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暗涌

    「早安，你们两位。」

    莱卡的声音出现在门口，玛丽亚被松开了拥抱，她看着从门外流进来的光，以及被阴影覆盖的莱卡，然后说：「早安？」

    「早安什么啦！」迈可森突然暴跳如雷：「你！」

    他指向莱卡：「你要在玛丽亚前面发誓，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确保我和玛丽亚的安全。不然你把我剖开来就没意义了！」

    「好好好，我发誓，第一点，我会是个遵守承诺的人。」莱卡无所谓的耸耸肩：「第二点，如果我是你的话，最好不要带着把玛丽亚一起逃走的主意，老兄。」

    玛丽亚还是有点昏沉，她让迈可森坐在自己旁边，连手似乎被对方牵起了都觉得无所谓。

    「玛丽亚遇刺的时候，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莱卡也坐了下来，就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神情悠间：「那天刚好是布施的日子，所有民眾都带着空荡的袋子，满怀期望的来到修道院门口，他们用长满厚茧的敲开门，打算将这里的食物搜刮而尽。」

    「我知道，他们都看到了不是吗？」迈可森嘟噥着，低声的说：「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以为是我刺玛丽亚的。」

    她愣了愣，然后说：「其他人知道你在这里了？」

    「没有。」迈可森立刻说：「我没有公开在媒体露面过，外界的消息是说我离开首都去其他地方避难，但没有人会认出我的。」

    「不过那把刀子被捡走了喔。」莱卡微笑着说：「在一片混乱中，并不清楚是修女或者是其他民眾拿走的。」

    顿时，玛丽亚觉得自己真的是糟糕透顶。她在遇袭当下会拿着凶器过去，就是为了要证明是有人刻意用迈可森的东西来行刺的，但那时的自己已经被无力感和悲愤冲昏头，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就失去意识。

    「对，所以我想……」迈可森吞了口口水：「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先假定外界知道我的存在。」

    「那你怎么办？」玛丽亚开口：「你要待在底下吗？还是……」

    「这个吗，」莱卡慢悠悠的插嘴：「由于我和首长之子站到了同一阵线，所以他待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一想到迈可森和对方是因为交易而达成合作关係，这就让玛丽亚觉得很对不起眼前的这位首长继承人。事情演变成这样不是自己的错，但她满嘴苦涩，光是吐出一句话就好艰难。

    「不。」迈可森说：「我和主教讨论过了，我想我……我可能要挟持这座修道院。」

    玛丽亚愣了许久，她挤出疑问：「什么？」

    「很有趣吧？」莱卡站起身，就像那天他们在地底下，玛丽亚和迈可森紧紧依偎在一起，而那疯狂的主教大人正满脸兴奋的解说歷史：「手无寸铁的alpha要怎么才能扭转局势呢？他在这里孤立无援、与世隔绝、还有虎视眈眈准备夺权的反首都派——对，就是奇莱雅。」

    「首长之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莱卡张开双手：「这座修道院原本是为了囚禁他的，但他如果打倒了奇莱雅，就能够反手将这里变成自己的堡垒！」

    ——能够利用的东西就要尽量利用，弱小的人就是这样战斗的。

    玛丽亚忍不住看向了对方，而迈可森没有说什么，只像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撇过头。

    「对了，」像是要解开困窘的气氛，迈可森急忙开口：「我还没有问过……啊，这可能是因为我前几天都一直在床上昏睡，玛丽亚你不要再瞪我了……主教，你和奇莱雅女士到底是什么关係？」

    气氛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开关。

    原先玛丽亚以为莱卡会像以往一样直接告知答案，但这一次，对方抿住没有血色的嘴唇，那张如星河的脸也因为眉头而扭曲在一起。片刻后，莱卡将眼神移回来，然后说：

    「她救了我。」

    「救了你？」迈可森挑起眉毛。

    面对催促说下去的疑问句，莱卡像是有点退缩的将手插进外套口袋里，肩膀收拢，低声的说：「对。」

    「是怎么回事？」玛丽亚忍不住问。

    「我十七岁的时候。」莱卡的声调变得平板且单调，就像复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我吵着要吃新鲜的肉，所以我父亲决定出外狩猎，我因为感冒没有跟去。后来过了好几天，我父亲都没有回来，而我差点死在这里。」

