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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七

    这王恒川话音刚落,就见陆云暮显眼地恍惚了一下,不可置信似的朝他问道:“你是说,死的……是二师兄?”

    王恒川摇了把扇子道:“曾煦迈不过这道坎,便也不让我告诉你……但事到如今我若还把这事瞒着你,只怕待会儿连这少林寺的大门都走不出了。对,代替曾煦作为‘武当逆贼’首领被朝廷砍头的,就是你二师兄曲闻。”

    陆云暮忽然沉默,站在原地发愣,我听他说了一通却越想越不能理解,于是插话问道:“这两个人是长得十分相似吗?怎么,官府还能认错人?”

    王恒川摇着扇子点了点头:“官府自然不能抓错人。只不过,这‘武当逆贼’之首,本就不只是一个人。”

    按他的解释,陆云暮师兄的“逆贼”团伙里,一明一暗有两个首领。或者可以说,一个是精神领袖,一个是实质领袖。精神领袖聚集“信众”,实质领袖负责工作,真到事发时,精神领袖完全可以全然清白地从中脱出,只需实质领袖把责任一并担下便可。

    这种组织结构的描述让我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却又只是像,稍稍思考就知道与我印象中的那个毫无相同之处,便蓦地生出一种荒谬之感。这时王恒川又叹了口气:“话说回来,既然打算做大事,那就得有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觉悟。他曾煦省得这个道理,还嚷嚷什么‘杀头自我始‘,就要下山找官府自投罗网,催我俩赶紧逃跑——这叫什么事,还耽误了逃跑的时机。还是曲闻想了办法,把他药晕了让他消停住,我这才有机会把他带了出去。只是这么一折腾,曲闻……”却只抖开扇子扇了几扇,没再说话。

    我顿时了然他未尽之意,却只觉恍惚,更像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杀头自我始。

    这句话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我只稍微一回想,就知道它原本应该是句什么样的话——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

    可从前也不过是在课本上知道这么句话这么个人而已,我从来没想到竟然真能见到有人照着样子做了。

    更想不到的是,这为人称道的英雄所为,他照样去做了,却好像并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也对,这原本也不算是个好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气节有了,命没了,那往后还有什么可打算的?

    何必鱼死网破?

    忽然对面传来一声剧烈撞击的声响,紧接着就听王恒川带来的小厮惊慌地喊了一声“少爷”。我抬头一看,陆云暮不知何时站到了对面,抓着王恒川的领口把人提了起来:“姓王的,你说这些到底是何居心?当日情形全凭你一张嘴,你敢说你不曾有算计?”

    王恒川用手拉了拉领口,而后很快放下,只用手撑在桌子上勉强站着,却还是笑着同陆云暮脸对着脸道:“这话说得,陆贤弟,我若全无所图,何必放着富家公子的好日子不过,跟你们这些人掺合到一块?可你也该明白,若不是我,曾煦如何能从那谢知州的天罗地网拣一条命回来。你现在倒是有底气来问我,可当时情况危急,你并不在啊。况且曾煦如今对我避而不见,你敢说他不是心中有愧?”

    陆云暮沉默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王恒川,你好意思说什么谢知州的天罗地网?那不就是你王氏狼狈为奸的同党吗?”

    就见王恒川忽然从陆云暮手中挣开,退了几步站住,伸手拂了拂皱成一团的领子而后才笑道:“自我同曲兄相交,后来得他信任同曾兄一道起事,我从未掩饰过自己到底是何身份。陆贤弟,你本就不该趟进这淌浑水里,当初走就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再去看陆云暮,只见他如遭雷击,面上全无表情,怔怔望着王恒川。

    我看着他两人你来我往,忽然莫名地听懂了。

    我起身朝王恒川道:“王公子,如此说来,自云暮决定帮我离京,你们的目的,一直是我?”

    王恒川朝我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光顾着聊天,差点把正事忘了。晋王殿下,这是曾教主要我转交给您的亲笔信,便请您……”

    “别给我!”我退开几步高声打断他,“王恒川,你身为琅琊王氏子弟,肆意同武当逆贼搅在一块,欺瞒朝廷救下钦犯,你族中长辈竟也不曾约束于你?你琅琊王氏意欲何为?”

    王恒川并不回答,只半躬着身看我一会儿,便又眯着眼笑道:“晋王殿下,倘若您安稳在京城中坐着,大概在下此生并无机会同您见上哪怕一面。但您从京城出来,同在下见了面,那便只代表一件事。”

    他慢慢直起身,轻轻笑道:“您所求的,便是琅琊王氏所求。”

    我心里莫名发凉,只能木着脸看他:“我所求的?我都不知道我求什么,千里之外的琅琊王氏竟然知道,真是厉害。”

    王恒川眯眼笑着点了点头:“琅琊王氏,书香门第,累世勋贵,簪缨世家。家中先祖曾官至极品,历代子弟莫不有封侯拜相。乃至本朝,族中子弟出仕为官者,有十余人。”

    说着抬头看我道:“不过,也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听得疑惑,猛然想起在户部时听过的八卦,再看向王恒川,却见他抖了抖锦缎的袖子,看着袖子上的繁复的暗纹叹道:“若不是在下父亲受封虚衔,在下一介商贾,哪里穿得上这样的好衣服啊。”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却还是觉得其中逻辑混乱,只能看着他道:“即便是虚衔,却也受朝廷供养,你何至于去做商贾,也更不是你同逆贼一道的理由。”

    王恒川又笑了笑,不再看他的袖子:“晋王殿下就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二十年来,琅琊王氏竟出不了一个举人入京会试,二十年来,竟无一人再能得见圣颜?”

