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生灵涂炭
苏孟辞待在这暗无天日的梦境中,不知时日长短,只冷得浑身乱颤,神台不甚清明,浑浑噩噩,睁眼闭眼,都是一样冷暗。 有时镣铐一响,他便觉着,自己比天牢死囚还要凄惨一些。 总之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又睡去,反复数次,才突然听见一阵咚咚声,像骨节叩着木头。 他天灵盖一麻,立即爬起,细细一听,那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 咚咚又敲了两下,尽管这声响有些怪异耸人,可这样境况下,他仍如闻空谷足音般大喜过望。 凭他绝顶聪明,立即猜到怕不是有人在外敲他的棺材板呢!他于是大喊两声,希望外头那位能抬一抬棺盖放他出去。 可等了半天,却无人应声,只哐当一声,掉了个物件下来,好险没有砸他头上。 他便迈开两步去看,拨开雾气,地上竟躺着一支笔,笔毛雪白,笔尖却染了墨色,他捡起握在手中,没觉得有什么奇特,四下也没有纸张供他书写,他便握笔在面前划了一圈。 等他低头再去看笔,脸前却突然一阵寒风吹动,他一抬头,就见一黑一白两张鬼脸,扒着个似窗一样的大洞,正要探脸进来。 饶是他这样身经百战的男子汉,也一瞬惊出了冷汗,竖起了寒毛。 念着从前情义,他没有唠叨,大方让出身来,让黑白无常翻了进来。 二鬼刚一着地,那圆洞便消失了,使他的惊喜也退却了一半。 他捧着笔,想问话,却见黑白无常都是筋疲力竭的死样,哈哈喘气还抹着大汗,便等他们缓了一缓。 岂料他还没说话,黑白无常却先斥责起他来:“你这小子沉湎淫逸,竟和弟弟沆瀣一气,妄图瞒天过海?你可知,你酿成大祸了!” 他握笔呆站,“此话怎讲?” 白无常气得脸上多了抹青色,看着阴森不少,“我二鬼不是没有提醒过,你怎能将阴阳镜交予你弟弟呢?” “我哪有给他?”他两手一张,无奈地摆了摆,“我那日想要出逃,却找不到镜子,不知为何它就到了危应离手中,更不知为何它会变成那般模样。” 说到这里,他倒有得问了,于是将白无常袖子一拉,“老兄可知这阴阳镜到底有何隐密?为何它在我手中平平无奇,在我弟弟手中,竟能化出双龙在天,甚至于,好像能呼风唤雨?” 黑无常揣着袖子说:“那可不是,谁说一样的宝器,谁使都威力无边呢?” “你是说,我弟弟比我厉害?” “定是怪你!”白无常神色夸张,血口大张,说话时教人很是担心他的舌头,“阴阳镜这等仙器,也是有灵气的,可不会轻易受人胁迫,助人作恶。一定是你将镜子使坏了,或是太不争气,才教阴阳镜认了主,归你弟弟所用。” “可我收着镜子,一向爱惜,这等神物,怎能说坏就坏?” 黑无常也替他说话,抚着白无常气弯的背劝道:“莫要动怒,动怒也无用。何况你我也看过阴阳镜了,它不仅完好无损,还威能无边更胜从前呢。” 白无常说:“总要有些缘由的,不能单凭他危应离天资卓绝吧?” 苏孟辞笑着插嘴:“我弟弟确实厉害,不仅心思玲珑,还事事应付自如,在侯府之内,京城之中,可谓独领风骚……” 黑白无常俱将他狠狠一瞪,言辞颇厉:“你可知你的好弟弟做了什么?” 他低头看看自己脚上铁链,回道:“将我锁着,确有些不讲理了,但旁的……他还做了什么?” 黑无常从他手中拿过笔,嘴里说着“此乃判官所用之笔,你自己瞧瞧吧”,然后抬手一挥。 笔尖划出一道墨痕,紧接着那墨迹哗地展开,像一扇窗,更像一幅画。 黑白无常分立两侧,抬手引他去看。 只见那里浓烟滚滚,昏天黑地,近处城墙像被烧过一般,远处几片铁光整齐挪动,仔细一看,竟是密密麻麻披甲列阵的将士。 