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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再回忆天宫时的光景,其实他们并未见过几次。

    第一次见面是方河误闯入他与北海龙君的会谈,第二次是方河庇护那条蛟而受诫,至第三次时,则是方河被剥去仙力、坠入凡尘境。

    而他从头至尾,或是置之事外,或是果决执刑,不曾想过与方河沾上丝毫因果。

    天宫中时有传言说他是天道化身,非是因为天道对他偏心之至,而是白黎注视众生的目光都是一应相同的。

    淡漠的、疏离的、俯瞰一切的眼神,从无悲喜亦无爱恨,那只属于高天之上最无情的神明。

    -

    竹露滴漏,空响回转。

    白黎缓缓睁眼。

    他的梦因照料重伤的方河而起,也因方河的苏醒而终。

    “唔……痛。”

    极细微,极沙哑的声响。方河仍是皱着眉闭着眼,满面痛苦苍白,小声嘶气。

    他一身血污伤痕已被白黎处理干净,但万魔噬身的记忆实是难以磨灭,纵然已逃出炼狱,那份痛楚仍是逡巡不去。

    白黎不言不语,将掌心贴于方河额头,灵力温和涌动,替他驱除梦魇幻觉。

    “谁……?”

    无尽的痛苦皆如沙砾,被温柔起伏的潮水裹挟带走。方河茫然立于原处,忽觉置身于一张空白画卷,往昔颜色俱被抹去,徒留一地怅惘留白。

    那一地空白的尽头泛着光,方河循着那道光走去,被更耀眼的光晃花了眼。

    “醒了?”

    一道声音模糊又朦胧,像是隔着层厚重屏障。方河下意识想朝声源处望去,眼前却骤然一黑,头痛欲裂。

    “别……你……静养,不要妄动。”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至耳边,似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同时扶住了他的肩膀,想让他再度躺下去。

    但困在他周身的屏障正在削减,那声音越发清晰,连带同他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也越发真实。

    方河清醒的刹那,动作快到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啪,他反手制住来人手臂,眼睫颤动,竭力睁开:“……你是谁?!”

    那人任由他握着,语气淡然无波:“一介药师,救你的人。”

    “药师?”

    视野明复暗,几番挣扎尝试,方河终于得窥现世光景。

    滴答,竹露声迟钝入耳。

    同竹露声一并呈现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位雪衣银发的青年、一间简朴雅致的竹舍。

    “唔!”

    清明的视野只暂存一瞬,随即又是满目眩光,方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也抽离殆尽,方河不得不松开手,无力栽倒下去。

    似乎有人轻叹了声,伸手半揽住他,这才让他安然躺回榻上。

    “真是从不让人省心。”

    那人撤回手去,又取出枚丹药,凑到方河嘴边。

    “我不会害你,你大可安心在此修养。”

    ……伤势?他是在哪受的伤?

    这个救他的人又是何种身份?

    纵然心中警铃大响,可终究抵不住头痛与疲惫,黑暗再度侵吞他的意识,方河昏沉倒下,无心去顾是否咽下了丹药。

    -

    昼夜交替,月上中天。

    方河再次醒来时,窗边正透出一缕皎白月光,落在他手上,衬出苍白到能看清血脉的肤色。

    像是历经了一场浩大梦境,梦中体感仍有残留,可是关于梦境的记忆已如朝露般消散无痕。

    “这次,是终于清醒了么?”

    床尾立着一方小几,有人半身落于阴影里,似乎已等了他许久。

    “……是,师兄?”

    方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迟疑着、忐忑着,叫出一个许久不曾提及的称呼。

    阴影中起身的人忽然顿住。

    “为何如此称呼?”

    “……我记错了?带我上惊鸿峰的人说,这里除了‘师父’,便只有一位‘师兄’。”

    方河顿了顿,见那人还是没有回应,不由越发紧张,“抱歉,若我认错了人……我很抱歉。”

    “不,你没有认错。”

    那人终是走了出来,浩浩月光下,银发披散如瀑,双眸曜如星辰,白衣如云雾拥簇,是恍若天神的样貌。

    他开口:“你若当这里是师门,我也可当你师兄。”

    ……?

