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老婆来救我了
吴德跟江湖说,他全都算好了,认识的导游给他拉了个旅游团来——就在厚街上,离西街几公里,近得很,再也不用开三蹦子就能走到——他到时候借用朋友的店铺,假装自己是到卖水头的大户,就可以狠宰一笔,发点小财。 厚街?江湖心里不妙,那里可是他逃出来的地方,他叔父就住在那一条街上。虽然不一定能碰见,但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喂,一定要在那儿卖你的破石头吗?” “怎么了?” “……我叔父家就在那儿附近,我怕他认出我。” “怕什么,认出来你刚好跟他回去,省得在这儿烦我,咱俩纠缠这么久也早两清了,是不是?” “不行!你不能让他带走我,我会被他打死的。” “唬谁呢你,天天揍我那么厉害,他能打死你?一边玩去。” “我认真的,老吴。” “没大没小,我可是你师父,现在不是在床上,你作弄不了我,就好好闭嘴听你师父的话。” 江湖就不吱声了。 小红帽旅游团果然准时准点被导游忽悠到位,门一开就涌进来一堆小红帽,像群蘑菇一样一个一个拣位置坐下,都还不明白这里是干嘛的。 导游早被吴德买通,就含笑介绍说:“乡亲朋友们,这就是当地最有名的徒手鉴定水头专家,吴老先生。” 江湖悄悄问吴德:“不是倒卖大户吗?怎么又成鉴定专家了?” 吴德:“能差多少,他们知道个屁。我都打听好了,这些个小红帽里没有懂行的,就是上门挨宰。” 小红帽们就热络起来,纷纷上去跟吴德握手言欢,并有意拿出自己随身带的水头叫他鉴定,又见吴德慈眉善目,看着像老仙人一样,就跟他攀谈起来: “老先生您贵庚啊?” “快入土的人啦,不好往外讲的,七十有余吧。” 江湖在旁边狠狠翻白眼,不是不好讲吗?这死老头。 吴德又把自己画成他俩第一次见面那个邋遢样了,江湖看着就来气。为了行骗老要哑着嗓子装老,就不能干干净净地行走在大街上吗? “老先生这么老了还出来鉴定水头呀?” “毕生挚爱,就像我去世的老伴一样,不舍得放下啊。她生前就喜欢这个,我本来不爱做这行的,奈何人走茶凉,卖着卖着就成个想念了,唉……” 又来了又来了,苦情戏要上演了。 围观他俩摊位的人果然上钩,人人都被可笑的同理心蒙蔽。 “原来老太太才是行家呀?那老先生是继承了她的衣钵?” “是啊,我家老伴儿是这方面的才女,年少有为,博古通今,最喜金石玉器一类,为了一块玉那是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精神可见日月同辉呐。当时就因为个这,她就能把我迷得死去活来地哟,只可惜天妒英才,早早地抛下我跟儿子……吴湖,你过来。” 江湖懵住,叫我呢? 吴德赶紧给他使眼色,一把将人抓过来摁在自己旁边。手往口袋里的洋葱摸一把,再往眼睛上飞快一蹭,眼泪鼻涕说流就流,看的人也不免伤心起来—— “不瞒各位呐,其实今天是我亡妻的忌日,也是我儿子的生日……我跟我爱人呐,是老来得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子来了她走了,我真是痛心疾首,但天意弄人终究是无可奈何呐……”然后拍拍江湖的肩,“儿啊,给大家磕个头。” 江湖被吴德按头要跪,心里痛骂:这操蛋玩意,回去我得往死里操他。 小红帽们见要来真的,纷纷起来阻拦,还好拦住了,但一个个都感动得也抹起眼泪来,一面感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吴德见鱼已上钩,于是抖落出准备好的假玉继续演戏:“像这样的水头,那可都是从死人嘴里扒出来的,值不值钱倒在其次,只是每每看着就能想起伤心事来……唉……” 导游拿了提成,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老爷爷一个人带孙子,生活艰难,现在这样的徒手鉴顶的手艺人不多见了,咱更应该支持非物质文化遗产才是。” 于是大家就围拢到吴德身边听他讲解之前背好的胡言乱语,一个个都准备掏腰包支持老人家的事业。 江湖在一旁等得烦躁,天气热得要死,他想出去吃点冰,见吴德被围着问这问那,于是不打招呼自己就跑出去买冰激凌吃。 “江湖?” 正在舔甜筒的功夫,听见有人喊他,江湖心里一紧,慢慢回过头来,看见他叔父像鬼一样,正死死盯着他。 甜筒掉到地上,瞬间就被灼热的柏油马路吸食掉了。 吴德掂着钱袋子从借用的店铺里出来,白胡子都还没来得及摘下来,就看见化在地上被人踩得稀烂的甜筒。不知怎的,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江湖的甜筒,可能是源于一起生活这么多天的一直莫名的直觉。