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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轰! 高空之上,云霄雾中,雷与火再次铿然相撞! “又是你,”烟尘弥散间,一道瘦削身影逐渐清晰,金瞳、黑鳞、尖齿獠牙,半蛟半龙的少年执白玉骨扇,凶戾杀伐之色尽现,“天魔,你当真以为你能阻挡我两次?” 燕野不耐地抖落长剑,狂风席卷下,些微鲜红血珠自袖口渗出,转瞬飘散。 便是先负了伤,他的语气依旧蔑然:“小子,你还敢借用龙的力量?” 察觉苍蓝面色陡变,燕野轻声嗤笑,带着几分极浅淡的怜悯:“何时换龙做我的对手?你就快要消失了。” …… ——锵!! 寂静数息之后,狂啸的飓风与千钧雷霆陡然于虚空炸响、猛虎蛇狼一般袭向燕野! “——啧!” 灵力与龙息汇为激流风暴,这一击饱含真龙盛怒之威,燕野抬剑御阵生生接下,即便早已预料苍蓝会气极发作,但他仍低估一筹,雷击轰然而下,燕野半步不退,右手臂瞬间枯化如朽木! “……还算是能耐。”燕野踉跄起身,面色惨白,由此更衬得眼中猩红如血潮。 细碎的黑色火焰如同漆黑绒羽,缓慢覆上他焦化的手臂,新鲜的白骨血肉自下生长复苏。 “受此一击,权当之前被金龙蛊惑的偿罪……” 燕野缓声说道,声调低不可闻,随即戛然而止。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最该听到这句话的人并不在此,甚至恐怕连这件事都忘了干净。 未顾近前面色狰狞的苍蓝,燕野暗暗自嘲。 他再度抬剑,直指苍蓝,神色已敛去傲慢:“会有人护他周全,你不必执着见他。” “他忘了许多事,或许连你也不记得了。不过你不妨自问,你之于他,又带来过几分喜乐?” 见燕野毫发无伤,苍蓝面色越发森冷,瞳中金色璀璨逼人。他不应燕野的话,脊背弓起、手臂高举、细密的黑鳞转瞬覆遍每一寸肌肤—— 燕野心头猛跳,下意识疾退至数尺之外。 吼! 云雾如沸腾般翻滚不息,漆黑的鳞甲于铅灰色的云海中乍隐乍现,间或有璀璨耀目的金光一闪而逝——苍蓝竟是化了蛟的原身! “——为何偏偏要阻拦我?” “天道、神君……连魔也要来阻止我见他?!” “明明不会有人比我更在意他——明明是我最早遇见他——明明、是我第一个同他缔结姻缘!” “为何只有我不断错过他?!” 燕野眉头紧锁,终不敢轻敌,长剑疾闪迅如电光,织就一道细密防阵。 他再无暇多言,又或是他再无法讥嘲苍蓝凄厉沉痛的质问。此前他向来不屑黑蛟对方河的那点执着爱慕,而今却止不住心底幽深微渺的共情。 ——他也会恼恨,错失与方河长久同行的机会。 但于天魔心中,“怜悯”向来是如萤火朝露般的存在。 一片羽翼状的火焰落下,转瞬收束如线,悍然至坚不可摧。云雾奔涌间,一道黑线以足够削金断玉的力道,迅疾缠上黑蛟长尾。 苍蓝惊痛至极,那道细线其貌不扬,却带着足够烙印神魂的滚烫温度,他于空中嘶吼挣扎,不甚纯粹的龙息狂肆喷吐,却始终无法摆脱那道诡异的黑线—— 细线的末端,缠于一双因过于用力而青白紧绷的手掌。 燕野不动声色地咽下喉间腥涩血意,被龙息灼伤的半边面颊复苏极缓。他浑不在意,继续抬手,一滴血珠自他手心坠落,化为火、凝成线,最后死死绑缚住黑蛟原身。 ——咯锵。 雷与火终于止息,高空中一场殊死之战岑寂于飘散的烟尘间。 黑蛟身躯虬曲盘绕,无数黑线深深嵌入他的鳞甲,苍蓝终是不甘地坠落于地、化为人身。 