,又或只是为了宣泄他多次违逆叶雪涯的愤怒…… 原来“得偿所愿”才是最可怕的惩罚。 当他终于如愿,只余满心惶惶与悔恨。 叶雪涯停顿片刻,想起什么,话语中又带嫌恶:“你这药从哪沾上的,这就是魔修帮你的代价?” 方河默然,回想起鹿城与安锦,突然觉得之前惊鸿峰上的岁月已是极其久远的事情。 惊鸿峰上虽然人人疏离,到底还算岁月静好,一旦离开惊鸿峰,命途急转直下,竟无一日安宁。 “我不想说……叶雪涯,我并不需要事事对你坦白。” 这是第二次直呼其名。 叶雪涯心绪躁动,视野渐渐蒙上一层血色,手指悄然移向灵剑鸿雁,却在触到冰凉剑身时突兀回神。 血色仍未褪尽,烟雾般缭绕在他身边,紧接着似被牵引,万千红雾涌向方河,悉数系在他身上。 不祥的红雾仿佛姻缘红线,丝丝缕缕,缠缠绵绵,自他身上发起,尽数结于方河。 叶雪涯陡然退后一步。 红雾之下生出泥沼,泥沼中藏着不可听的声音。 明明鸿雁在手,竟然堪不破幻象! 方河背身躺着,并未发觉叶雪涯异状,他只是感觉心力交瘁,从无如此疲惫。爱意令他痛苦,释怀更是折磨,等到终于放下,偏又陡增波折。 ……数日前,他还以为能凭借燕野留下的印记,一举解决隐忧。 造化弄人,生出如此事端。 他如何还能与叶雪涯同处惊鸿峰? 方河陷入迷惘,却听身后一声轻响,再回身时窗叶摇晃,竟是叶雪涯御剑破窗而去。 ……是了,他与叶雪涯还能如何相处?总得走一个才是。 嫌恶至此,折辱至此,终是断却所有执念,只愿再不相见。 叶雪涯一夜未归,天明时房门被叩响,有小弟子在门外轻声道:“大师兄,镜心城使者已经来了。” 方河无意应声,恹恹缩在床尾,片刻后门外忽然又有响动,叶雪涯的声音低沉响起:“知道了,我等会儿过去。” “大师兄?你怎么……” “还有何事?” 小弟子大概被叶雪涯镇住,不敢多言,匆匆离去。 吱嘎,房门被推开。 叶雪涯抬眸,先看到一个抱膝而坐的背影。 他心间没由来一松,合上门,却并不过去,只站在门边道:“该走了。” 方河一动不动,浑似未闻。 “方河?”叶雪涯略一扬声,“我在叫你。” “……” 僵持数息,终是叶雪涯先走了过去,一把将他带起来,话语中已含不耐:“你又要……” 他的话语忽然一顿,因为他看到了方河红肿的眼睛。 方河面色苍白,眼尾与唇色却是艳红,上身衣领大敞,显露大片斑驳情痕,靡丽又刺眼。 他眼睫颤颤,终是睁开,赐给叶雪涯一个灰败凉薄的眼神。 那眼神中毫无情绪,若说昔日曾有迷恋憧憬如火焰般在他眼中燃烧,如今只有死灰余烬。 “你……” 叶雪涯霎时怔住,不知为何突然生出堪称惊慌的情绪。 天之骄子如他,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从来只有让旁人嫉妒艳羡的份,然而当他对上此刻的方河,却像是体会到了永失珍宝的恐惧。 方河眨了眨眼,终是清醒过来,厌倦地打开叶雪涯的手,起身整理衣装。 “听到了,”他开口,嗓音沙哑至极,藏不住的倦怠,“我会陪你们去。你要遵从师命,我不会让你为难。” “……知道就好。” 叶雪涯喉间发干,忽觉无法面对这样的方河,恰好这时候小弟子又来催促,等方河整理完,叶雪涯未待多想,带着他直接推门出去。 “大师兄……方河?” 此刻五名惊鸿峰弟子齐聚叶雪涯门前,见到叶雪涯与方河一齐出现,大为意外。 方河脸色极差,沉默跟在叶雪涯身后,他施了点术法遮掩面目,却忘了颈侧仍有痕迹,有弟子一眼瞥见他颈间红痕,立时瞪大了眼睛。 “都愣着做什么,”叶雪涯眼风冷冷一扫,似是警告,“还不走?” 弟子们慌忙应是,抬步跟上,行出几步后彼此交换视线,俱是惊疑不定。 前些日曾有人撞见方河留在叶雪涯屋内,那时方河的说辞是叶雪涯令他在此思过。 可今日又是什么情况?方河身上那些痕迹,分明是、分明是…… 弟子们不敢深想,甚至不敢直视前方那两道背影,一路安静至诡异,随镜心城使者接引到会场落座。 “大师兄和方河……我怎么觉得他们怪怪的?大师兄不是讨厌方河吗,但这几天……方河都是住在大师兄那里?” 叶雪涯与方河身为掌门弟子,座次靠前,几位小弟子终于离开叶雪涯视线,迫不及待交流起来。 “你大概不知,师兄这次出来还有个任务就是找方河,如今把人找到,估计是怕他又跑了才把他关着吧。” “可是……不是大师兄对方河避之不及?为何会是方河逃跑?” 一时静默,有位弟子小声道:“你们没注意到方河身上的痕迹吗,那分明是……情事留下的……” 说到最后越发赧然,小弟子涨红了脸,同伴领会到他在说什么,俱是大惊。 “你是说,他们……?!” “嘘,”另一位弟子直接打断他,做了个封口的手势,“不可说。” 然而猜测并不会因此终止,几位弟子虽不再谈此事,心中怀疑却越已飘向更为深远的地方。 【第十八章】 新任城主有意造势,长青会上,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会场设于镜心城主殿,行经长长玉阶,穿过肃穆祭坛,便见一座朱红宫殿,殿门大开,白衣侍者分立两侧,殿内以锦缎铺出一道金红道路,直直通达首座镜心城主阶下。 通路两旁,分设宾客席位,城主有意无意,正是以各派势力声望划了首末。 方河与叶雪涯落座席间,左右俱是仙家名门,此刻他也无暇再顾与叶雪涯的计较,惊鸿峰避世多年,往年只一个叶雪涯代师长行走,如今多了一个新面孔,自然又有颇多应酬。 