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伤痕

    恍恍惚惚之际，紫翊听见水声，滴滴答答的，在静謐的空间里回盪。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似乎置身在一处昏暗的洞穴中，周遭有无数或粗或细的岩柱，怪石嶙峋，天花板彷彿长满了锐牙，而水珠便是从牙的尖端滴下，在洞穴底部匯聚，成为浅浅的水潭。

    这里是哪里，其他人呢？莫道尔呢？

    她记得自己落入了莫道尔手里，醒醉解救不及，之后她便没了意识，十之八九被莫道尔弄晕了。一行人全遭他摆了一道，没想到夏未央只是幌子，莫道尔的目标根本从头到尾都是她，还刻意留下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醒醉肯定会很懊恼吧……如果坚持留在她身边，莫道尔也许就没有下手的机会。当初的玩笑话成真了，她居然如同话中所言被莫道尔绑架。

    那她究竟被带到了哪里？紫翊尝试着打开地图，却被系统拒绝，背包跟各频道也理所当然锁住了，连想下线系统都警告可能遗失任务剧情，跟当初穿进古战场的情况有点类似。

    糟糕，本打算登出打个电话给醒醉的，至少告知一下她安然无恙，否则莫道尔那句话很容易让人產生错误联想，简直像要隐藏她的人物，让忍冬这角色在神之幻境消失──但现在看样子是没办法了。

    莫道尔不会就孤零零地将她扔在这边吧？半点线索都不留给她，只能消极地等人来救吗？要等到何年何月。

    呃等等，还是说目前在其他人看来，她真的被抹除了，没得救？不会吧，官方不会狠心到这种程度吧，难道她得靠自己的力量闯出去？至少给她一点指引啊！

    紫翊感到前路茫茫。

    忽然间，她听到身后有异物落入水中的声响，细微的扑通声，被她精准捕捉到了。

    回过身，前方水潭的底部正在微微发光。紫翊缓步走近，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那颗早就被醒醉劫走的玻璃珠，静静躺在水底，中心的花叶散出柔和光晕，将潭水渲染成阳光般的暖色。

    紫翊弯腰拾起那颗玻璃珠，正要抬头，有双白皙纤细的腿却闯进她的视线，将她狠吓了一跳，连退数步，还险些重心不稳摔进水里。

    当看清眼前的人时，她诧异得合不拢嘴，仅在画像中见过的緹亚拉，竟以十分清晰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且不再呈现黑白，整个人拥有鲜明的色彩，秀美的脸孔温柔而沉静。

    只是……虽然緹亚拉本来就属于魔族，但红发、紫眼的人物设定会不会跟她太雷同了？怪不得莫道尔会搞错，远远看的话，应该很难辨别差异吧！

    先前她曾疑惑为何与緹亚拉相关的图像都没有顏色，书上也全是黑白照，现在紫翊总算理解了：这很可能是游戏剧情固有的安排。六位任务关键玩家当中，必定要有一位女玩家成为「与緹亚拉相像的人物」，而这人选刚好就是她；假如紫翊今天依然是晴光瀲灩金发蓝眼的模样，那么緹亚拉的人设约莫也会随之更改，等于緹亚拉的「色彩」是透过她来决定的。

    「你是緹亚拉，緹亚拉?西丝卡?娜恩？」紫翊试探性地啟口询问。

    她不晓得对方算是什么状态，灵魂或者记忆，能不能互动，总之先接触了再说，反正没收穫也不吃亏。

    听见她的问话，緹亚拉并未出声，却微扬起了唇角，平和的神情中透着淡淡忧伤，若非清楚她早已身死，紫翊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拥有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人。

    緹亚拉抬手，指向洞穴的墙面，那里顷刻间出现一个发光的出口，然而光线太强，导致紫翊完全看不清出口另一端的景象。

    「你要送我出去吗？」紫翊狐疑地询问。莫道尔将她关进来，緹亚拉却能放她出去？

    然而，緹亚拉加深了笑容，身影竟开始缓缓透明，而紫翊还有满肚子疑问尚未解决呢！

    「等等，别走！拜託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莫道尔会……」她一个箭步上前，试图挽留，可惜伸出的手却穿过了緹亚拉的身体，人也随之踉蹌。

    再抬眸，緹亚拉的显像已彻底消失，留下的唯有墙上发光的出口。

    紫翊握紧了双拳，感受着掌中玻璃珠的触感。继续待着也无济于事，不如照指示过去看看吧！无论通往何处，总归可以离开这个什么都没有的鬼地方。

    心念一定，她立刻迈开步伐，踏着哗啦啦的水声朝出口跑去，穿越的瞬间，她反射性瞇起了眼，刺目的强光将她团团包围，再回过神时，她站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原上，花叶随风摇摆，似乎还闻得到清新的香气。

    从背后传来声响。紫翊循声转头，后方几公尺处有棵大树，两名相貌和身高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男孩仓皇地站在树下，朝上张望。