那黑线似能穿透血肉伤及神魂,而苍蓝本就濒临吞噬的神魂格外脆弱,他愤恨注视燕野,璨金眼瞳中是疯狂暴虐的杀意。 “轻易付出献祭神魂的代价,你只是想见他一面?” 燕野收敛手中黑线,漫不经心地问。 而苍蓝几近将齿关咬碎,不发一言。 “……这就是你的‘爱慕’?” 燕野自言自语,忽地又是嗤声:“徒增痴妄。” “……” 苍蓝费尽气力,方开启铁铸般的齿关,他嘶哑道:“你是来拖住我的,还有谁在他身边?” “他……原来那么在意叶雪涯?” 燕野深深看他一眼,自觉应当回以实情。 于是他道:“青麓抹去了他不幸的记忆,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无声无息间,恍似有十重天雷轰然惊动。 “……他怎么能?” ——他怎能,再度忘记我第二次? 以天魔的傲慢,燕野不屑于向他说谎。 苍蓝悚然于原地,一瞬竟忘了询问,方河“不幸”的记忆,到底贯穿至何时。 随即另一个名字亦如迟缓的闷雷,嗡然于脑海炸响。 “青麓……这又是谁?” “他遇到了什么人?!” 燕野敛了敛眉,突兀忆起北境荒漠中,苍蓝曾含糊带过的天宫过往。 凡尘间的山妖青麓、天宫中的冷漠神君、他的故旧之一,是方河曾经的行刑者。 白黎若是顺应天道,为何会与曾经的天道罪人并肩同行? 是他另有所求,还是天道又在他们身上施予了命运? 念及方河还与白黎同留一处,燕野忽然烦躁,即便他多次嘲笑白黎秉承君子作派,但只要想到白黎或许曾“杀”过方河一次,心间焦虑便再无法掩盖。 白黎只会听凭天命,不因人情所碍。 燕野眸光晦暗,打量满面急怒的苍蓝一眼,答非所问:“我不会让他死。” 方河此人,牵系他太多心神。 拦住苍蓝,不过也是为让方河心无旁骛。 ——他只需想着我,他只能想着我。 燕野捻了捻手心血珠,察觉到远方树下一点动静,身形旋即如火焰消散。 - “想好了吗,方河。” 檀泽城郊,水洲岛屿,雾霭水风浅浅浮动,于白黎与方河之间隔出一道无形界线。 方河眉心紧皱,侧首盯着近处起伏的水波:“……你要回隐居之地。” 白黎眼珠不错地盯着他,一语道破:“你不愿与我同去。” 方河气息一窒,心间仿似万蚁啃噬。 尘封的旧伤被他自行挑开,牵扯故人无数,往日情债怨孽无从清算,招致百般踟蹰。 可自欺欺人的避世之路,一旦放弃便再无法选择。 “……是我反悔。” 方河深深吸气,压抑喉间涩意:“是我辜负你的桃源美梦。” “为什么?” 纵使白黎早已预料,仍觉不解,“曾经你对他们避之不及,为何如今却又念念不忘?” 方河苦笑,忽觉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只是一道心念分外强烈,驱使他不得不向前。 ——纵无旧日思慕,亦长怀不舍。 这是最难言明,也最难堪的心绪。 更有一道细微声音,似藏不甘与怨怼,他在心底道,为何他只能选择逃避? 明明无论叶雪涯还是燕野,俱对他显露愧意歉意。 他应当是坦然无畏的。 只是故人负他,他又负白黎。人情增增减减,永无了结之日。 ——铮! 方河与白黎一时无言,忽听水雾之外一道破空声响,玄色利刃从天而至! “——离他远些。” 黑衣血眸的魔修厉声警告,瞬息已至近前。方河眼前一晃,便见燕野俶然闪身,以庇护的姿态,拦于他与白黎之间。 “‘神君’……天道的走狗。” 