方河身上仍有不适,叶雪涯行事全无轻重,他腰间腿间酸胀不已,只是不肯在叶雪涯面前示弱,忍耐逞强。 往来者众,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间或还有人提及如意楼魔修之事,方河鲜有经历如此大的场面,忽觉厌倦至极。 “收收你的脸色,”待送走一位仙长,叶雪涯低声道,“你现在可是顶着雪河君弟子的身份,不可肆意妄为。” “……” 如果不是因为在你身边、如果不是因为昨夜一场荒唐……何至于此? 方河咬了咬牙,到底顾虑场合,僵硬应了声是。 他视线游移,总之是不愿见叶雪涯,回眸却见远处人群攒动,忽然涌入几位衣着怪异的修士。 那几人一身黑袍,兜帽遮住大半面目,手执白骨法杖,行步飘忽,仿佛鬼魅幽影。 旁侧有人窃窃私语:“竟真的请来了魂修……镜心城主未免太过大胆。” 亦有人冷声道:“炼魂也是邪道,当初为何不将他们一并清剿!” 魂修? 方河想起燕野一路挂念,不禁多看了那几人一眼。 魂修们正被镜心城使者接引,朝大殿角落入座,整齐前行的队列中忽有一人似察觉到方河的目光,侧过头来,露出一个苍白瘦削的下颚。 方河只是随意一瞥,却突生与人对视之感,魂修仿佛攫住了他的目光,令他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动作,眼中唯余一人。 他被迫僵在原地,看着魂修似被无形丝线扯开唇角,缓缓展露一个毫无血色的僵硬微笑。 这个人…… 方河盯着魂修下颚弧线,一瞬毛骨悚然。 “还在走神?” 忽然有人轻拍他肩膀,方河一时不察,险些踉跄跌倒。 但身躯终于得以动作,自与那诡异魂修的对视中挣脱出来。方河猛然闭了闭眼,后背已是冷汗淋漓。 他眼中尚有未褪尽的惊惧,叶雪涯皱着眉打量他,却没有多问:“坐好。” 方河四下一望,才发现宾客们俱已落座,方才的魂修早已走远,而他正是殿中唯一一个突兀站着的人。 他慌忙坐下,疑心自己方才中了幻术,可若只是与魂修一个对视都能让他失神至此……那魂修果然危险。 他心中不安,不知为何魂修突然针对自己,但也不想去询问叶雪涯。他低着头心事重重,叶雪涯余光瞥了他数次,想要开口,却都咽了回去。 金铃声响。 镜心城主缓步自殿首金玉屏风后绕出来,尚未露出正脸,浑厚笑意已响彻大殿。 那是个有些富态的中年人,一身华贵衣饰,面上满是红光,白衣侍者侍奉他于首座落下,复又恭谨地替他整理衣摆。 镜心城主大手一挥,朗声道:“承蒙诸位得闲赴会,城主殿蓬荜生辉。长青会自上任城主卸任后已有十余年未曾举行,今日复开,万望诸位尽兴而归。” 宾客们齐齐致谢,声浪起伏,城主闻言更是大悦,拍手示意侍者登场。 着黑衣的侍者捧着木盘,低头自金玉屏风后鱼贯而出,木盘中盛着各色奇珍异宝,皆是此次拍卖之物。 如若有人看上盘中宝物,便取下桌上玉牌,掷入其中做个标记,等木盘在场中环绕一周,再交由殿首的白衣使者唱道买卖。 长青会为各派名家联络往来所办,不限以灵石交易,以物易物才是常事。惊鸿峰长于剑道,门下另有铸剑庐,所铸灵剑皆是世间罕见的珍品。世间剑修无数,珍品灵剑却不多见,惊鸿峰承各派交好,除却门中人才济济,亦有剑庐之故。 惊鸿峰的东西,也会在他们面前过一遭。 方河原本对拍卖之事毫不在意,只闷头想着心事,但见是出自惊鸿峰,还是分出心思多看了看。 只这一眼,他蓦然变了脸色。 那是一柄暗红色的长剑,剑身修长通体透明,除却颜色,其材质花纹乃至尺寸,他再熟悉不过。 那赫然是另一把相思! 侍者知道此物来源于惊鸿峰,只在他们席前客气地点了点头,便走向下一桌宾客。 仿制的相思被带走,方河终不能维持淡静,震惊望向叶雪涯。 “这是……” “来得匆忙,便取了剑庐弟子的练手之作,”叶雪涯敲了敲桌面,避开方河视线,“重铸相思,这样的仿品还有很多。” ——练手的仿品。 方河喉间一哽,耳边仿佛响起数声讥笑,虚无的笑声萦绕在他耳畔,嘲讽他的自作多情。 相思与鸿雁取自同一块灵石,由雪河君教导他们合力铸成。于昔日爱慕叶雪涯的方河而言此剑意义非凡,叶雪涯待人冷漠,既不收受赠予亦不给予他人,相思是方河自诩他在叶雪涯面前与旁人不同的寄托。 而后相思毁于海上秘境,而后叶雪涯寻回相思残片,接着交予他重铸的相思。 新铸的相思灵力远胜往昔,不似普通弟子所能成就,方河还以为这并非出自剑庐,而是由…… 偏偏又不是。 叶雪涯待他何曾有过优待?从来都是冷漠无情。 方河摇头,近乎自嘲地苦笑:“那倒是……辛苦他们了。” 叶雪涯没有回话,目光飘向远方。 这下连道谢的顾虑也没有了,如今再回忆与叶雪涯的牵系,竟是断得如此干脆利落,反而更显得往日爱慕幼稚可笑。 可既然厌烦至此……为何又非要拿你最嫌恶的方式来当惩罚? 方河猛然掐了掐手心,方才止住越发灰暗的心绪。 珍宝琳琅,应接不暇,席间尚有不少凡人,为仙门宝物震撼不已,掷出数块玉牌。 凡人所来,大多为寻得道机遇,尤其青睐各类洗经伐髓的灵药,修士们天生灵脉,无需外力相助,由此灵药大半流入凡人手中。 方河对灵药涉猎不多,亦不感兴趣,恹恹坐着,只盼长青会结束尽快离开此地。 魂修危险,叶雪涯冷漠,他一刻也不想久留。 一朵玉芙蓉花呈至席前,方河垂了垂眼,等着叶雪涯挥手示意侍者退开,却听耳边当啷声响,叶雪涯掷出了今日第一块玉牌。 方河一怔。 玉芙蓉花虽说并不多见,但对修士而言其实并非必要之物。