他奇怪到底是什么让江湖连喜欢的甜筒都没吃完就不见了,心里竟有些说不清的不适。 “哎,刚刚看见我儿子了吗?”吴德见导游把小红帽们都赶到另一个骗子那里去了,便拉过他问。 “你儿子?那真是你儿子?可别逗我了。” “不是,是跟我一起生活的一个孩子,他人呢?怎么不见了?” “我以为是你找来陪你演戏的临时工呢,刚看见他老子把他当街拖走了,我就也没多管。” “什么?” 吴德猛地想起江湖之前跟他说过的话—— “……我叔父家就在那儿附近,我怕他认出我。” “我操……”吴德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酒瓶子在头上猛地敲碎,开水烫后背,带火星的烟头攮在皮肤上,掐着脖子扇了几十个耳光上去,鼻血都打出来,嘴角不受控地哆嗦,漏下口水和血,但是没有一滴眼泪敢流下来,因为会受到更毒的打。 这就是江湖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也是他为何变得像他叔父一样暴虐的原因。他本以为从那个家里逃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再往哪里走都将是新的开始,即使去翻垃圾、去偷去抢,跟人打架打断鼻梁、即使在容玉那样的老鸨、吴德这样的骗子身边,也都有他的容身之处。但他错了,他的噩梦不是梦,是血淋淋的现实。他在未成年的时候挣脱了恶魔的束缚自以为跑到自由的天地去了,但在成年不久就又回到了噩梦开始的地方。 在他叔父找到他并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往家里拖的时候,他一度想死了算了,当时怎么那么懦弱,连这样非人的虐待都一天天地承受下来了,怎么就不敢冲到随便一辆大车前面压成几截呢?长痛总比短痛强,死了才能真的结束一切不是吗?江湖心里苦笑,或者杀了他叔父,他进局子也不错,起码不用一直躲躲藏藏,一直担心他叔父什么时候找到他要好…… 总比现在这样任人宰割要强。 江湖在他叔父拖他的时候,一脚踹在他不设防的小腿上,他叔父当即跪下,手一松,江湖就慌不择路地往相反的方向跑。 “操,该死的婊子。”他叔父铁了心要把出气筒拽回去虐待,肥胖的身躯扭动着追了上去,边跑边跟沿街的人求助: “我家孩子不听话跑了!快帮我抓回来呀!” 人家真以为如此,于是江湖没跑多远就被好心人们拉拉扯扯地拖回了他叔父那里。 肥硕的手掌扇过去,一个耳光狠狠抽在江湖脸上。 “让你跑!你跑啊!” 江湖眼里湿湿的,一声不吭。 “给老子滚回去!” 好心人们看不下去,都到:“哎,别打孩子呀,有话好好说。” 叔父鼻子里哼了一声。 半拖半拽地把人拉到暗得不见光的巷子里,江湖还在闷声死命地挣扎。 “哎操,我今天还治不了你了?”叔父拉着他的小臂把他往巷口拽,出了巷口差不多就要到家里了,然后谁也找不到他。哪怕是吴德这个老谋深算的骗子。 “我不回!你杀了我算了!”江湖嘶吼道。 又一个耳光上去。 “老子是你监护人,谁杀谁?你老实跟我说这几年你跑哪儿去了?我抓你回来是对你负责!” 江湖一口血吐在他叔父脸上,骂道: “老子成年了,不需要你这头猪监护。” 他叔父愣一下,忽然上前,拽着江湖的腿就把他使劲儿往巷口拖。 巷子里不知哪个垃圾袋破了,地上到处滚落着图钉,一拉一拽,只听见江湖后背刺拉拉地响,钉子全都扎进他肉里。于是他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吴德,你他妈的,你死哪儿去了。 江湖这时候第一个想到吴德,但又想到吴德出门前才跟他说过的话。 “……我叔父家就在那儿附近,我怕他认出我。” “怕什么,认出来你刚好跟他回去,省得在这儿烦我,咱俩纠缠这么久也早两清了,是不是?” 说两清是真心的吗?就这么不管我了?之前说我的感情线坎坷,不如以后就跟了你算了,说什么夫妻肺骗,行走江湖,好事成双,和和美美,多好——都他妈是假的,死骗子,早知道当时就弄死你算了。 “……你就留在我边就好了,什么都不需要为我做。” 这话也是假的,死骗子。 “……都忘了跟你说,祝你生日快乐。” 这话更是假的。 他背后扎满了钉子,刺得他要疼晕过去。 但他强忍着没哭出来。 既然这样,当时就别收留我啊。 随后在昏沉和疼痛中听见叔父的一声惨叫,江湖还在痛骂吴德没良心的时候知道他男人来了,虽然不是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来的,但他知道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