    即便察觉来人的回答有些异样,但此刻的方河并不能明晰缘由,冥冥中似有股意识驱使,一瞬间似乎有另一个人代替了他开口:

    “叶师兄,久蒙照料,缘悭一面。如今我终于见到你了。”

    话音甫落,方河刹那心惊,可还未来得及深思,忽见来人蹙了蹙眉,道,“我并非姓叶。”

    方河一怔,霎时支吾,不知如何回答。

    那个人朝他越走越近,近到几乎眼睫相触,呼吸起伏可闻。

    方河下意识闭眼,背脊却是僵硬的,未能退缩半寸。

    那个人说:“北境的人称我为‘药师’,镜心城的人叫我‘白黎’,你若叫我师兄,可冠以白姓。”

    ——这是什么,为何如此熟悉?他从前在哪里、他是否曾听过这两个名号?

    心间疑惑不减,然而不知为何,方河直觉这个人是可信的。

    便如某种意识驱使他叫出“叶师兄”这个名讳,另有一股潜在的思绪,令他认定眼前人永远不会害他。

    方河闭着眼,小声且快速道:“是,见过白师兄。”

    白黎终于退开,没了近在咫尺的压迫,方河得以暗松口气。

    【第六十章】

    “你若是无碍,我便先走了。”

    方河点了点头,起身欲送白黎离开。

    到底是深夜,白黎为照看他才在屋中滞留许久。他过去叨扰师兄多次,现在想来,实在惭愧。

    待要动作,一身筋骨却意外乏力,浑似缠绵病榻多时,身躯都不能自主。

    白黎眼疾手快,伸手撑住他肩膀,方河这才不至于狼狈跌倒。

    “做什么?”

    “师兄,抱歉,”眼见弄巧成拙,方河慌忙道,“我只是想送你——”

    白黎没有回应,片刻后,只闻一声低叹。

    ——他似乎总是在叹息。

    这句话突兀闯入方河脑海,带起万千涟漪。

    “你重伤初愈,照看好自己才是真。这些礼节就不必了。”

    “是,谨遵师兄教诲……”方河连忙接话,不再逞强,安分躺了回去。

    白黎未再多言,吱呀一声轻响,那雪白身影便融进门外月光,匆匆离去了。

    -

    翌日晴空万里。

    日上三竿时,方河悠悠醒转,待看清天色时辰,心间顿时一惊——他错过了晨修。

    至于晨修是何时开始、错过晨修又会有何种惩罚,他统统回忆不起,只是心中焦虑不安,催促着他起身外出。

    脚步仍是虚浮的。方河起身穿戴时犹在疑惑,白黎说他“重伤初愈”,可他既在惊鸿峰上,又是在哪里受的伤?

    这问题也只有白黎能回答。

    推门外出,先被日光晃了眼睛。

    流水叮咚。

    风鼓满袖。

    天地被收束为一线白布,又迅疾填满五光十色。放眼望去,满目苍翠锦绣,近前水岸遍植翠竹,低矮处野花拥拥簇簇,远方青山连绵不断,隐没于浩渺云烟。

    山风清新,携取林间悠扬鸟鸣,拂面而至。

    方河怔然望着眼前山景,一瞬心间泛起极深的异样。

    ——他的师门,不该是如此光景。

    细微的疼痛如针刺蔓延,方河以指节顶着额心,眉头深锁。

    ——如若眼前所见不是“师门”,那真正的惊鸿峰是什么样子,他此刻又是置身何地?

    真正的惊鸿峰上,又该是谁在陪着他?

    “是你恢复得太快,还是又在意气用事?”

    一道清朗声线突兀闯来,打破方河越发混乱的思绪。

    “……白师兄?”

    方河猛然抬头,对上面色不愉的白黎。

    白黎仍是长发披散,一袭白衣朴素无华,然而世间就是有人生得这样的样貌,便是再如何不着修饰,也依然有摄心夺魄的本事。

    郎朗白日下,白黎真切站在他面前,方河一瞬竟不敢同他对视。

    “师兄,我是在想,我错过了晨修……”

    错过了晨修便该受罚。在他模糊不清的印象里,他的师兄应是待他苛刻严厉的。

    方河惴惴低头,只盼从实发落能少点惩戒。

    “那便是错过了,你还待如何?”

    “自当是——”

    ——自当领罚受戒。

    然而听白黎淡然平静的语气,并无半分责难不满。

    方河讶异抬头,对上白黎沉定的眼。

    “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你大可安心休息。仙骨赐你永生无尽的寿命,你又何必总是疲于奔命。”

    “……?”