此物常用于炮制激发修为的灵药,修士们大多高傲,不屑以外力虚长修为,故而此物鲜有人问津。 叶雪涯自不会对他解释,抛出玉牌后又冷淡坐在一旁,左手按在桌上,轻敲雪河君交予他的玉简。 玉芙蓉花、珍珑草、荡水木…… 叶雪涯一连掷出三块玉牌,俱是促进修为的药材。每次掷出玉牌后手下玉简便闪过一道微光,方河目光渐渐凝在玉简上,疑惑更甚。 如他这般修为泛泛,雪河君也不曾让他服过此类灵药,惊鸿峰上有谁需要这等药材? 又或者师父一直闭关,其实是另有隐情? 上半场拍卖将要收尾,最后一名黑衣侍者自屏风后走出,他手中圆盘硕大无朋,人尚未走到近前,盘中宝光已先映亮整座大殿。 镜心城主忽然开口:“既是继任城主,为表诚意,我也给诸位呈上一件宝贝。在座皆知前任城主天资不凡,为人亦是慷慨。白黎城主离去时,特意斩断尾指,留仙骨为引,想替岳某于最后飞升之际多添助益……在此谢过白黎城主,只是仙骨意义非凡,我更属意将它赠予有缘之人,或许仙骨在旁人身上的效用,远胜过助我飞升。” 仙骨之名一出,全场哗然。 连沉浸心事的方河也不能忽视动静,惊愕抬头。 黑衣侍者稳步向前,圆盘中光亮耀如阳炎,等到诸人终于适应这刺目光亮,才发现那不过是枚指头大的丹药。 丹药极小,妥帖收纳于盘中木盒,周围萦绕着雾一般纯净浓厚的灵力,镜心城主扬手一挥,灵力悉数收回,光华内敛于盒中,漾出水波一样的光泽,俨然不似凡世之物。 镜心城主朗声笑道:“这便是以仙骨炼就的丹药,传言仙骨可生灵根、续灵脉,在座亦有不少凡间来的朋友,或许可借此脱胎换骨。” 其时唯有飞升才能超脱人间,修士与凡人本同处一界,只是修士们自视甚高,镜心城又以“第一仙城”闻名天下,故而修士们常将几座仙城之外的地界称为“凡间”。这话说的冒犯,但此刻在座凡人已无心介怀。 【第十九章】 传说中的仙骨! 世传当初白黎感应飞升,卸下城主职位,寻一处僻静山头等候天劫,而后劫雷足足劈了三天三夜、直至将整座山峰都化作齑粉,飞升之劫方才终止。 天雷之后此地空无一人,听闻有人看见一道纯白灵光悠悠向上而去,大抵便是成功飞升的白黎。 天生仙骨尚需如此磨难,凡人破道修仙又是何等之难。 而今竟有仙骨现世——这可是能助凡人生出灵脉、助渡劫陨落者再登仙途的神药! 立时有人不顾侍者未到近前,便将手中玉牌掷入盘中——“我愿以千金来换仙骨!” “千金又算什么?我另有珍稀法器愿以交换……” 一时场中沸沸,俱是争求仙骨。镜心城主一手支额居于上座,见此间喧闹,笑意越发深沉。 ——天生仙骨,原是如此招人觊觎。 方河僵立原地,忽觉背脊阵阵发凉。 燕野留给他的桃花印被破,情药已经发作,遮掩仙骨气息的效用多半也一并消失了。 而以他这点修为,能制住他的人不计其数,如若遇到有心者……生剖取骨并非难事。 所以燕野离开前才会让他去找叶雪涯,所以他要提一句“护你周全”。 虽然有镜川云中蛟在前,但那到底是兽类,他没想到凡人修士也会对仙骨如此狂热。 如果他们知道这里有身怀仙骨之人……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修为浅薄…… “怕什么,惊鸿峰上没人动你,这里也不会有。” 正是惊惶之际,却听叶雪涯啜了口茶,语调低沉平稳:“往后回了惊鸿峰,还有谁在意你的仙骨?” 方河闻言一愣,诧异看向叶雪涯,后者仍没有看他,仿佛杯中浮沫比此刻的方河更值得关注。 ——没有人能够在我眼前动你,所以不必在意。 叶雪涯无声补充。 ——可我并不想承你的情。 方河心底泛起微妙的波澜,略微点头,权当回应。 惊鸿峰不需仙骨,其余仙道世家却非如此。视野之外,已不只是凡人在争抢仙骨。 镜心城主抛出仙骨,却不曾言明自己所需何物,任由众人不断往盘中丢掷玉牌。直到侍者走到近前,方河才明白为何手掌大的木盒需要以这般大的圆盘盛放。 圆盘之中玉牌堆砌如山,几乎快将仙骨木盒淹没。在此之前从无一样珍宝享受如此追捧,每一块玉牌都象征一人乃至数人对仙骨的渴求,方河盯着玉白牌面,忽然觉得那就是累累骨骸,白骨利爪铺天盖地,要将他剖开皮囊、剔下骨架、为人吞服吸纳。 不安忧虑卷土重来,连叶雪涯的承诺也不能消解。就在方河越发焦虑时,袖中陡然一阵冰凉刺痛,白骨的幻觉一闪而逝。 ……是蛟珠? 他握紧袖口,不敢在叶雪涯面前探查,低头掩饰面上情绪。叶雪涯瞥他一眼,向使者摆了摆手,示意惊鸿峰无意竞拍。 侍者略有诧异,却没有多言,点头离去。 绕场一周后,盘中累起一座摇摇欲坠的玉牌高塔,看样子近乎是每位宾客都掷出了玉牌——除却惊鸿峰。 镜心城主见状大为满意,待侍者端着仙骨与玉牌重回屏风后,站起身道:“承蒙各位道友赏脸——仙骨世间罕有,岳某不敢妄定它的价格,便遵从凡世的规矩,‘价高者得’,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修士们闻言多有不忿,凡人们却喜出望外——珍宝法器皆是无价之物,可镜心城主并不需要,若论“价格”,自是凡人们的真金白银更为直观。 席间喧嚷,但到底是镜心城主持有仙骨,无人敢出言抗议。 那便是默许了镜心城主的提议。 镜心城主欠身微笑:“谢过诸位,按照惯例,长青会下半场便是竞价买卖……” “且慢,我等来得晚了些,尚不知如何参与拍卖,只是先被介绍来此落脚。城主若不介意,可否破例为我等添个机会?” 