燕野死死盯着白黎,于对方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恨声道,“由你施予天道刑罚的,到底有多少人呢?” 方河错愕扬首,但疑惑转瞬被更深的惊悸掩盖。 天魔燕野,曾是被族人推选入魔的凤凰。 白黎维护天命,而燕野回护自己。 “此话何解?”方河强稳心神,看向白黎,“你曾说我背负苦难业果,但我却忘了问……天道授命,何人行令?” 越过坚然回护的天魔,白黎静默同他对视,不发一言。 - “龙君,请问有何吩咐?” 檀泽城内,赢汐恭敬行礼,随即疾步跨越殿前玉阶,浑似未睹无数匍匐于地、瑟瑟发抖的侍从。 大殿之内,帷帐悉数放下,层层幽暗的最深处,两星璀璨金芒映亮眼眶周围狰狞的黑鳞。 “凡人,我需要你,处置一个罪人。” “天道已降下雷罚,但这还不够……” 龙吟声浑厚悠长,与人声截然不同,隐约似自天际而来。赢汐不禁更深地揖礼,屏息凝神接应旨命。 “——我要让他的死讯,天下皆知。” - 【第八十八章】 檀泽城郊,一场问答仍未止。 白黎久久不言,这已是默认。 然而这实在太过意外,方河难以置信:“可是当初……明明是你救了我。” 燕野眼尾一跳,忽然猜到几分方河死而复生的真相。 他突兀笑了一声,由此方河与白黎不禁都看向他,却见燕野横睇白黎,似嘲似叹:“这也是天道安排?” “旧日行刑,今日施救,天道竟如此反复无常?” 燕野嗤笑定论:“还是说,是你物伤其类,才藏了这半点私心?” 白黎眼神终于变化:“你……” 燕野回望惊怔的方河,眸光微敛:“你不好奇么,为何仙骨于他是恩赐,于你却成了诅咒。” ——物伤其类。 方河心间一寒,几近悚然地抬头。 同为天生仙骨,他与白黎相距岂止云泥。 白黎于天宫享尽尊崇,他于尘世受尽苦厄,其间天地悬殊,难道只因一道命数安排? 纵使白黎待他千般好,然而罅隙猜忌一念起,倘若诸般恩情都滋生自苦难的土壤,那这些照拂也不再值得感念。 更何况以白黎之能,世间何事不可知?然而他此刻只是沉默。 他不作解释,眼睫微垂,似藏隐情,也似无情。 方河越发不宁,他知燕野是魔,从前也多有过错,但偏偏他之所言皆是属实,燕野向来不屑撒谎。 …… 可是为何,偏偏是白黎。 是这个自他重伤醒来后,第一位真心交付信任的人。 方河欲要开口,话到喉间皆化哽咽与苦涩。 ——若遇好梦何须醒,他突兀明白叶雪涯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喟。 白黎淡淡一瞥失神的方河,唇峰紧抿。 极轻微的摩挲声,源自厚重斗篷下微动的手腕。 燕野立时肃整神色,兵刃欲落未落。 他仍注视着方河,道:“天道愚弄,你要认命么?” 方河一怔。 燕野见他茫然,啧了一声,不耐道:“青麓只行天道旨意,你空有仙骨而无仙力也是他的手笔。那条蛟说他害过你,即便如此你也要与他同行?” 白黎正欲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看出燕野想将方河带走,可他却不想强硬将方河留下。 他答应过方河,总是要顺由他的意愿。 方河心间陡然一空,脑海中似有洪钟震响—— 原来他们,过往皆是有负于我。 温和淡然的白黎,予取予求的白黎,竟然也是曾伤害过他之人。 而燕野……燕野肆意,燕野张狂,从前燕野从未在意予他伤害凌辱,如今却又像是正人君子般,予他歉愧,予他回护。 如同山陵倾塌,又似汪洋泛滥,方河心中忽然涌上极致的寂寥与空茫,恍惚间他觉得这样的感受并非初次遭遇,在很早以前,他便时时体会这般空洞的心绪。 “……你是天魔,生性与天道仙道相悖,若存挑拨之心也未尝不可。” 良久,方河终是开了口。 他知晓燕野所言非虚,但他终也有了长进,学会了以谎言拖延。 “忘却的前尘记忆,再纠缠于它并无意义,如今我……” 方河顿了顿,忍住脑中剧痛,道,“我只想……” “——说来,我还欠你一个请求。” 燕野散漫开口,轻易打断他的话。 方河再次怔住,于他此刻的记忆中,燕野不曾欠过他什么。 然而燕野并未留意他失忆的说辞,燕野微微眯起眼睛,余光打量面色凝重的白黎:“他若不肯帮你了,我这儿还有一次机会。” 方河诧异非常,但比起揣度燕野的用意,另一个想法瞬息占据神思—— 叶雪涯。 留在檀泽城中,一心待死的叶雪涯。 方河甚至分心去想,他是不是不愿见到叶雪涯死得如此轻易如此狼狈,才这么执着救出叶雪涯。 燕野仿佛洞悉他所想,意味深长道:“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无需任何代价。” “——够了。” 白黎沉默多时,终是闷声开口。 “叶雪涯命中有此一劫,你带他强行干涉,是想唤醒天道瞩目么?” 燕野扬眉:“难道此刻的天道,并未注视你我?” “……燕野,你太过傲慢,僭越过深。” 白黎认真道,“并非所有的执着,都会有善果。” “——但我一定要做这件事。” 方河再度开口,已带了几分掷地有声的强势。 他其实并没有特别冷静清醒的打算,前尘往事纷纷乱乱,现今纠葛错杂不堪,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脚下的道路。 在一切混沌茫然里,唯一清晰的是陷于生死之虞的故人。 于是那便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无畏成败,无畏得失,无畏对错。 燕野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 方河立于原地不动,侧身望向檀泽城中。 白黎似乎早有预料,一声轻叹。 他径自转身,宽大的黑色帽檐滑落,渐次恢复纯白的原貌。 他低声开口,轻吟如谶言落定: “方河,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离你而去……” “——你会后悔吗?” 方河闻言一愣,心中有个声音立时回答——可在我身边,从来无人相伴。 方河一时无话,燕野却先截了口,他不耐道:“你是忽视了我么,‘神君’?” 迎着方河讶异的眼,燕野烦躁更甚,没好气道:“倘若天命是‘分离’,那我势必要与他纠缠到底不可。” 白黎亦驻足停步。 他似乎极轻地笑了声,那点微薄的气声散在茫茫水风中,着实难以分辨。 他略微侧首,点了点头,随即再未言语,消失于水雾云烟中。 - 【第八十九章】 ——无论何时见到方河,他都在为旁人牵肠挂肚。 重回檀泽城中,燕野寻了处茶肆暂歇,他手持杯盏久久不动,目光落在窗侧,眉头深锁。 方河仍作伪装的少年样貌,局促坐在对面。 他这副模样总有些奇异的似曾相识,让燕野不禁怀疑是否当年他们也打过照面。天宫悠远,前尘万千,他向来鄙弃天宫的一切,但如今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回忆,所谓天命的交轨,在那时就已现端倪。 