    恰逢风来,山林簌簌奏响,飘零落红被风挟卷,纷扬落了满肩。

    白黎侧首回望,忽然开口:“是要到夏季了。”

    方河欲言又止,待看清白黎是真的望着山色出神,一切未解之惑都咽了回去。

    他放缓神色,接上白黎的话:“是。惊鸿峰上,鲜有如此景色。”

    白黎看了看他,似乎若有所思,但并未追问,只是伸手替方河拂去肩上落花。

    “不必忧虑,我不会害你。”

    -

    他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

    白黎前来看他,是为给方河送来几副丹药。其实不必白黎多言,方河也知自己这是久病久伤之躯。

    这样的伤病或许已缠绵他许久,久到往昔记忆都变得朦胧又模糊,仿佛雾里看花,只窥得三两轮廓。

    他只记得自己被带到惊鸿峰,浑浑噩噩过了许久,有一日忽地神思清明,第一眼见到的人便是“师兄”。

    可在那之后呢,他隐约记得自己还经历了许多,然而那些残破的印象甚至不如昨日的梦境清晰,浑似另一场行将忘却的梦境。

    难道是那梦境太过逼真,才让他混淆了现世?

    脑中刺痛加剧,方河晃了晃头,决定先将此事按下不谈。

    他靠坐在窗边,举起白黎送来的一枚玉瓶。白玉瓶身玲珑剔透,个中药丸清香扑鼻,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我不会害你。

    这句话,白黎似乎不是第一次对他提起。

    白黎的言辞总是空洞,无凭无据又想让人信服。可是方河回忆那张永远无波无澜的面容,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个人起疑心。

    他有许多怀疑顾虑,但心底又隐隐直觉,白黎对他从无半句虚言。

    并非因为白黎对他有多么诚挚,只是因为这样的人,不擅说谎。

    方河闭了闭眼,仰头将那些药丸尽数吞服。

    【第六十一章】

    这竹林中原本只一间屋舍,救回方河后,白黎随手施术,便多了比邻而建的另一座。

    即便算上天宫时日,这也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前夜白黎应了方河一声师兄,承认此处是方河师门,可他并未对此事上心。白日里方河循着模糊记忆,胡乱修炼一通,白黎旁观半晌,也未指点半句,只是翻出本旧医书,有一篇没一篇的翻着。

    白黎说他也身怀仙骨,他们皆拥有无尽的寿命,既有如此漫长的时光,随意挥霍又何妨。

    方河不太赞成,但又不想去质问白黎,他隐约直觉,有的事或许并不适合开诚布公。

    如同漂泊之船终遇港湾,他寻得一隅安宁。若他不去打破这湖静水,那便是永恒的平静。

    这记忆混乱模糊,他也未想过如何恢复。既然眼下安宁无事,又何必自寻烦恼。

    就这么与白黎心照不宣,彼此相安无事,未尝不可。

    想到这点,方河忽然就能明白白黎待他是何种心思。他们各自身怀秘密,彼此诸多隐瞒,然而这都无妨,在这苍山翠竹间,在这避世无人之地,他们将永无烦忧。

    这就足够了。

    -

    第二夜来临时,白黎再度做了梦。

    入梦时他尚在恍惚,只因周遭一片陌生,而他罕有真正神思飘忽的时刻。

    梦境纷乱迷离,他身如浮萍飘絮,但见身边人影往来穿梭,三株桃花开谢凋零。人世间不存在的黑桃花与金桃花渐次盛放,最后又被如雪的白桃花纷扬覆盖。

    他不知其意,也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回神时已是次日清醒,残损馀梦如雪泥鸿爪,只余痕迹难窥全貌。

    ——他又做梦了。

    有那么一瞬,白黎陷入怔然。

    自他创生之始,他便鲜有做梦。仙骨加身,仙力加持,他本无需任何休息。如若他想,大可睁眼看遍百年。

    他也确实看尽万千云烟。

    旁人只羡他修为举世无双,慕他寿数与天地同驱,敬他代行执掌天道之权,却无人想过,是何等心性毅力,方能担得起这样的命运。

    白黎不曾自问过,他只渴求梦境。梦境虚幻缥缈,包容一切妄想,梦中人大可任性而为,不必担心干涉现世,那才是他一直渴望的休憩之地。

    在过去的许多年,他做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今他将方河救回身边,平白得了两次做梦的机会。

    ……方河?