一道诡怪嗓音自大殿角落传来,喑哑粗砺如同在喉间塞了沙子,众人循声望去,先看到数枝白骨森森的骷髅法杖。 竟是魂修在开口。 镜心城主极轻地撇了下眉,复又扬起笑意:“自然可以,不知贵客有何物需要交易?” 几位魂修聚在一起,低头窃语了一番,拿出一个漆黑的圆珠。 “摄魂珠,”那人道,沙哑声线伴着描述更添诡异,“此物辅以秘法可拘人神魂,至于是制作肉身傀儡还是借以炼魂……全看买家的心意。” 魂修黑袍下的手近似枯爪,干瘪的皮肉粘着枯瘦的骨,皮肤亦泛着诡异的青紫淤痕,这样的一双手拿着漆黑的摄魂珠,一时连近旁的白衣侍者都不敢接手。 四座俱惊,已有人出声喝止,叱责魂修如此嚣张,镜心城主却不在意,挥手招来微风,在众人惊异的视线中托起摄魂珠,轻轻放在仙骨旁边的空白木盘上。 “来者是客,在我治下的镜心城不设成见,魂修道修并无区别……谢过这位道友,我便将摄魂珠收于此处,等下半场拍卖开始,若有竞拍者,直接唱道便是。” 当啷一声轻响,摄魂珠落于盘中,盖住满殿质疑。 方河追随动静看向镜心城主,而后目光再度不自禁落到那位发话的魂修上。 魂修装束大同小异,身量亦是相近,可方河却敢笃定这就是方才同他“对视”的人。 那半张脸……实在过于眼熟了些。 可也只有一个下颚相似,声音、身形乃至气度,全都相距甚远。 他不敢打草惊蛇,犹豫收回视线。魂修与仙骨接连出场,此刻的长青会气氛诡谲,他再不能只顾沉溺于逃避叶雪涯的心思,被迫考虑起自身处境来。 半场休息,方河忧虑身怀仙骨被人觉察,更怕突兀离开引人注意,留在原地坐立难安,叶雪涯不言不语,将鸿雁置于手边,未曾离开。 休憩时间,魂修离席走动,一路承着万众瞩目,径直走向惊鸿峰的位置。 方河遥遥看见一袭黑袍,心中默念魂修或许不是为自己而来,惊鸿峰旁侧亦有不少名门,谁知道魂修不是向他们讨教?他不断祈祷,却挡不住那墨色人形由远及近、站定于自己面前。 漆黑衣袍雾一般翻飞,白骨法杖铮然点地—— 锵。 鸿雁出鞘,银白剑身露出寸许,不允魂修再前进半步。 “阁下所为何事?” 叶雪涯执剑起身,眸光森冷。 魂修仿佛并未察觉叶雪涯的敌意,打量一旁不自在地埋着头的方河,沙哑笑道:“并无甚大事,只是在下常年炼魂,亦擅看魂,见此间有一人神魂有异,不免想过来看个仔细。” 神魂? 方河陡然想起燕野数次提及找寻魂修、次次皆是语焉不详,未曾料到魂修如此敏锐,一言道破他神魂上的蹊跷。 可是他的神魂到底有何异常,与燕野又有何关系? 神魂牵连甚广,稍有不慎同生共死也是可能,想到只有魂修才懂个中关窍,方河顾不得戒备,起身追问:“阁下有何见解?” 魂修侧了侧头,兜帽歪斜,忽然自枯草般散乱的头发中露出一只血色的眼睛。 那只眼睛盯住方河,绽出纯粹深切的怨毒:“有一种人天生命好,无需修炼也是仙途通达。” “这种人的神魂上是带着烙印的,旁人或许看不出,但作为魂修,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方才那些人在争抢什么?你……” 铛! 鸿雁离鞘,银白光影迅如雷电,斩断魂修几缕碎发,险险停在他喉间。 “慎言,”叶雪涯不顾周围宾客的惊呼,剑身越发逼近魂修颈项,面色肃然如霜,“惊鸿峰弟子皆是天资不凡没错,不过此人是个例外,他不学无术、修为泛泛,全靠师长照拂才能留下。阁下若要夸赞谁根骨出众,只怕是找错了人。” “……不学无术?全靠照拂?” 魂修古怪地笑了两声,忽地退后一步,极恭谨地行了个礼。 “那便算是在下眼拙,唐突冒犯了。这位小弟子,你可还有什么疑问?” 方河不是第一次于大庭广众之下被叶雪涯嘲讽,可这次惊怒之意突兀上涌,逐渐盖过往日畏惧退缩,他指尖战栗难抑心绪,甚至未曾留意魂修言语。 叶雪涯是在替他遮掩身份,还是只为挽回惊鸿峰的名声? ——也许叶雪涯回护的从来不是他,只是为了“不让惊鸿峰蒙羞”。 惊鸿峰不容玷污,而“方河”却可以随意贬低应付,原来在叶雪涯眼中,他方河竟卑微至此。 ……我已释然,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魂修见他面色不对,自知方河现下心神不定,谈话也无甚效用,便遗憾地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临走也不肯罢休,同叶雪涯错身而过时,魂修夸张地嗅了嗅,低声耳语:“你们惊鸿峰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藏得深。” 叶雪涯瞳眸骤缩,手腕微动,眼看就要将鸿雁刺出,可忽然一枚金铃自高座射下,铛的一声击于鸿雁剑身—— “来者俱是客,惊鸿峰的小友,可否给我一个面子?” ……镜心城主。 叶雪涯缓缓抬头,极冷地扫了高座上的人一眼,终是回转手腕,利落挽出道银白残影,将鸿雁收于鞘中。 【第二十章】 “魂修来者不善,你又是哪里惹的麻烦?” 风波稍息,下半场竞拍开幕,叶雪涯回到座次,冷声质问方河。 方河不愿与叶雪涯交流,含糊道:“我不认识他,但他或许与鹿城魔修有关。” “魔修倒是带你见识了不少东西。” 这话说得嘲讽,更隐含某种低劣的促狭,方河想起昨夜之事,越发心烦意乱。 “师兄,”他终于改回称呼,平静又厌倦,“我自认从没有对不起惊鸿峰,你又何必总是向我问罪。