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26今非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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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近叁更,残破熏黑的船坞断垣之中,却有一径袅袅炊烟升起,投入黑夜的胸怀。 牛肉在锅里烫开,混着花椒的香气,引得岸上的两叁脚夫同不远处江中渔村的渔民们纷纷侧目,不自觉地吸动着鼻翼。 李晋从灶上的一片废墟中翻出了几两晶莹剔透的宽粉:“嘿嘿,老子都差点忘了还有这好东西。大当家最得意吃这个,留给他下酒!”又拿出一坛汉汾,放在打满江水的桶内冰着。 肖凉是被顾向卿的手下一路护送到岸的,甫一下车,在车前灯的光束里,他霎时顿住脚步, 她就站在对面。这道光好似一座桥,方子初就在这桥的另一个尽头。 明明只是半日未见,但他仿佛是从阎罗殿中洗练过一遭,再一次转生回到她身边。 方子初双目中有什么在闪着光,他越来越近了。 肖凉愣在一处,被她一双臂膀紧紧箍住。那是他从孩提时就无法再企及的拥抱,一个温暖而有力量的拥抱。这个拥抱如同它的主人,在全力拯救着他的生命,将他不得涅槃的肉身从一层层的炼狱轮回中扯出来,安放在平淡日光下的烟火人间里。 他伸手覆在她的双肩上,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个拥抱,仿佛在触碰着世间最珍贵易碎的琉璃灯。 “大当家,饿了吧?”李晋的大嗓门把他的灵魂拉了出来。 肖凉这才将迎接他的人们看了个大概,却在其中发现了一个较为陌生的面孔。 不过他并没在意这个曾作为青龙帮人质的年轻人此时为什么会被松绑,站在这里。吃饭对肖凉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一碗热乎乎、满当当的牛肉粉眨眼之时便被搜刮殆尽。冰凉的汾酒九转回肠,带着股劲爽。小武牵头向顾向卿求情的来龙去脉在肖凉宵夜时,便被周围人叁言两语间拼凑起来。 肖凉看向这个年轻人,他们差不多大。而他的眼睛总在那顶贝雷帽下谦逊冷漠地低着。原是作为人质的他为何会主动出手搭救?敏锐如肖凉,却丝毫察觉不到这人身上存在任何的危险气息。他没有坏心。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肖凉喝了口酒,向小武主动开口。 “我想留在你们这儿。”小武这个答案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包括肖凉。 肖凉没有问为什么,只应了一声“好”。不过小武的加入也是被帮内人所默许的,没有人会讨厌自己的救命恩人。 吃完饭,肖凉吩咐陈焕生把帮内的弟兄们都聚在一起,俨然有事要说的样子。 不过,当他将接下来的决定公之于众后,鸦雀无声之下,李晋的嗓音直穿过船顶棚的破洞,窜到夜空里:“娘的!肖凉!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哥。你以为青龙帮真是你一个人的?你凭什么就这么打算了?”他把头顶那带着陈年油渍的瓜皮帽往地上一甩,怒哼一声,“那个姓顾的招安咱们,能让咱舒舒服服的过?那就是去送命!一旦上了战场,脑袋可就真一直别在裤腰带上了。” “晋哥!”林隽坐在旁,唤他,“咱当水匪不也一样吗?” 李晋猛一回头,冷厉的目光把林隽吓了一跳:“我爹娘是怎么没的?只不过沾了战场上一点边儿,赶着看亲戚,就被炮弹刮了!我当年十岁,被藏在放粮袋子的壕沟里,饿了叁天四夜,不敢吱一声,逃了出来。所以我现在一身铜筋铁骨……” “战争确实残酷得……没法去想象。”陈焕生很少出声认同李晋的话。 “想留的留,想走的走。都是自愿的。青龙帮还是你们的青龙帮。”肖凉如此说。 “你们爱谁谁去,反正我不走,当水匪快活着呢,我为什么要穿那二尺半?受那拘束?”李晋冲旁人挥了挥瓜皮帽。 陈焕生倒是义无反顾:“我跟着大当家。” 林隽什么也不说,低头仿佛在思考着。 帮众们有人附议陈焕生,有人去看其他两位当家的脸色,有人欲言又止。李晋的一嗓子破除了肖凉带来的威压,气氛也热络了起来。 在这些人的最后面,方子初是显得镇静的那一类。因为她了解,从肖凉的第一次出现起,他的每一次决定、每一个举动都像他的武功那样,雷厉风行,唯快不破。 ———— 冥暗的江滩边,一盏汽灯的光焰吸引着草堆里复苏的飞虫。 方子初坐在灯边,屈膝,搂着自己的双腿,望着已经熄了渔火的江面,一双眼里是雾蒙蒙的思绪。 不久,她身后响起轻踩着沙土的脚步声。肖凉在她身旁坐下,他们中间隔着那盏汽灯。 “你在想什么?”他问她。 “明早估计要下雾了。”方子初自顾自说着。 肖凉看向凌晨的江面,与天接壤处有一层沉沉的霭。 “对不起。” 方子初听到他这句话,意外地把头转过去,看到了一双有点怯怯的眼睛,带着点湿润。 “没来得及先和你商量。”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有自己的考虑啊。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方子初的话好似点亮了他眼睛里的灯,那光仿佛要把她吸进去。 “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吗?” “原谅?”方子初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觉得有些奇怪。但他的眼、他的心都正在诚恳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你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怎么能说原谅呢?” 方子初的笃定却让肖凉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他如梗在喉,最后说:“太晚了,回去睡觉吧。” 那夜,方子初天亮才浅浅入眠,她自小算是个粗神经的人,可因为琢磨肖凉,这是第二次失眠了。她有一种无从捕捉的预感:肖凉的心里有秘密,不止一个。 那是在破旧船坞里的最后一夜。第二日,肖凉便让林隽在汉阳置了处宅子,地处僻静的街巷,只一进一出,两个人住。 临走时,方子初偷偷从一半都烧没了的门板上撕下了那副燎得看不清字迹的春联,保存在箱子里。 她记得上面写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可人总会变的,无论是谁。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