    莱卡的眼神黯淡下来：「然后奇莱雅和其他几个omega来了，她们??我记得她们是从首都的某个贵族底下逃出来的奴隶，打算在这个蛮荒之地展开新生活。」

    「接着奇莱雅发现我，她把我救活，我和那群人就这样相互扶持，一直到今天。」莱卡抬起头：「对了……她带来的其中一个人，手臂被箭矢射中，伤口拖太久，不得已截肢了。」

    玛丽亚想起了夏洛特修女的断臂，每次在走廊上遇见对方，那空荡的袖子便随风飘扬。一个不安的想法也至此窜进了脑海。

    「她们杀了你父亲吗？」玛丽亚忍不住问：「是这样吗？」

    迈可森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咦？」

    「我不知道。」

    莱卡又恢復微笑：「我父亲或许失足掉进山岭，或者是不小心太靠近城镇被射杀，也可能是被野兽给咬死了。」

    玛丽亚觉得有许多话堵在胸口，她用仅剩的眼睛看着莱卡，对方也看向自己，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像澄净的水。

    「我除了这里以外，没有别的归属之处了。」莱卡喃喃自语，他站起身，缓慢的走向门口，然后说：「我只想要一个完美的人类，然后让火箭升空，就是这样——你们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就可以上去了……待着也行。」

    莱卡走之后，空间又沉默下来。迈可森顿了顿，说：「我和他讲话的时候，觉得好像可以懂玛丽亚你说的『炫耀』。」

    她抬起头，轻声的说：「嗯。」

    「主教他好像拿捏不准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迈可森举起手比画，玛丽亚看着对方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撇出一条线：「老是喜欢自己开话题，我明明刚抽完血整个人都快吐了，他还在那边讲什么玛雅末日还是陨石之类的东西。」

    「我之前在这里住的时候也这样觉得。」

    「等等，之前在这里住？」迈可森夸张的后退两步，满脸不敢置信：「你来这里住过？」

    「对。」玛丽亚忍不住微笑：「就在我眼睛不见的前一天。」

    「我觉得很烦躁。不过至少这里很安全。」迈可森说：「等到我们结束这件事后，我会把主教接到首都那住，他应该会喜欢那里，这样他或许可以变得不那么自闭。」

    「你人太心软了，迈可森。」玛丽亚说：「alpha与生俱来的决断力，你也要多学着点才行。」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要让全国人民失望比较重要。」

    「玛丽亚，你能先待在这里吗？」片刻后，迈可森说：「你是奇莱雅用来对付我的筹码，所以目前最好不要上去。大部分的人也以为你死了。」

    玛丽亚看着对方，然后说：「嗯。」

    「你这么简单就接受了？」

    「也许吧。」玛丽亚抽了抽鼻子：「我才刚理解有许多事情我无能为力，还有我其实对于害死阿曼达这件事很愧疚……这让我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

    迈可森温和地说：「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说话方式。」

    然后迈可森默默的离开了，玛丽亚目睹他走出视线之外。她又在床上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的时候的，玛丽亚觉得全身终于恢復力气了。

    她小心翼翼的踏到廊道上，赤着脚走路让玛丽亚打了个寒颤，狭长的走廊墙壁摸起来好冰冷，她看向大厅仍灯火通明的光，接着缓慢地走过去。

    在巨大管线的尽头，莱卡背对着自己，坐在火箭平台的边侧，双脚併拢，还有一本书放在身侧。

    「身体好点了吗？」莱卡没有抬起头。

    「好多了。」玛丽亚站到了旁边，在思索一会后，她也坐到了莱卡身旁：「谢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莱卡露出微笑：「不过我听到你和迈可森的谈话，你的母亲去世了？」

    玛丽亚吞了口口水，一想到这件事情，她便觉得心脏好像要爆炸，血肉模糊一样：「她是反首都派的，怎么死都不奇怪。」

    「说得也是。」莱卡抬起头，玛丽亚也跟着做了同样的动作。

    她其实不清楚这里是地底的第几层，但地面离这里似乎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她瞇起眼睛，钢架假设在好高的地方，火箭看起来像山壁那样高耸。要是从那上面往下看，可能会心脏麻痺。

    比这里更高的地方，会有什么样的风景？

    「地底不适合养育小孩吧？」玛丽亚说。

    「我就是在地底长大的。」莱卡呼出一口气，但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我母亲在某个房间内生下我，她自己剪断脐带，拉出胎盘，然后抚育我长大。」

    莱卡看过来：「听上去很恐怖对吧？」

    「我很怕这些事情，特别是自己也亲眼目睹过。」玛丽亚点点头：「但就像你说的，这些是omega的……本性。」

    「对了，玛丽亚。」莱卡像是想到了什么，在一阵翻找后，玛丽亚看着对方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反光的小物，在用左眼确认后，玛丽亚发现那是一颗蓝灰色的玻璃眼珠。