他们头顶乌云密布,还有三条黑龙游弋摆尾,天上黑云有多大,地上阵列便有多广,远处尚有明丽天色,也正被乌云慢慢吞噬,而地上的将士好似尘泥变化出的一般,越走越多。 这似乎不算什么,可白无常拿笔在半空一点,画面垂低下去,他才瞧见街巷间无数黑点,竟都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难辨生死的百姓。 他难以置信,这场面只有恶战屠城之时、天降大灾之后才会有,虽然此时确有灾情,可他们已全力赈灾,灾民都已安置妥当,绝不会饿死街头。 黑龙俯冲而下,穿过长街,旋身摆爪地玩耍,它身下无论是人还是物,皆被碾成烟尘随风而散。 黑白无常感叹:“镜上银龙本是神物,竟也变得这样怀恶不悛,仿若天生淫佚。” 他看得恍惚,轻声问着:“这是哪里?” “自然是阚州。” 他一脸不信,黑白无常解释道:“你并不知阴阳镜在你弟弟手上有何等威能,莫说呼风唤雨,就是翻天覆地,也随他心情。于你弟弟而言,这世间一切,都成了他的玩物!” “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一个念头,便将阚州收入囊中,曲州也漫天阴云,人命如草芥,金银如粪土,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们却看不穿。” 他看着那些空壳一般的队伍,心惊不已又满腹疑问,“难道世间万物都乱了套吗?” “尚未如此。”白无常又一挥笔,画面一转,是另一处天光明媚的地方,这里正有许多将士整装待发,面色如临大敌。 “阴云之下,一切仿若幻影,死物可有可无,活物成了躯壳,但阴云未到之处,人们尚有神智,还知道那两州古怪,却只以为神机侯要起兵谋反。” “他真想谋反?” 黑白无常啧啧两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还不明白?这世上哪有值得他反的人,只有别人反他的份。” 他不住摇头,满脑子都是危应离幼年乖巧可爱的模样,他不仅摇头,还说道:“我弟弟不会如此,他怎会如此?即便突有神力在身,他也不会做这样狠毒癫狂的事。” “若他不曾知晓真相,自然不会如此,可现下他只觉得一切皆是笑话、全是虚幻,换句话说,他如今心境,与走火入魔无甚分别,已然敌友不分,唯我独尊了!” “既然如此,为何无人拦他?”他将黑白无常拽住,“你二鬼分明有情有义,难道看百姓枉死,毫不痛心?酆都大帝又如何说?天上那些尊神呢?既是我的过错,我一定承担,无论何种责罚,我绝不逃避,眼下还望各位伸一伸援手。” “你想得简单了。”黑白无常将他的手拉开,一齐叹气,“若能出手,早便出了。这一世是为你而开的轮回,除了你,谁也不能左右。” “既然如此,那快救我出去。” 他刚一走动,就带得铁链一响,黑白无常往他脚边望了一眼,无奈道:“你又想得简单了,若能带你出去,我二鬼还在这里和你废话什么?” 他急道:“你们能进来,为何我出不去?” 二鬼指指他脚上的铁链,“你可知这镣铐锁的是什么?” 他心道如此关头,怎还说这种话?锁的不就是脚吗? 黑白无常看他脸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好心解释道:“这镣铐锁得不是你的肉身,是你的魂魄,除了你弟弟,无人能解。人被锁了脚脖子,大不了心一狠砍只脚逃生,你如今魂魄被锁,能有什么法子脱困?” “那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吗?” “这梦是出不去了。”黑白无常都两手一插,摇头叹道,“只能凭你嘴上功夫了,谁教你解了你弟弟半天心结,竟解成了这个鬼样。” 