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光与影 黑与白的交锋
钟晴一行人刚下了飞机到达了B市,三辆黑色豪华小轿车排成一排,一路风驰电掣,简直跟以前的香港电影没啥区别。 钟晴坐在中间那辆车的后排座,一脸无语地看着这阵仗。 记忆里的“干部大会”,虽然是很正式的场合,但是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哪有那么多讲究,所以都穿得千奇百怪的。 出于礼貌,钟晴也没有大T大裤衩,而是换了身规矩得体的衬衫配休闲裤,整个人走清爽的气质挂,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乖孩子。 倒是他旁边的岳远麓打扮得跟要去结婚似得,大晚上的还架个墨镜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穿着一身骚气的白西装,两条长腿搭在一起,也难为他,头发不长,愣是梳了个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还学电影里霸总那样留了几根搭在前面,就差根雪茄和拐棍就可以演上世纪土豪了。 这个人打扮得过于DRAMA,钟晴打心底里很想装作不认识他…… 道路两旁的风景越来越繁华,透过这样的窗子看灯火通明的B市,总有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大概是轿车里西装面料散发的布料味儿,是岳远麓嘴里口香糖漏出来的薄荷味儿,是围绕在他身边冷峻强壮的保安用的止汗剂,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让他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再回到这个他度过了童年的城市,除了物是人非以外,许多记忆里的痕迹几乎找不到了。刚刚路过的街角,以前明明有几个冒着热气的小摊,会躲在那几棵高大的柳树下挡阳,附近的小学生总会三三两两地聚在这边吃小吃,时不时上演他爱她爱他的爱恨情仇。 现在,干干净净的道边再没有一点烟火气,连飘过的叶子都充满着规矩。性冷淡风的咖啡厅上不会大大地写着冷气开放,小学的大铁门也换成了更高级的闸门。 他有种,“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的感觉。 而当他身处万锦商会总部的高层会议厅里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端坐在最上首的那个身影,依旧是记忆里那样不动如山的样子。身上的那套剑漆黑的西服格外眼熟,记得小时候爸爸说过那是他最喜欢的款式。 那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露出了跟他预料中如出一辙的笑容,还是从前那个慈祥的长辈:“小期,你都长这么大了,快走近点让伯伯看看。” 站在远处的钟晴,下意识产生的抗拒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他的脚。 远处的那个峻黑的身影好似黑洞一般,感觉只要靠近就会被吸进去。可面对亲人的那种本能的激动又充斥了他的胸膛,毕竟直到不久之前,他还在心里把这个男人当成家的一部分。 但是没有时间给他纠结了,他的理智不停地在提醒他,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他挣脱开内心深处的厌恶与心痛,换上一张既不亲热也不疏离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迎接着坐在两侧的干部光怪陆离的目光走了过去,直到走近了才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放大了瞳孔了。 皱纹和知天命般的神态已经爬上了男人的脸庞,身下的轮椅闪着冷漠的金属光泽,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腿上也盖着一条厚毛毯。即使岳长挚依旧散发着那种首领独有的,光是坐着就能睥睨一切的气场,可任谁都不会觉得,这个明明还在中年却仿佛垂垂老矣的男人有任何威胁了。 岳长挚,一如从前每次他们见面时的那样笑得亲切,跟已经成熟的岳远麓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是一样的。钟晴忽然觉得,他这样笑一笑,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只是出了个远门,爸爸和妈妈现在就在家里做着菜等着他回来,餐桌上还有来蹭饭的岳家人,大人们会边喝边聊到最后拍桌子大笑,岳远麓还是会不停地想说服钟晴选他其中一个妹妹约会,他们一大群人会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顿晚饭,好像可以永远这样在一起。 “你跟你妈妈真是越来越像了。”岳长挚的目光好像透过钟晴看到了他身后虚无的存在,那神态温柔似水,钟晴却知道那并不只是因为自己。 我们都长大了,只有他还是老样子。 “我觉得我更像爸爸,至少对于亲人,我宁愿自己死了,也想要保护。”钟晴并没有看岳长挚。 “………………” “小期,我知道,对于阿熠,我知道我做什么也没法弥补了,但我依旧要做。今天找你来,正是想你亲眼见证一下。”岳长挚灰败的面孔上笼罩着一层厚雾,既有伤心,也有痛心,也有惋惜,他甚至不敢出声让钟晴坐在他的身旁。 “那么各位,万锦商会第230届高层干部大会,现在开始。”岳长挚的秘书有些激动地宣布了这场跟当年如出一辙的讨伐大会的开始。 钟晴坐在岳远麓身边,那个曾经属于他爸爸的位置。而本该属于元老迟远飞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熟面孔牢牢占据了。 表面上是股东大会,实际上就是曾经的黑道大会披了一层白皮。而接下来的环节,跟钟晴预料中的完全一样。 由岳长挚的秘书作为主场,有条不紊地从薄熠叛逃事件到他们此刻发觉的迟远飞诬陷真相的前因后果逻辑性极强地讲述了一遍,他们甚至做了一个严谨无比的PPT,里面在每一个节点都附带着证据和分析,连路人的证词都有,更不用说白鲨的那段认罪自白了。最终的总结陈词就是,即便万锦商会已经不涉黑了,但是老规矩不能废,他们会将不惜一切代价抓到迟远飞,再用帮里的规矩为薄熠报仇。 在一旁静观的钟晴越听心越凉,越听越冷静,他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个庞大组织的严密性和凝聚力。万锦商会,这么多的风浪后屹立不倒是有原因的,有这群心怀鬼胎的狠人在,再模棱两可的火光都能被助燃成熊熊烈火。 他们要谁死,就能让那人带着满身的罪恶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他们要谁成为好人,能将陈芝麻烂谷子的好事都翻个底朝天。 如果不是钟慕光和纪龄祉通过蛛丝马迹发现的证据,他怕是现在会跟他们一起痛哭流涕,感叹奸人的狡诈,命运的不公,感谢组织愿意为他们洗刷冤屈。 一个替罪羊倒下了,杀他的是另一只替罪羊。 大会后,所有干部都来跟钟晴握手,有人泪流满脸地回忆薄熠当年是多么仗义;有人义愤填膺地咒骂着如今的叛徒迟远飞,扬言要找到他后把他大卸八块;还有人主动提出要帮助钟晴读完大学,再提供不错的工作给他。 世间百态,一时间聚拢在钟晴身边流动,演变,惺惺作态。 钟晴表面上一一感动地感谢了,笑得他下巴都僵得仿佛千钧重,但是他心底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我爸爸这么好,之前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会后的晚宴,钟晴没有参加,他已经受够了这群人的嘴脸,不想再让自己在重要的晚餐时间倒胃口。 两个人穿得一本正经的,此刻却俨然都是一副放下了心事的放松状态。岳远麓脱了那件白西服的外套,把系得板板正正的深灰色衬衫解开了好多扣子,叉着腿随意地坐在钟晴旁边,二人一脸久违的轻松,好像在大排档一样吃得没心没肺。 他们的餐桌上全是钟晴小时候爱吃的菜,尤其是那道,只有在岳家才能吃到的那口蛋黄焗虾仁。钟晴果真第一筷子就尝了一口,嚼着嚼着却十分失望,这道菜没有当年的味道了。 观察到钟晴微微皱眉,岳远麓忙打哈哈:“哎呀我就知道你能吃出来,做菜的惠姨前几年回老家带孙女去了,多少钱都不肯留,也是可惜了。” 钟晴强撑着笑了笑:“没关系的,这个也很好吃。” 连这里的蛋黄焗虾仁都变了,已经回不去了。 岳远麓揉了揉钟晴的头发,帅气的脸庞笑得一如记忆里那样爽朗:“小期永远那么乖,从小就不挑食。我们家二妹,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为了让她吃蔬菜,我们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下次咱们聚会我叫上她,你也帮我劝劝她。” “哈哈,小麓哥,你还不死心让我做你妹夫啊。没办法啊,我现在弯得还挺彻底的,你也不想你妹妹做同妻吧。”钟晴眨了眨眼,笑得意味深长。 “靠!我还没逮着机会问你呢!你他妈的从小就喜欢跟在漂亮小姐姐后面,让你干啥就干啥,怎么突然变弯了?是不是那个死基佬缠着你强迫你的!”一提到钟慕光,岳远麓就觉得连出现在脑海里的身影都十分讨人厌。 钟晴无奈地笑着拍了拍岳远麓,试图把他那义薄云天的样子压一压,然后自己也回想了一下。这样的问题虽然没有别人问过他,但是他自己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小麓哥你别怪钟慕光,是我……先喜欢上他的。