    「拿去吧。」莱卡说，一边伸出手，在玛丽亚没有抗拒的倾过身后，莱卡拨去了她的头发，然后用手指撑开眼皮，将玻璃演出放进眼窝中，传来异样的触感：「事情结束后，你还是要回归社会的，虽然脸上的疤痕我没办法消掉，但至少这样看起来就是有异色瞳一样了。」

    玛丽亚眨眨眼睛，左眼原先有些模糊的视力，在右眼有了替代品后，好像就舒适些了。

    「那……你打算在这里老死吗，莱卡？」玛丽亚忍不住问。

    「可能喔。」莱卡说：「毕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你也可以留下来，来看火箭发射。」

    「但我差不多再二三十年就要死了。」玛丽亚说：「要是那时候没有人在身边陪伴你该怎么办？」

    然后他们之间停止了许久。

    莱卡默默看过来，但不发一语让玛丽亚很紧张。

    「对啊。」然后莱卡轻声的说，声音的尾端消失在空气中：「好问题呢，玛丽亚……是个好问题。」

    「莱卡，谢谢你救了我。」她重复一次：「也谢谢眼球。」

    「那你再多说点什么吧。」对方开口：「说什么都可以。」

    「这个吗……我……真的是个很卑鄙的人。」玛丽亚轻声的说，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原先洁白的掌心，已经有了些许的伤痕还有茧：「我的室友喜爱着我，迈可森信任我，但他们不知道那都是我装出来的，因为要这样才可以活的下去。」

    「那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呢？」莱卡说，眼睛没有看向自己，可能是在直视着宇宙，或者是其他星云，某个无止尽的远方。

    「就是一个很普通的omega。」玛丽亚说：「能和某个契合的人结婚，怀孕生下小孩，如此这样过完一生。什么希望活的自由，那全部都是谎言……我想要回家，和母亲和弟弟生活在一起。我知道如果我真的不被社会给束缚，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话说，你有听过老鼠乌托邦吗？」

    玛丽亚抬起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她原本以为会看见莱卡闪闪发亮的眼神，但现在只有一片深沉的绿色。

    「那是我父亲跟我讲的，」莱卡在平台躺了下去，发出落地的声响。玛丽亚侧身看着对方：「说在旧世代的时候，有个人做了一个很完美的环境，里面有用都用不完的食物和水，娱乐设施和寝室，甚至没有外敌跟传染病——对，这个乌托邦是给老鼠住的。」

    玛丽亚在脑中想像画面，不过光是想到有一群老鼠跑来跑去，她就打了个冷颤。

    莱卡说：「那个实验者想看看这样的乌托邦会发生什么样的结局呢，人口暴增而发生战争？还是不会反而减少呢？总之变数有太多了，一切只有等实验进行下去才有解答。」

    「那结果呢？」

    「乌托邦毁灭了，在进行一段时间后，所有的老鼠停止生育，没有救世主出现，交配停止，杀戮停止，一切在祥和的气氛中灭亡了。」莱卡撑起身体，然后说：「就像我们一样。」

    玛丽亚有些震惊的眨了眨眼睛：「但繁衍不是生物的本能吗？再怎么样也不会……那里不是天堂吗？」

    「后来……我知道了人类是很矛盾的。」莱卡勾起嘴角说，他握紧拳头：「有悲伤才能感到幸福，有缺损才能感到满足，失去生存的威胁，就不会有生命的喜悦……

    于是就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然后玛丽亚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她无法呼吸。像是这句话成为了实体，将利爪伸进自己胸口，一点一滴的剥开血肉，刺入心脏。

    用魔鬼般的轻声细语，在胸口种下了不安的种子。

    「老鼠乌托邦又叫做二十五号宇宙。」莱卡补充：「我问过我父亲为什么是二十五号，前面的实验怎么了？」

    「都……毁灭了，对吧？」玛丽亚用乾瘪的声音开口：「像你说的那样，安稳的灭亡了。」

    「对啊。」莱卡瞇起眼睛说。

    一切变得好寂静，分不清白昼与黑夜，这里既辽阔又狭窄，令人不安却又安心，明明到处都充满了人生活过的痕跡，却寂寞的像是随时能绞杀一个人的生命力。就好像方才莱卡所言的「人都是矛盾的」。

    「我好想去太空。」莱卡喃喃：「真的好想。」

    「嗯。」玛丽亚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待在对方旁边，一语不发彷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切安静的完美。

    她悄悄伸出手，就好像本能般的，她握住了莱卡的掌心，冰冷的温度袭来，而她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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