归根结底,你不信我,至于旁人无中生有,你倒是深信不疑。” “我何曾——” 话未出口,又被叶雪涯自行截断,他咬着牙,向来疏冷的脸上罕见地显出几分烦躁焦急,可方河侧头盯着别处,不肯见他。 “……等回到惊鸿峰,你最好在师父面前也如眼下这般伶俐。” 方河自嘲一笑,不再接话。 席上珍宝依次唱卖,惊鸿峰的灵剑竞拍者众,叶雪涯却只点了几种药材用以交换。方河盯着那把仿制的相思,只觉分外扎眼。 他的本命灵剑好歹也是与叶雪涯的鸿雁同出一源,如今这么随意交易,叶雪涯倒是半点也不觉得折损脸面。 奈何下令重铸相思的人不是自己,决意带仿制品来参加长青会的人也不是自己,万千缘由,不过一句人微言轻。 惊鸿峰的灵剑后又是数件珍宝交易,渐至尾声时,只余摄魂珠与仙骨丹药留在盘中,不知哪一样堪当压轴。 镜心城主看了看座下气氛,微笑道:“下一件宝物——楚道友送来的摄魂珠一枚。” 喧嚷热烈的气氛霎时寂静,在场诸人左右打量,无人开口。 魂修的东西听起来就邪性诡异,且不论是否有反噬之嫌,单论旁人会如何看待竞买此物的修士便是一桩麻烦。魂修虽然将摄魂珠交予镜心城主用以交易,但其实众人心知肚明,此物注定无人问津。 魂修见场中宾客神色各异,阴恻开口:“虽说其名为摄魂,此物亦可保存神魂。诸位若担心哪日遇到不测,不妨试试将神魂遁入摄魂珠中暂且一避。说不定……无需仙骨,只要再寻一副合适肉身,便可再登仙途了呢。” 言下之意,是在撺掇修士们离魂夺舍、借以躲避天劫! 魔修不为世所容,是因为他们大多是正道堕落的修士,是道心不坚的污点。 更何况有天魔出世、封魔战役在前,人间已对魔修作乱生出阴影,如今仙盟恨不得清剿一切魔修。 而魂修又有不同,魂修常是肉身死去、以秘法保留神魂继续修行之人。修道者众,真正能得道飞升者却极少,若真是到了天人五衰也渡劫无望,便有不少人动了别的心思,弃了肉身以神魂继续修炼,等待另一个飞升的机会。 神魂离体却不入轮回,若遁入魂修道也难觅升仙之路,久而久之,便是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这般孤注一掷,无怪乎修魂者大多脾气乖戾,离群索居,行事诡诞。 即便心知魂修所求不过顺利飞升,但多数人并不赞成这样偏激的做法,摄魂珠由白衣侍者唱道数次,依旧无人响应。 镜心城主遗憾地看向魂修:“楚道友,实在抱歉,待长青会结束你可随我去镜心城宝库一览。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魂修嘶哑发笑,听不出是喜是嘲:“谢过岳城主。” 摄魂珠既已流拍,下一件便是万众瞩目的仙骨。 方河无意识地揪紧衣角,不知在座修士会为仙骨开出怎样的筹码。 仙骨丹药被呈至大殿中央,镜心城主一手翻转,虚虚按下:“仙骨在此,诸位,请吧。” 方才寂静的大殿蓦然沸腾,有凡人贵族愿倾家荡产,有仙门世家愿奉出传世至宝,更有甚者,无以相易之物,便许诺愿为镜心城主驱使、哪怕日后得道升仙也不会忘记此刻承诺。 金银珠宝,法器灵药,为人奴役……原来在仙骨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此刻他们能为一截尾指争夺至此,若他有朝一日仙骨身份暴露,只怕遭受的觊觎远比此刻疯狂。 身怀仙骨却无力自保,原来修为不济的后果,远比被叶雪涯厌弃来得可怕。 方河十指紧扣,盯着盒中仙骨,听着四座狂热,仿佛见到了日后命运的隐约轮廓。 叶雪涯见他紧张,有意想宽慰他一声,但念及方河一路回避,又默默撤回了手。 ——何必多言?若有魂修那样不长眼的,一剑解决便是。 待回了惊鸿峰,中州一切都与方河再无干系。 他这时候倒是格外吝惜言语,大抵是不想再听方河冷冷淡淡的语气。 那样的平静与淡泊,剥去所有恋慕与悸动,原来方河的疏离竟会让他生出惶恐。 他不愿见到这样的方河,但有的事已经脱离掌控,而他甚至不知如何修正。 坐困愁城,不知所措,偏偏又无可奈何。 再见席间众人争夺仙骨的情状,心中陡生厌恶。 天生天赐的根骨,命中注定的飞升……那又如何?如方河这样的修为,仙骨只能予他长寿,得道遥遥无期。真要论渡劫飞升,还是得要…… 还是得如他这样的…… 耳边仿佛又响起低笑声,叶雪涯猛然闭了闭眼,一手握紧鸿雁,方才逼退那道隐约笑声。 身处喧闹席间,竟然都能听到那道笑声—— 叶雪涯不再去看盘中仙骨,垂眸时目光晦暗,闪烁不定。 镜心城主高居首座,见众人争夺许久,筹码越攀越高,仿佛终于看够了戏码,微笑着晃动手中金铃。 “感谢诸位如此赏脸……便按照之前的约定,将仙骨售予出价最高之人——有人愿以一座城池交换仙骨,岳某答应了。” 其时世间唯有五处仙城,已有分庭抗礼之势,其余城主为了避嫌不会来此赴宴,那这交易的城池便只能为凡人所有。 言下之意,仙骨竟是交给了毫无修为的凡人! 座下忽有一人俶然站起,似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喜出望外,躬身施礼:“谢过岳城主!” ——原来那就是得到仙骨之人。 席间宾客脸色骤变,齐齐看向那位凡人城主,一时暗潮汹涌,各自万千思量。 万众追捧的仙骨,最后落到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凡人手中。 方河犹豫着看了那人一眼,不知为何泛起深重的忧虑。 