    白黎望向另一间竹舍,眼中情绪罕见地泛起波澜。

    -

    而方河对白黎的梦境一无所觉。

    白日修行,夜晚休憩。无人在意他修行进益,无人督促他是否勤勉。

    在白黎身边,时间成了用之不竭的东西。

    方河有时会盯着远处青山发呆,但既然白黎未开过口,他也不会去问这间竹舍之外的事。

    留守这方寸之地,就能换取长久的岁月静好。更何况白黎能安稳闲适地与他同处一地,那他的处境便算不得是“被囚禁”。

    -

    白黎所说的“夏季”,于某日突然来临。

    只隔一个昼夜,气候突然潮湿闷热,门前溪流汹涌湍急,风中传来雨水的气息。

    远方山峦越发苍翠,近前花团又换了一簇。浑似有位敷衍的画家,潦草地在旧稿上又涂抹了几笔。

    这日醒来,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晴空万里,而是阴云雷霆。

    方河盯着天色,一时有些诧异。早已立在院中的白黎未顾他的疑惑,朝他先搭了话。

    白黎道:“今天,陪我去山里看看吧。”

    “……好。”

    虽然疑惑白黎为何会在此时出行,但在白黎面前,他似乎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水声哗然。

    白黎行于前,方河随在后。他们沿着竹边溪流,深入山林。

    岸边青草葱郁,流水清澈见底,方河留心打量,忽然发觉水中既无鱼虫也无藻荇。

    那确实是一条溪流,只是除了流水,一切皆无。

    他再一回望,林间幽深处隐隐有鸟鸣,然而一路行来,不曾见过任何鸟兽。

    仿佛真的行于画卷,卷中只有静物声形,未曾容纳半点生机。

    “方河,惊鸿峰上是什么样子?”

    一路寂静,白黎突兀发话,倒是惊到了方河。

    “白师兄,你问我惊鸿峰?”方河一时惊异,下意识回道,“我只记得惊鸿峰上有雪,有白梅花,还有几座小院……”

    “没有深山与树林么。”

    “这……”

    方河一瞬语塞,他的记忆残缺不全,实在回忆不起惊鸿峰上是何景象。

    “那换个问题。若是山林,只是山林,应当有何物?”

    “……?”

    如同被突击询问课业,尽管白黎的问题同修行毫不沾边——但方河不敢犹豫,连忙回答:“若是山林,自当有林木花草,还有栖息其中的飞禽走兽——”

    他说着,见白黎驻足原地耐心倾听,忽地稳下心来,放缓了声调继续道:“……或许,还有栖息山中的灵妖精怪,与山为邻的山民。山间四时流转,风貌各异,草木岁岁枯荣,而人与精怪会留存更长的时光。”

    白黎眉头微蹙:“你说,还会有人与妖?”

    方河一时哑然,直到白黎发问他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然而奇异的是他本人并无自觉,只是脑中模糊有幅画面——他行于幽深山林,山间草木深深,而在草木森林的尽头,他见过一处山野村落。

    ——还有一座覆满青苔的石像。

    不甚清晰的印象一闪而逝,犹如细针划过水面,细微涟漪就此泛开。方河霎时怔愣,不知是记忆浮现还是错觉。

    “……有飞禽走兽,有人,有妖,他们就这么同处一处么?”

    白黎轻声发问,方河迟钝回神。看白黎的神情,似在思考一个棘手难题。

    这问题实属荒谬且缺乏常理,然而恍神的方河并未留意,他没有应答,白黎也未再追问,就此不了了之。

    天边雷鸣声越发近了,淅沥细雨穿透枝叶沾湿衣裳。白黎看了看天色,忽地旋身,带着方河往回走。

    “今日便到这里,你已助我良多。”

    方河踉跄两步才跟上白黎,他回首望了望空寂山林,心中隐有猜测,但又觉得实是难以置信。

    再一抬头,前方仍是雪衣银发、纤尘不染的背影。

    罢了,方河想,无论信任与否,结局都不由他,那又有什么可顾虑。

    【第六十二章】

    支线

    -

    风沙割面,地陷流金,天穹空无云翳,唯有日光炽烈如刀锋。

    北境荒漠经年如是,绝非寻常人等所能涉足。

    然而便是在这人间绝境,两道漆黑身影正如黄金幕布上的一点墨迹,逶迤前行。

    呲啦——

    雪白雷光闪烁,虚空中隐隐淌过一道直达天际的电弧,无形的结界伫立此处,拒绝一切访客。

    楚弦冷冷一笑,撤回灼痛的手,心知这便是白黎设下的结界边缘。

    他与白黎约定十年一见,而白黎真的会在这短促会晤后,便将他长久拒之门外。

    “是这里,那道死气是在这里消失的。”