但想必对少年方河印象更深的,是那条穷追不舍的黑蛟,与对他另眼相待的白黎。 而方河此刻的心神甚至不在那两人上——当然也不会是自己。 燕野轻声冷嗤,无论失忆与否,方河对叶雪涯的执着从未削减半分。 既已了悟自己这分计较从何而来,燕野不愿再为此郁结,最终还是由他率先发话。 燕野开口,一如既往地直切要害: “仙盟已放出消息,三日后将于审刑台处斩叶雪涯。你待如何?” 方河咬了咬牙:“我不能让他死。” 燕野早有预料,接道:“那你是打算劫狱,还是在审刑台动手?” 他说得从容自然,未顾方河错愕的目光,继续道,“眼下牢狱恐有重兵把守,仙盟有意造势,定然要他死在最‘风光’的地方。你若想带他走,刑场才是最易得手之地。” 燕野自顾自分析,一手沾着茶水划出简易线条:“仙盟那群废物,尚且拦不住我。届时我去挡人,你去将那个师兄送进传送法阵,如此,应是一了百了。” “……你?” 如此随和易处的燕野,方河似乎从未见过他这一面。 然而却又有一道迟钝的恍然大悟,抛却傲慢与轻狂,燕野本该就是如此理性沉着之人。 察觉方河迟疑,燕野敛了敛眉,又恢复不耐:“如此简单的计划,若换作青麓多半也是如此,你只管听着便是。” 方河从未质疑天魔的实力,正欲开口,忽然留意燕野一直称呼白黎为“青麓”。 当日燕野欲寻修行魂术之人,便是寻找友人“青麓”。 原来青麓就是白黎,远在燕野尚是凤凰时,他们便已有过来往。 天命布局亘古悠远,难道冥冥中真有罗网,将无数人的命运纠葛交缠、无人可脱身? 抬眸对上燕野轻狂恣意的眼,方河忽又定下心神。 ——至少眼下,燕野尚算是与他“同仇敌忾”。 有这样一位同谋,足以予他勇气。 方河点头:“好。那便三日之后,于刑场动手。” - “这就是仙骨……时隔多日,威力分毫不减。” 镜心城中,城主大殿门窗紧锁,幽暗空间之下,独两人对立殿中。 楚弦俯下身,凝视大殿中央光华流转的纯白法阵,对着其中熠熠闪光的白骨啧声称奇。 镜心城主略有不悦,横身拦于楚弦近前:“白黎修为深厚,所以他的骨能镇压十万心魔,那方河几乎毫无修为,也有如此能耐?” 楚弦笑得诡秘:“那是仙骨的力量,与修士的修为并无干系。说来仙骨从来是天命眷顾,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例外,说不定也是天命安排。” 未顾镜心城主警告的目光,楚弦伸手,手掌虚虚落在法阵上方:“这法阵,你对外说是‘叶雪涯与镜心城主合力落成’,从未提及仙骨之事。如今仙盟要处决叶雪涯,恰好可作文章。” 镜心城主眉头紧蹙:“你要借叶雪涯的死,趁机解开封印?” ——十万心魔一出,镜心城乃至天下皆会大乱。 当日若无白黎一截指骨在场,人间势必会又起浩劫。 镜心城主并非正气凛然之辈,但他仍觉不妥。 楚弦抬眼一笑,眸中血色涌动如潮:“白黎顾念封魔战役之苦,所以离任时留下指骨以备万一。如若天下再次为魔所祸,在世人不知仙骨可封魔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想到用方河的仙骨。” “我只是想试试……有这样好的机会,白黎是否会出现。” 镜心城主终于变色:“白黎并未飞升?” 楚弦摇头叹息:“檀泽城中有消息,似乎是他的手笔。” 檀泽城中有位仙盟首领,天资不凡,名为嬴蓬莱。镜心城主曾与此人有过来往,但交际并不深。 反倒是他那位天生凡胎的胞妹嬴汐心藏反骨,楚弦暗中已与她有过接洽,如今已从嬴汐处探听得知檀泽城中境况。 