仙骨售出,此次长青会暂且告一段落。侍者们将首座上的各式珍宝依次取下,按照玉牌标识送往宾客手中。 摄魂珠无人竞拍,便物归原主,白衣侍者极小心地端着木盘边角,将摄魂珠恭谨送到魂修席前。 魂修看着无人问津的摄魂珠,并不伸手去接,抬眼望见对面捧着仙骨丹药喜不自胜的凡人,忽然爆发出极其尖锐的笑声。 “愚蠢……愚昧至此,蠢笨不堪!” 魂修形容癫狂,声音吊诡,刺耳的笑声回荡于大殿,隐含勾魂夺魄之意,场间已有人猝不及防,心神巨震。 “楚道友何故?” 又一道威严嗓音自首座传来,浑厚灵力涤荡一切魍魉,生生压制住魂修的作乱。 镜心城主拍案起身,自玉石台阶拾级而下,紧紧盯着魂修方向:“在座俱是岳某的贵客,不知可有哪里招待不周,引得道友失言?” 魂修将手抬至眼前,仿佛已笑出泪花,半晌后终是止了笑声,于四座宾客猜疑戒备的目光里缓声开口: “我笑你们为一截尾指抢成这样,却不知道在场就有一副完整的仙骨。若用摄魂珠看魂轻而易举,偏偏你们都看不到!” ——场中竟还有仙骨? 全场俱惊,霎时无数惊疑目光落在魂修身上,只恨不得扼住魂修喉舌、逼他将话说个仔细。 身怀仙骨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因为这类人物天资远胜常人、修为进境一日千里、旁人望尘莫及,其灵力深厚、修炼顺遂,俱是天道眷顾的象征。 身怀仙骨者以此为荣,所属宗门亦引以为豪,但凡有天生仙骨者出世,便会在仙盟中广为人知。 可如今场间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无一人自称身怀仙骨——最后一个有迹可循的天生仙骨,是三百年前接替镜心城上任城主的白黎。 那是魂修在信口开河?只因无人愿交易摄魂珠、出于嫉恨而为? 镜心城主蹙了蹙眉,语气仍是平和:“楚道友若心有不甘,在下已答应赠予一件镜心城的宝物。仙骨并非随处可见,还请道友慎言。” 城主话说的在理,暗指魂修是在无事生非,场中宾客心中疑虑不定,间或有人悄悄四下打量,似在猜测是何人身怀仙骨,但更多的人则面露嫌恶,认定魂修不过是寻衅滋事。 众人心思各异,唯有方河冷汗涔涔。 魂修竟真的当场说了出来! 他的手已按在相思剑鞘上,但也知道此刻不能妄动,魂修暂且没有点出他的名字,可是万一…… 他僵硬望向魂修,对方似发现他的注视,唇角怪异地上挑,略微仰头,兜帽滑落,露出半张熟悉的侧脸—— “为何不肯相信?我见过白黎,见过他神魂上的仙骨烙印,而今就在这长青会上,有人带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印记。可惜啊,只可惜你们都不懂看魂之术,所以只能为一截尾指争夺不休,却错过了这副完整的仙骨!” 白黎? 镜心城主眼神微动,面上仍不动声色:“白黎城主早已得道飞升,楚道友何时见过他?空口无凭,还请楚道友勿再多添事端。” 他一手施力,是要将魂修强行按着坐下,可魂修突然抬手以白骨法杖格挡,紧接着抄回摄魂珠,忽地将它狠狠拍碎—— 咔啦一声圆珠炸开,数道黑雾蒸腾升起,待黑雾完全膨胀,竟是由无数残破的漆黑人形挤压而成,残损人形自摄魂珠中解放,立时四处逸散,于大殿巡回游蹿,爆发出凄厉的哭嚎声! “镜心城主,你也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又有何脸面来说别人空口无凭?”鬼泣嘶鸣间,魂修阴恻大笑,“仙骨你看不到,心魔种你也认不出,你和白黎差得何止一星半点!” “你——” 镜心城主勃然大怒,正欲擒住魂修,忽然听到身后响起数声惊惧惨叫—— 那是凡人与修士的惊叫! “赠你十万心魔欲念!修士们不是最怕生出心魔?我偏要助你们成为魔修!” 魂修黑袍逐渐淡化,身躯自下而上化为黑色的雾气,此刻兜帽终于自他脸上完全滑落,枯草般的碎发被气浪荡开,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他猛一甩袖,忽然抬手指向远处震惊的方河,笑得狰狞且疯狂: “惊鸿峰的弟子方河,他就是那个天生仙骨之人!你们以为魔修屠城是为什么,都是为了藏住他的仙骨消息而灭口!” ——惊鸿峰的方河,最近声名鹊起的人物。 先是被如意楼通缉为魔修,紧接着又被惊鸿峰大弟子认下,见识过魔修屠城、经历过镜川云中蛟袭击、却又始终不肯当面给出解释—— 如若他确实身怀仙骨,如若他确实是个修为不济的例外,那魔修、云中蛟乃至如意楼与惊鸿峰都对他如此看重,或许情有可原。 场中修士原本俱在留意魂修惊变,听得这番言语,不禁有人转过了目光。 而方河正盯着魂修移不开眼。 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哪怕被兜帽罩住的上半张脸满是可怖的缝合痕迹、哪怕那双眼睛已转为纯粹的血红色、哪怕他身形大变嶙峋如骨架…… 可在最早见到那一处下颚时方河就已认出,这赫然是安锦! 本应死在鹿城、却又在如意楼发布通缉“魔修”的安锦! 虽然他曾怀疑安锦或许并未死去,但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安锦会化作魂修身份、甚至来到长青会揭露了他身怀仙骨的秘密! 