    潮平蹲下/身,仔细摸索脚下沙地。楚弦抱臂立于一侧,面色森然:“我说他怎么突然变了脸色,果然是这附近有异动。”

    “等等,”潮平手势一顿,忽地召出陌刀,狠厉朝下刺穿流沙——“还有人来过这里。”

    唳!

    沙下突然传来一声极尖促的鸟鸣,一尾黑羽迅疾升腾,转瞬又化作火焰燃烧殆尽。

    黑烟屡屡飘散,楚弦脸色难看至极:“居然是燕野?原来他追到这么近的地方来了。”

    “他和这死气联系在一起,他杀了谁,白黎又救了那个人?”

    潮平摇头:“气息都断在这里了。”

    楚弦拧眉,继续猜测:“燕野和你交手负伤,后又经明幽城进入北境荒漠——他是想找药师求医,为此挟持了什么人?”

    潮平缄默不语,心中却另有猜测——燕野要寻疗伤之法,除却寻找药师,还可寻找残魂。残魂若寄付在了什么人身上,以燕野的脾气,“挟持”并非难事。

    只是残魂一事她从未对楚弦提起,如今她也依旧选择隐瞒。

    “能让白黎去生死狭间的人,”思及此,楚弦笑意越发古怪,“谁担得起他这样冒险?”

    潮平闻言,神情微变:“白城主身为北境的医师,往日也救治过不少人。倒是阿弦,比起燕野,原来你更在意白城主?”

    楚弦一时止了声,余光扫过潮平犹疑的眼神,片刻后才接道,“你怕不是忘了,白黎才是这里的主宰。”

    “拉拢白黎,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燕野,你我联手,他只有等死的份。”

    “……”

    潮平面色越发凝重,沉吟半晌却是另起了话头,“此间的变数,恐怕不止白城主一位。”

    “除了白城主,还有人身怀仙骨。若我不曾记错,那人与燕野也有过牵连。”

    “关在镜心城的龙同他一起失踪,白城主也对身怀仙骨者态度暧昧……。”

    “你在暗示我什么?”楚弦俶然变色,“你以为我没想过找他?那位惊鸿峰的方河?”

    潮平顿了顿,罕见地坚持:“白城主的结界非邀请不可入,至于燕野,一时也难寻踪迹。既然有人与他们二位都有牵扯,不妨从他入手。”

    “如果用这个人逼他们出面——阿弦,未尝不可一试。”

    “……”

    楚弦眉头紧锁,尚且不明潮平为何会突然提到方河,然而抓捕方河于他无损失于潮平无得益,与之相对,那的确是一个能引得燕野与白黎同时在意的人。

    更何况仙骨是天魔克星,若能及时斩除方河,也算是少了一桩隐患。

    “你倒是机警,”楚弦扯了扯嘴角,并无甚笑意,“那便先去找这个人。一个道行低微的剑修,总不至比燕野更难找。”