叶雪涯的心魔幻境并非寻常人等所能破除,能带着毫无修为的方河潜入檀泽城内,这位帮手绝非泛泛之辈。 楚弦猜到燕野或是白黎正与方河同行,在继惊鸿峰崩落、叶雪涯身陨、心魔灾祸重现之后,他不信逼不得这两人现身。 潮平力量日趋成熟,燕野旧伤亦在恢复,他若要求得一个渔翁得利的局面,此刻正是时机。 - 天穹铅云密布,风声浩荡萧索。人声低沉而清晰,穿透飘渺的风与雾,响彻四野八方。 “今有仙门叛徒叶雪涯,执迷不悟、催生心魔,欺瞒正道多时。” “更兼之包庇门中罪人方河,纵容魔修肆虐,屡犯焚城之祸……” 水洲之上,四方巨大白石悬浮于空,漆黑玄锁将之连贯环绕。 白石阵中另有一块漆黑石台,其上立着根苍白石柱,石柱上以重重禁咒封锁着一人。 仙盟诸人便分立四方白石之上,冷眼注视被绑缚跪地的堕魔罪人,等着仙盟之主宣完罪行,再将罪人当场处斩。 燕野不愿如白黎那般伪装,但他到底曾被多人目睹,几般无奈下,还是施了道隐息法术,同方河一道藏匿人群中。 “看见了么,”他向方河传音道,“他身上那些禁咒。” 无数隐秘咒文泛着银蓝光芒,自叶雪涯身上闪烁流淌。观其形制严密,连方河也不得不忧心叶雪涯如今是否有挣脱禁咒的能力。 方河点了点头,有些紧张:“他们怕叶雪涯魔息暴动,但似乎并没有猜过会有外援……这些禁咒限制了他自身,却不会影响传送法阵。” 燕野意味不明地哼笑:“若独你一人,的确不足为惧。” 这话有些刺耳,但方河并未生出恼怒,他瞥了燕野一眼,心道这确实是燕野真心所想。 丝毫未留意话语是否伤人,燕野握了握手腕,目光锁在白石高台上的嬴蓬莱身上,他低声道:“待他下令行刑,你便发动法阵。” “此地不可久留,速战速决。” 方河握紧袖中相思,微一颔首。 “……今日于此审刑台上,我等欲秉承公义、代行天道,赐予罪人叶雪涯斩首之刑。” “——行刑官,动手吧。” 高台上的嬴蓬莱终于念完冗长的判词,他放下玉简,随手将之扔到叶雪涯近前的玄黑石台—— 一道墨迹化作的人形俶然显现。 那人影浑身漆黑,毫无面目,手执巨大镰刀,佝偻着行至叶雪涯身后,手臂高举—— 而待斩的罪人从始至终阖着眼,面色淡静毫无波澜,浑似不觉死期已至。 “如此坐以待毙,倒不如让我来了结你!” 火红残影一闪而逝,银白光芒遽然爆发。借着燕野的隐息法术,方河一瞬御剑冲至叶雪涯身前,没有丝毫迟疑,狠狠将手心刻印拍向地面! 叶雪涯蓦然睁眼,在极致刺目的白光中,难以分辨那神情是惊愕或笃然。 他眼珠不错地盯着方河,在法阵发作极短暂的一瞬,低声呢喃了几个字—— 方河并未听得。 那是致歉与遗憾。 - “果然来了!” 白石高台上,岳律霍然起身。 “抓住他!那是仙骨方河!” ——仙骨的名声,远远胜过惊鸿峰的罪人。 黑石刑台上俶然显现无数灿金纹路,传送法阵仍在生效,然而发作的速度却被拖缓数倍。方河心急难耐,毫不犹豫割开手掌,以心血之力催动法阵。 叶雪涯被封固数倍的禁咒压制,此刻是真正无以继力,他垂眸静看方河对阵,眼神从未如此专注。 ——仿佛,就连数尺之外的争锋之声也未察觉。 - 嗤! 纯黑色的魔焰自剑尖燃起,划于空中落下赤色余烬,燕野一人当先,独挡仙盟众人。 无数袭向黑石台上的法器剑招皆被魔焰焚烧殆尽,燕野无意屠戮杀伐,只冷冷执剑,不让仙盟前行分毫。 “魔修,休得猖狂。” 嬴蓬莱眉头紧锁,于最高处的白石台上俯瞰燕野,“你就是在几处仙城为祸的元凶?” 