方河一瞬惊至骇然,盯着远处逐渐消散的安锦,身躯僵硬不知如何反应,就在此刻身后陡然破空声响,叶雪涯咬牙切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发什么呆!” 方河俶然回神,下意识回头一望,却见叶雪涯手持鸿雁,利落斩断一道漆黑的影子—— 那是方才从摄魂珠中放出来的黑雾! 叶雪涯持剑横于身前,盯着环伺的重重黑影,几近恨到咬碎牙关——这黑影形貌、这哭嚎惨叫……他可真是再熟悉不过。 这分明是日夜侵扰他的幻象,如今却被魂修道破实为心魔?! 鸿雁疾刺而出,将他与方河身边的黑雾绞成碎片——他当然了解这东西的特性,可他本不该知道! “……师兄?”方河终于发觉身边异变,抽出相思与叶雪涯背对而立,运起灵力防守,但见漫天黑雾无穷无尽,渐生不安,“这是……” “闭嘴!跟着我!” 叶雪涯左手执剑迎战黑雾,右手猛然抓住方河手腕,“此地不可久留,还有几位外门弟子,找到他们然后离开!” 【第二十一章】 嘭! 黑雾如墨一般扩散,渐渐填满整座大殿,宾客们发现雾中另有蹊跷,匆忙应战,一时黑雾遮眼,唯听数声刀剑铿锵。 方河随叶雪涯穿行雾障,一路见黑雾越发浓稠、几近阻挡所有视野,不觉心惊。 魂修是安锦,这古怪黑雾是他蓄意而为。 可之前在鹿城从未见过他修行魂术!只是在离开鹿城的这段时间……安锦遇到了什么? 一时有个荒唐想法闯进脑海——他尚能因魔修脱困,焉知安锦不会被魂修搭救? 想到安锦之前那句“肉身傀儡”,方河不禁心中一寒。 ……一念之差,竟成了后患无穷。 若是当初没有答应…… 铛! 黑雾外突兀刺来一剑,方河一惊,抬手以相思格挡,那执剑者见一击不成便迅速躲回黑雾,竟像是从未出现过。 这是……?! 黑雾并没有武器,飘渺而无实形,更像是纯粹的魔息涌动——那又是何人在袭击他?! 叶雪涯匆匆一瞥,亦见到了一闪而逝的雪白剑尖,可由不得他多看,面前黑雾遮天蔽日,化作狰狞人形,再度尖啸袭来—— “你自己——”叶雪涯剑上灵光大盛,奋力斩出一条通路,他无暇回首,只能抓着方河,一字一顿道,“看好你身后!魂修那句话……恐怕要惹出不少麻烦。” 他的手握得极其用力,方河已然感到疼痛,但此刻顾不得计较,他极快地应了一声是,握紧相思,警惕戒备。 安锦定然是对他怀恨在心,才会在众目睽睽下喊出他天生仙骨的身份。 他不知场中宾客听了几分又信了几成,但只要有一人愿意相信,对他而言都是莫大的麻烦。 锵! 一道凛冽刀光穿破黑雾,直直斩向他与叶雪涯交握的双手! 方河下意识想松手闪避,另一手已将相思刺向长刀袭来的方向,但叶雪涯明明留意到了袭击却不肯放开他,忽地旋身一拧,以鸿雁死死挡住长刀! “师——”相思翻转,险些刺到叶雪涯,方河惊出一身冷汗,被叶雪涯护在怀中尚未反应过来,又听黑雾之外传来尖锐的风声—— 铛、铛、铛—— 三道巴掌大的铁制令牌被叶雪涯甩袖接下,复又扬手送回雾中! 这是……这都是为他而来的?! 灵力激荡,四周黑雾散开些许,那持刀的人并未离开,由此在雾后渐渐露出一张苍老面孔。 长青会广邀各处仙家名门,此人也应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修士,此刻他目光浑浊,眼中蕴满血丝,身躯战栗,持刀的手却直直对准方河,他歪着头,不住重复:“仙骨……天生仙骨!” 那是被心魔蛊惑、又被仙骨消息引来的修士! 如若场中不曾有心魔出现,或许叶雪涯还能抬出惊鸿峰的名声来喝退觊觎仙骨之人,可这修士既已被心魔蛊惑,再听不进旁人言语,只会不管不顾地想要杀人取骨! 修士被叶雪涯灵力击中,踉跄几步,甩了甩头又再度提刀而上,竟是毫不知痛。 咣! 方河咬紧牙关,挥剑斩出一道弧光,灵力重击于修士肩膀,再度将他击倒—— “这些人——”方河自知灵力不济,只能替叶雪涯帮衬一二,但只是如此就足够让叶雪涯专心于前路,“为仙骨而来的……都交给我。” “你不必管这些……放开我,去找那几位弟子!” “你——”眼前黑雾再度聚集,叶雪涯不得不将灵力运转至极致,但心魔这东西从来是遇强则强,叶雪涯劈斩黑雾越多,眼前模糊的血色便越发浓郁—— 我不会放开你,他在心中说,一手狠厉斩碎黑雾,另一手强行拽着方河朝前,脚下道路都被黑雾弥漫看不真切,恍然间叶雪涯觉得自己像走在一条地狱之路上,脚踏是千锋万刃,身处是炼狱火海,他以本命剑艰难开辟前路,而身后带着一个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愿放下的人。 当日海上秘境一时意气,再回首只见满池泥沼中浮沉的火红断剑。 一瞬之间,沾满血迹的相思残片恍然浮现眼前。 “……只这三两杂碎,还不至于挡住我的路!” 方河从未听过叶雪涯如此出言不逊,亦未见过他如此凶猛凌厉的剑招,鸿雁光芒大盛,竟是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直达殿外的通路! “走!” 城主殿外某处空荡院落,一道模糊黑雾渐渐聚集,汇成一个枯瘦的人形。 “主上。”他单膝跪下,面朝空空如也的院墙。 “不是只让你放出心魔,仙骨又是何意?” 飘渺声音凭空出现,森然环绕于他周身。 安锦咬了咬牙,恨声道:“屠城之仇刻骨铭心,这个人……我欲除之而后快!” 那声音忽然嗤笑:“屠城的不是燕野?