    「緹亚，还是不要捡了吧！太危险了……」

    「你会摔下来的！」

    熟悉的名字传入耳中，紫翊匆忙奔上前──原来树上还有名小女孩，攀在枝干上，伸长了手臂试图拿取卡在缝隙间的风箏，双颊因为使劲而涨得通红。

    「就差一点点了，我可以！」俏皮的神情中带着自信，被称呼为「緹亚」的小女孩咬住下唇，指尖终于触碰到风箏的边缘。

    紫翊就站在旁边，奇怪的是三人皆未察觉她的存在，也未向她求助。紫翊尝试着在两名小男孩面前挥挥手，他们仍旧没有半点反应。

    很显然地，他们看不见她。

    下秒，她听见「哇」地一声，没抓稳枝干的緹亚踩空从树上落了下来，左侧那位男孩见状毫不迟疑往前扑，乾脆给緹亚当了垫背，被重重砸在身上，趴伏在地奄奄一息。

    緹亚将风箏扔到一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满脸歉疚。

    「莫道尔！你没事吧，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很重呀？」想扶男孩起身，又怕弄痛了他，緹亚手足无措。

    莫道尔？紫翊掩住了嘴。倘若差点被压死的这个小男孩是莫道尔，那旁边同样紧张兮兮的另一位双胞胎不就是温道尔吗？所以，这是三人的孩提时代？

    她诧异的视线在三人间来回游移。

    「唔呃，我的骨头好像断了……」将脸埋在青草中，莫道尔虚弱地说。

    緹亚哭丧着脸，低头问他：「真真真真的吗？我看看，很痛吗？」

    孰料，莫道尔突然抬头「哗」地吼叫，将緹亚吓得跳起来惊呼出声，他自己则捧腹大笑，貌似方才有气无力的模样根本是装出来的。

    「你真的很讨厌！」緹亚气鼓鼓的，拉住试图缓颊的温道尔，「温道尔，我们走，别理这个坏蛋了！」

    面色尷尬的温道尔还想说情，却被緹亚不由分说拉走了，频频回头观望依旧在笑的莫道尔，奈何很快就被緹亚扯离了草原，留下莫道尔独自一人。

    紫翊满头隐形黑线，将目光收回，惊觉几秒鐘前笑着的莫道尔竟弯下腰，面色难看地按着背脊，额头上也沁出冷汗，只差没哭出来了，连旁观的紫翊都能透过表情对他此刻的疼痛感同身受。

    原来，真正假装的是恶作剧和笑声。

    因为怕緹亚担心和自责，莫道尔寧可将对方气走，强忍到她离去才表现出痛楚。小小年纪就懂得体恤他人的心，如此善良和温暖，跟现在无恶不作的他简直大相逕庭。

    若说一切都是温道尔在背后捣鬼，可惜这年纪的他根本瞧不出异常之处，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小孩。

    紫翊的心中疑惑更盛。

    在她恍神的期间，阳光被云层所遮蔽，草原陷入昏暗，当视野再度亮起来，原本已经空无一人的大树下却多了一名少年，靠坐在树身上，安静翻阅着手中的书籍，他的容貌神韵与两双胞胎兄弟非常相似，却不晓得是哪位。

    紫翊走到他前方打量，少年正在阅读的是本关于魔药的书，且大概看过无数次，边角都有了磨损及折痕，页面上也有不少註记，甚至还画图。

    以情报拼凑出的设定推论，这位应该是莫道尔吧？

    仍在思考，紫翊便听到细微的沙沙声，有人正在悄然靠近。她抬眸，长相清秀的魔族少女躡手躡脚走来，将手背在身后，唇畔含笑，她绕到大树后方，探出头来，用食指在莫道尔的右肩上轻轻一点。

    依常理来说，莫道尔该转向右方，可他却毫不犹豫地往左看，将意图整他的緹亚逮个正着，顿时垮了脸。

    「不好玩，你就不能配合我一次吗？」她环起双臂，嘟着嘴在莫道尔的身侧席地而坐。

    「不好玩，你就不能换一种方式吗？」莫道尔耸耸肩，一副「我都腻了」的口吻，白目的样子倒跟醒醉有点像。

    緹亚斜眼看他，旋即被他手中的书本吸引，啼笑皆非地道：「如果被抓到你又在看这种『间书』，肯定会受责备的，说你这位王储候选人不知精进。」

    「所以我才躲这么远啊，想好好读本书真辛苦。」莫道尔神色一黯，字里行间充满无奈感，又自我调侃着说：「我对那位置没有兴趣，资质也很平庸，比起我来，稳重认真的温道尔更适合吧，他也很聪明。这样正好，大家都认为我没长进的话，温道尔就能顺利成为王储了，不会因为我的缘故受到挫折。」

    「你真心觉得那样好吗？」緹亚蹙起眉，「没有半点不高兴？」

    「我高不高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能力的人适得其所，可以让更多人幸福。」莫道尔翻过一页书，不忘叮嚀：「緹亚，我说的这些别让温道尔知道，他哪里都好，就是容易胡思乱想。」

    闻言，緹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问，转换了话题，兴致勃勃地与莫道尔讨论起魔药书的内容。

    专注的两人并未留意到……现场早在半刻鐘前就多了一个人。

    始终沉默佇立在大树后方不远处的温道尔，年轻面庞上掠过一丝难堪，在整个画面中，他的存在格格不入，无法融入眼前两人营造出的氛围。

    紫翊定定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从面对转而背对。

    这天的记忆，在三人的关係里划出一道伤痕，浅浅的，却全然无法治癒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