小麓哥你知道我是在孤儿院里被他领走的吧,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打开门,他站在那里像个……天仙下凡似得,感觉心脏都在颤抖。现在想来,大概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他了。我真该好好感谢我们院长,没有她的推荐我这辈子都不会遇到钟慕光这样的男人吧。” 岳远麓鼻子哼了一声,打心底担忧起了这个单纯的弟弟,而那样沉浸在恋爱中的神态,任凭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吧。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非常非常沮丧。 如果当时没有那个院长,钟晴搞不好也不会变成同性恋,还能像大家一样跟女孩子恋爱结婚生子,还可能变成自己的妹夫,跟自己成为真正的家人。 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说道:“是得感谢你们院长,要不是她把你的年龄改了你也不会平平安安地这么多年。” 岳远麓像断电了的留声机一样哑掉了,屋内安静得仿佛一切都暂停了一般。 额头上开始渗透冷汗,那种透过肌肤凝聚的冷意,让岳远麓强撑着,才敢稍微自己地看向钟晴幽深的目光。 “小麓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孤儿院改过年龄的?” 钟晴愣了许久,现下心里一片清明。这下,是不是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之前他就在怀疑,他这么一个,手无寸铁孤立无援的未成年,怎么就值得那么高位的一个干部不惜一切代价在时隔6年后找上门来,只是为了他手里那份芯片吗?可那份芯片对方有的是办法拿到手,为什么现在突然开始出手了呢? 归根结底,原因就是,有人,需要他们在这个时候追杀钟晴,也需要薄熠在这个时候被翻案,更需要那个“罪魁祸首”彻底被锤死,甚至很可能当年,薄熠就是“需要”被冤枉。 之前他还怀疑岳长挚,可今日看来,岳远麓也知情。这样庞大复杂的计划,岳长挚那样的身体状态,怎么会有精力策划呢? 思来想去,还不是为了权力和财富。 开始洗白之后,岳家作为首领本来可以占据最核心的资产,可岳长挚一向都是以厚待下属的形象闯江湖,这也是为什么薄熠这群兄弟那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了这个形象,他必须分割出很大的好处给这帮元老,这样的好处随着时间的流动会愈发不受控,而当时的岳远麓还没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岳长挚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很可能像外臣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样被架空。 有了这样的动机,让左膀右臂自相残杀,真是不出手就能一石二鸟。就刚刚在会上观察的那一会儿,曾经立下丰功伟业的干部,性格强势的、才华横溢的都不在了,只剩下2,3个圆滑机敏的还在。花了这么多年,这个送岳远麓登顶的局终于做完了,只等着迟远飞乖乖地落网,再除掉以绝后患。 后患。 钟晴不禁由心底打了一个寒战。看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自己对于这两个父子,是心中宝还是肉中刺呢?别提什么报仇了,他既没有胆子去杀人,也根本没有能力去杀人,除了感动地讲几句谢不杀之恩,他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可是这样惧怕有什么用?哪怕对方只手遮天,他也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他绝对不能失去这对父子的信任和喜欢,他不能死。而岳远麓,显然是这个突破口。 想到这里,他立刻换回了那副充满少年朝气的阳光表情:“金哥就是这样找到我的吗?不愧是金哥啊,真的要好好感谢他,不然不知道咱们哥俩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等我用我模型比赛的奖金请你们,咱们一定要好好撸一次串哈哈,我想B市的烤串想好久了。” “哈哈你小子,你哥我在怎么可能让你请!但是撸串这个真是个好提议,你是明晚的飞机吧,我做主,给你改成下周怎么样?这几天带你好好玩玩!” 岳远麓也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那副动摇的面孔,两个人又嘻嘻哈哈地约起了爬山。可即便只是寥寥数语,他们都在背对彼此的瞬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