你找他做什么。” “若非是他引来——若非是他惹出的祸事……” “罢了,”那声音许是不想再听他赘述,截断道,“怎么,有人在护着他?” “……是。” 方才一剑被方河挡下,再欲袭击时又发现叶雪涯将方河护得极好,安锦自知不是叶雪涯对手,只能含恨退走,离开大殿赶去复命。 从前是魔修,如今是师兄……他可真是左右逢源! “不过是个小修士而已,”那声音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无奈至极,“罢了,既然燕野不要他了,我便帮你一次。” “你要杀了他,是不是?” 安锦闻言先是震惊,继而狂喜,血红瞳眸中泛起深重的仇怨:“谢过主上!只是单纯杀掉未免太便宜了他……我早已想过数十种折磨手段,日思夜念都想找他雪恨,恳请主上帮我一次!” 那声音极轻地嗯了一声,随即院落中红光闪动,渐渐凝出一道纤瘦的影子—— 一位少女自红光中缓步走出,推了推鬓角钗饰,沙哑开口:“他在哪?” 十步、百步—— 叶雪涯划出的通路灵光刺目,有不少修士发现此处生机,自左右穿进来,仓皇逃出殿外。 叶雪涯本无意搭救他人,但见行列中还混有毫无修为的凡人,手腕僵持片刻,终是没有落下。 不知不觉他们落到通路最后,肆虐黑雾见此间人群聚集,更是攒集攻势迅烈袭来,叶雪涯将鸿雁挥斩至密不透风,而眼前血色越发浓郁,几近遮天蔽日—— “当心!” 就在血色快将视野全然吞没的一刻,叶雪涯蓦然听到方河焦急的呼喊。 方河斩断一道偷袭的黑雾,看向叶雪涯的目光极其复杂,但到底想着顾全大局,他反手握住叶雪涯朝前一带,厉声道:“那几位弟子在哪!” “在……” 方河声音亦如利剑,破开一切幻象魔障,叶雪涯眼中血色疾退,视线恢复清明,他以为这次幻象发作终于消停,可再抬头时,脸色俶然变化。 咯噔,鸿雁被他紧攥在手,甚至连剑身都不住瑟瑟嗡鸣。 方河一无所觉,追问:“他们在哪?” “……他们的座次靠近大殿门口,之前约定过,待长青会结束就在殿外花厅会合。”叶雪涯声音渐低,忽然闭目停步,而鸿雁当空一划,再度以灵力拓宽前方通路,“方河,你好歹也是惊鸿峰三弟子,给你一个任务,接好师父的东西,然后去找那五位弟子,把他们带到镜心城会馆去。” 一直紧握的手突然被放开,冰凉玉简落入掌心,方河顷刻怔住,当那蛮横强硬的束缚突然消失,他竟然有些无所适从。 “你要做什么?你不和我一起走?” “聒噪!让你去就是了,魂修仙骨都是麻烦,我还要替你断后!” 叶雪涯立在原地,面容几可谓痛苦挣扎,鸿雁不安地铮铮作响,在他身后灵力翻涌几乎汇成风暴,连无意识的黑雾也生出惧意,不敢再往前半步。 “到了会馆在那里等我,镜心城中有变,你这仙骨又是麻烦,还是得尽快回惊鸿峰……” 他声音越说越轻,而与之相对他周身灵力几近狂乱,方河霎时惊愕,不知叶雪涯遇到什么变故,想要靠前却又被灵力荡开—— “走!” 这下方河甚至生生被逼退数步,好不容易以相思化解力道,却见叶雪涯竟然还在原地,祭出磅礴灵力维系通道。 越来越多的修士发现此处通路,匆忙借此逃避,间或有人伸出援手、助叶雪涯拓宽道路,另有为心魔蛊惑者,被叶雪涯浩荡灵力震开、不敢靠近此处。 而哪怕还有意图谋取仙骨者,一不知方河仙骨消息是否属实,二见叶雪涯实力强悍至此,也不敢在他面前妄动方河。 大殿中局势如此混乱,叶雪涯却为方河辟出一条安然生路,甚至催他赶紧离开。 “……那我便去寻那几位弟子,把他们带到镜心城会馆。你……我会让他们在那里等你。” 方河犹豫着倒退两步,他其实并不知道叶雪涯为何让他独自离开,但既是叶雪涯开口,此刻他也无暇再与叶雪涯多做争执。 叶雪涯总有他的道理,叶雪涯总有他的打算,这些从来都不是需要向他解释的。 “……师兄,保重。” 方河咬了咬牙,背对叶雪涯,转身朝殿外奔去。 那身影渐渐远去,其实投射在叶雪涯眼中,方河全身都是漆黑雾气,唯有手中相思火红透亮。 他盯着那点火红远去至消失,沉沉呼吸,旋即回首,直视自己身旁那“人”。 那是一张鲜活生动的脸,不是模糊扭曲的雾气,不是血痕斑驳的幻象,只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曾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的脸。 那是方河。 “方河”站在原地,手中空空,面上带着隐晦又暧昧的笑意。 他轻声开口,嗓音极尽诱惑:“师兄,我说了我不会走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心悦你……怎么会离开?” 叶雪涯冷眼看他,缓缓抬手,将鸿雁抵上“方河”颈侧。 “方河”浑似未觉,笑意越发深邃:“师兄,你又要失去我了。” 剑身颤抖,明明离消灭幻象只有咫尺之距,但这一剑竟是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当啷! 仿佛罪行判定,鸿雁终是落地。 “方河”见状,轻笑一声,面目化为水墨,身形逐渐扭曲,散作轻烟,溶于浓稠黑雾中。 黑雾翻涌,下沉侵蚀,渐渐将通路吞没。 于黑雾最深处,叶雪涯忽然自嘲一笑,屈从命运般叹息: “……原来你才是我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