燕野抬眸横睨,并不接话,只一道嘲弄的笑。 嬴蓬莱手心俶然紧握,银白光芒一闪,已执剑跃入战局。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嬴汐踏前一步,手指微微一动,神色冰冷且淡漠。 锵! 剑锋相抵,火花迸溅。来人修为并不算深厚,偏偏所用兵刃仙力纯粹,隐约缠绕着令人厌恶的天宫气息。 又有数位仙盟修士,或是为贪图争功,或是想单纯除恶——无论如何,又有数人跃下,协助嬴蓬莱围攻燕野。 燕野眸色沉了沉,收敛了几分漫不经心。 交锋之际,他自余光瞥了身后一眼,但见方河仍未离开、叶雪涯静立旁侧,心间异样陡生。 ——嗡! 那灿金纹路终是不敌,传送阵法缓慢启动,已于黑石台上开出一人宽的裂隙。方河不敢耽搁,拉着叶雪涯一步踏入阵中! “——哥哥。” 踩上法阵的刹那,一道介乎少年与青年间的声音蓦然自方河识海响起,声响如轰鸣。 法阵发作飓风呼啸,两人身形自下而上淡化消隐。然而明明他身旁只有叶雪涯,方河却陡然觉得有另一人悄然而至,紧贴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腹、附身于他耳边呢喃: “我终于抓到你了。” 咻! 银白光芒大盛,传送法阵彻底告罄,而黑石台上已再无人迹。 数百里之外,叶雪涯自峡谷溪涧缓慢起身。 天晴日朗,溪涧通明。 此地杳无人迹,唯有他一人。 “……方河?” - 眼见方河已与叶雪涯离开,燕野无意缠斗,正欲撤手寻个脱身之法—— 嗤。 燕野错愕抬眸,一瞬因嬴蓬莱胸腹间陡然出现的豁口而怔愣。 方才还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的人,为何会突兀倒下? 然而鲜血淋漓溅开,恰如血色花朵绽放,嬴蓬莱的身躯转瞬被黑色火焰包裹燃烧,化为赤色灰烬。 “——哥哥?!” 一道纤弱的女声悲声长泣,嬴汐骤然跪倒,双手战栗伸出,却接不住空中一缕灰烬。 “……魔修,竟敢如此放肆?!” 仙盟诸人惊痛回神,比方才远胜数倍的修士奔涌袭来! ……不,这并非是修士…… 拼杀之际,奇诡的熟悉感再度袭来——燕野蓦然惊觉,这分明是楚弦的傀儡纵术! 这些人……早就被傀儡术操纵了心神! 人潮之外,俯身跪地的嬴汐捻了捻手心玉简,笑意轻蔑。 - 滴答。 水珠自冰锥坠落,溅落脸颊,浸骨寒凉。 方河茫然睁眼,但见四下冰壁森寒,一道坚冰中凿出的隧道悠长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而他正站在冰道中央。 燕野同他商定的传送地点并不在此,那里应当靠近山神青麓曾避世隐居的山林…… 谁能篡改燕野设下的阵法? “——哥哥。” 那道呼唤又响了起来,回荡于脑海,击撞出无数空洞回音。 “——到这里来。” “我终于……” 那道声音于脑海不住回响,由空洞至清晰,到最后方河一瞬恍惚,仿佛已近至耳语。 最后一声呼唤,伴随刻骨的禁锢一并到来。 有人自身后拥着他,俯首深埋于他颈侧,呼吸时温凉气息自散开的衣襟拂过锁骨。 方河立于原地,战栗着注视冰壁上投映的影子。 那是檀泽城廊桥上,因他而彻骨哀恸的“少年”。 然而身量大有所长,鬓边龙角尖长、身后龙尾强劲有力、鳞片尽化黯淡的金…… 不过短短几日,他已成长为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