    潮平默然颔首,两人一时无话,唯有风沙浩浩扬扬,恰似各自万千思量。

    -

    楚弦说的“找人”,非是亲力亲为。作为天魔中修行最浅的一位,他已惯于寻外力襄助。

    几日之后,仙盟中忽有一条消息不胫而走——自镜心城动乱后沉寂多时的如意楼,声称已查明长青会乱象始末。

    燕野不会关注仙盟动向,惊鸿峰弟子最后与镜心城主可谓是不欢而散,叶雪涯重伤回到惊鸿峰后便再无消息——由此,世人如何评判镜心城之乱,全靠镜心城主一己之言。

    而镜心城主,容纳楚弦掌管的如意楼已久。

    时隔多日,镜心城主突然对仙盟开诚布公,坦言道镜心城之乱实为魂修与惊鸿峰弟子的旧怨,而那位弟子又与魔修关系匪浅,故而招来如此祸事。

    仙盟一片哗然,众人怀疑之际,“如意楼主”站出来给了证据——在镜川与镜心城中救过方河的“剑修”,已在明幽城中犯下杀孽,漆黑魔焰席卷一切,赫然是位掩藏行迹的魔修。

    而方河几次得魔修相救,足以昭示他已叛离正道。

    一时仙盟群起激愤——与魔修勾结已是重罪,更何况方河出身封魔战役中损失惨重的惊鸿峰,这更是折煞师门脸面。

    正人义士愤慨之余,亦有有心者留意到,当初魂修在大庭广众下点破方河身怀仙骨,而仙骨于修道者的诱惑不可估量。

    惊鸿峰说是避世不出,何尝又不是元气大伤日渐式微,这样的师门,难道是想将振兴之望寄托在一副仙骨上?

    可他们又如何庇护得住一个空有仙骨却无灵力的废物?

    若是借此让惊鸿峰交出方河,再由仙盟“审判”这位罪人,正大光明地施刑取骨……

    ——他这一身仙骨,能助几人飞升?

    -

    “……如意楼主?何方宵小,竟敢妄传明幽城的消息?”

    北境明幽城,重重帷帐后的城主殿内,许星楼猝然捏碎手中杯盏。

    容潋疾步上前,蹲下/身清理茶渍与碎片:“听说那是镜心城中设立已久的情报铺子,不过楼主行踪诡秘,鲜少有人见过他真貌。”

    “我还道这是惊鸿峰的内务,不必交给仙盟那群人搅浑水,”许星楼扶住额头,冷嘲道,“看来那小修士仇家不少,连明幽城中也有内应。”

    “未必是仇家。”容潋抿了抿唇,小心打量许星楼,“那消息里,着重提了方河身怀仙骨却修为低微一事。”

    “仙盟的意思,他们要惊鸿峰交出这个人。”

    许星楼道:“惊鸿峰自然是交不出的。”

    容潋道:“自是如此。可仙盟恐怕不会就此罢手。方河难寻踪迹,但若为难惊鸿峰……以方河的心性,未必不会出面。

    城主,这消息出来,首当其冲的是惊鸿峰。”

    许星楼动作一滞,眼神霎时冻结。

    查到惊鸿峰,再去追查方河来历,那势必会牵扯到曾经的大师姐陈时暮。

    ——她的挚友陈时暮,拼却性命,只救出来方河这个祸端。

    “真是什么麻烦事都让他们撞上了,”许星楼恨道,“余雪河在做什么?他那位得意弟子当真就撒手不管了?”

    容潋迟疑道:“城主,那位大弟子接了方河与魔修同去的消息,之后再未给过答复。”

    “至于雪河君……他一直在闭关,从未给过回应。”

    许星楼气极反笑:“他倒是避世避得彻底,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将方河放了出去?!”

    容潋无法回答,只得沉默。

    “惊鸿峰……”许星楼一手支颌,眸光冷厉骇人,“罢了,时暮既已不在,那又有什么可留恋。”

    “没有时暮的惊鸿峰……”许星楼沉吟片刻,神情忽变,“等等。”

    容潋抬头,不知许星楼思及何事。

    “封魔战役时一切都太混乱,但我记得,她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

    “陈姐姐的孩子?”容潋有些困惑,“她与雪河君在一起时,仙盟舆论正盛,之后又是天魔作乱,那么短的时间里,她曾留下过孩子?”

    许星楼没有应声,只是脸色渐沉,姣好面容越发阴郁。

    ——她忽然了悟,是什么拖累雪河君闭关至今。

    -

    惊鸿峰上,落雪皑皑。

    后山石窟,滴水成冰。

    叶雪涯提着食盒,沿着一道陡峭石阶,缓慢下行。

    幽深冰洞下,重重法阵中,困着一位埋首屈膝的少年。

    “余朝,”叶雪涯将食盒置于法阵边缘,“师父事务繁杂,这几日由我替他来。”

    锁链轻响,那少年幽幽抬头,深邃黑暗中,一点红芒格外刺目。

    叶雪涯不禁皱眉。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嫌冗余。心魔缠身如何能轻易剥除,他不过是比余朝多些遮掩的办法罢了。

    叶雪涯转身欲走,旋身之际,忽听余朝低哑发问:“大师兄,当初是不是你让方河走的?”

    脚步骤停。

    无人知晓那一刻,叶雪涯从未愈合的仙骨之伤,一瞬痛至贯彻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