    我盯着他看,忽然发现他虽是一双弯弯的笑眼,眼中却丝毫笑意也无:“为何?”

    王恒川面带微笑,身形挺拔,俨然一副翩翩公子模样站在我面前:“世人都知王谢两家代代姻亲,谢不离王,王不离谢。却不知自上一代谢相位极人臣,便以此要挟,再不许王氏子弟读书科考。”

    他轻轻笑道:“在下琅琊王氏嫡系子弟王恒川,却也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匹夫罢了。”

    一一八

    我听着总觉得像是在听什么离谱的剧情,只能轻轻倒吸口气:“……胡说也该有个限度。”

    王恒川笑着摇头:“若不是在下亲身经历,也觉得像胡话。只是我这一辈王氏子弟,长至开蒙便被送到谢氏本家教导。可会稽谢氏书香名家,却并不教我读书,而是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学些旁门杂道的技巧,不过一技傍身罢了。”

    说完还是笑:“譬如在下,学了一身算术的能耐,如今便做成天摆弄些商人的事。倘若不是这样,教主如何敢放心让我来送信。不过是知道我不识字,偷看也看不懂罢了。”

    说着,他便把信封递到我手中,我拿起一看,信封四周的胶水封得十分细致,确实是不曾被揭开的模样。

    “到底如何也不过由你来说,送封信说明不了什么。”我把信放到桌子上朝他道,“至于这封信……我也并不信你。待我同云暮商量后再说吧。”

    王恒川听完愣了一下,转头朝陆云暮看去。他顿了一顿,手指揉了揉扇柄,便又笑道:“晋王殿下,并非在下有意强迫,只是教主说过,他如今所在之处,答案便在这封信中。所以是在下有求于殿下,只能请殿下看了这封信,告诉在下方教主在哪,我好去找他。”

    而后又朝陆云暮道:“其实教主要在下来少林送信,除了给晋王殿下的,还有一封,是要送予住持方丈的。”

    说着从怀中拿出另一个信封,朝静静立在一旁的沉默不语陆云暮走了几步,伸手一揖:“这一封,便劳烦陆贤弟帮忙转达了。”

    陆云暮抬眼看他一会儿才伸手接过,而后就低头看着信封又沉默。王恒川这时朝我拱手道别:“晋王殿下,在下就先回去了。若殿下愿告知在下信中答案,在下感激不尽,到时,便请陆贤弟照之前的方法传唤在下便可。”

    我转头看向陆云暮,却只见他垂头盯着手中信封,没什么反应。我只好朝王恒川点了点头,目送他出门。等人走得远了,我看着桌子上的信封只觉得烦躁起来。

    指名道姓给我的信里藏着他如今所在之处的地址,这个叫曾煦的老乡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他眼里,凡是穿过来的人就都要想搞这些争权夺利的事,就觉得我也愿意跟他掺合到一处去?

    那他真是想太多了。

    我拿起信递给陆云暮:“你师兄的信,你来看吧。”

    陆云暮沉默接过信封,盯着信封上的墨字看了一会儿,自嘲般笑了一声:“文裕,我这算不算是庸人自扰?”

    我听出他消沉的意思,正打算出声安慰,他却自顾说了下去:“你要我从京城逃出去,师兄也要我别跟着他……你们都让我走,是不是因为无论在哪儿,我都是个拖累人的累赘?”

    “你为何会这样想?”我看着他说道,“这是滩浑水,人陷进去了,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本来与你无关,你掺合进去做什么?”

    陆云暮愣愣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莫名觉得疲倦。

    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封写给我的信:“你师兄是对你好。他不想牵累你,便把信写给我——就算真被人发现我与他勾结,你也是被人骗的那个,殃及不到你。”

    我撕开信封封口,抖开信纸看向他道:“但陆云暮,我跟你从京城出来,不是为了重找出路,更不想再往那个浑水中趟。你师兄说他现在所在之处就在信中,若只有我知道,那我来告诉你们他在哪儿。

    “之后,你要还想去找他,那就去吧。”

    说完我看向信纸,就见纵格的信纸打横写着简体的硬笔行楷,开篇顶书“晋王殿下”,用的居然也是我快忘掉的现代书信格式。

    我将内容一掠而过,直到最后看见我想看的内容。

    上面写着:“……如果你我果真有幸从同一个地方而来,不知道你是否知晓苏维埃共和国?”

    *:很明显了,这个讲的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谭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