他一愣,脑子里晃过许多东西,然后他倾身问道:“若解了他的心结,便有转机?” “你若能拿捏住他,教他乖乖听话任你摆布,那就算阴阳镜在他手中,又能如何?” 他却皱起眉来,“我是真心想救人,包括他,若如你们所言摆布他,不就是为了世人欺他一个吗?这非我所愿。” “再不然,你便将阴阳镜取回。”黑白无常一齐说道,“世上一切变故动荡,皆是阴阳镜威能造就,酆都大帝细细推演后,说阴阳宝镜若能重回你手,这一切迷障混沌或许都能消散复原。但前提是——阴阳镜需由你弟弟,心甘情愿地还给你。” 这两种方法,对黑白无常倒无甚区别,只是很明显,后者比前者难上许多。 “无论哪种说法,反正都要看你能为了。” 他思索一阵,点了点头,似乎已有了打算,然后他抿抿干涩的唇,说道:“我还有事想问你们。” “你说罢。” 这话早就该问了,可话要出口时,他反而有些不安,强行平复一番,才能问出口来:“所谓赎罪,赎的是我七世之中的第一世,这样算来,我如今应在千百年前了。那么等我回了现世,危应离又在哪里?仍在千百年前吗?那他究竟是死是活是真是幻?我二人……还能相见吗?” 白无常神色一凛,鬼脸只剩阴森可怖,与恫吓恶鬼时无异,“你怎能耽于一世情爱?后头的罪,你就不想赎了?” 黑无常拦了拦白无常,态度平和许多:“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难道你还想许他生生世世?可这世上没有生生世世,想要世世在一起,还不如求这一世长生不老来得实在。” 他猛地睁大眼,盯着黑无常看了许久,看得黑无常一脸茫然,不知自己何处说得不对。 黑无常的话说得随便,可就是最后那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却让苏孟辞突然了悟。 “难不成他……他就是这样想的?” 二位鬼吏两脸拧巴,狐疑地瞧着他。 正如黑白无常所言,这一世是为他赎罪而开的轮回,所以才虚虚幻幻难辨真假,虽然眼下似真,可这一切又分明有别于他苏孟辞的现世。 这样的真相让危应离崩溃痛苦,可痛苦之后呢? 那样的危应离,那样手握阴阳镜能使地覆天翻、乾坤斗转的危应离,会任自己流入悲戚吗? 既是虚幻,也是解脱,世上再也没有法纪伦理了,既是大梦,不如肆意妄为永世沉沦。 可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好事?他只是想象一番,便觉得危应离如此沉溺下去,只会陷入空洞痛苦不堪,永远在真实与虚幻中苦苦挣扎,除了绝望再无盼头。 世人皆在泥沼,只有拉了危应离出来,才能救万民于水火。 他对黑白无常直直站定,两手作揖深深一礼,恳切道:“我虽无法从梦中脱身,但一定竭尽全力劝慰危应离,也请二位尽力助我,若有任何脱身之法,都交由我一试。” 他披心相付,黑白无常也很受感染,一齐应道:“我二鬼自然会助你,可惜只有绵薄之力,怕是帮不上大忙。不如把这狼毫笔交给你吧,你虽不能借它出去,却能拿它看一看外头景象。” 苏孟辞点头致谢,正伸手去接,黑白无常却似有所感,突然挺得笔直,僵住后又晃颤起来,仿佛十分害怕,强忍之下仍哀嚎了两声,然后挥笔开了扇遁逃的门窗,埋头就往外钻。 可那笔还在他二鬼手中,苏孟辞急忙提醒,两片鬼衣消失前,一支笔从那黑洞里丢出,苏孟辞没有接住,眼睁睁看它飞过肩头往后落去。 他急忙转身,挥开腿边黑雾去找笔,突然一只华贵的长靴踏入眼帘,那人一站定,衣摆就鹤翼一般垂下,而狼毫笔就停在那左靴之前。 他还未够着,便有一只修长的手先一步伸了下来,轻轻将那笔拿了起来。 他躬得极低,听见头顶一声慵懒发问:“哥哥,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