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秋水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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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的事,用不着操心,”周牍背对着他,随意地摆了摆手,“有你外祖留下的人打理,总是信得过的。” “你回来一趟,城中相熟的旧朋同亲友,也该去交际一二,免得人家说道礼数。” “十天半月的工夫,耽误不得什么。” 周潋还待再推辞,不知为何,眼前突然闪过寒汀阁里,掩面鲛绡之上,那一双水墨般的眉眼。 “那便依父亲的吧。”他略低了低头,对着周牍应道。 他松了口,周牍面上瞧着也满意许多,随口嘱咐了两句,便放人回去园子里了。 一炷香后,书房里。 得了小厮传话的周敬匆匆而来,对着案前的周牍行过一礼,垂头恭敬道,“老爷,您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周牍将手中的书卷搁下,斜靠在椅背上,并未出声。 窗扉投下的阴影将檀木圈椅笼罩其中,连带着椅中人的面目都瞧不清。周敬站得久了,脚底有些僵麻,小腿忍不住微微发颤。 “你去找人查一查,”暗影里,周牍开了口,声音沉沉,听不出喜怒。 “查少爷今日离席后,到底去了何处。” 第15章 暂停留 周潋跨过深赭的门槛,沿着花廊朝空雨阁走,险些同神色匆匆的清松撞了个满怀。 “当心,”他略一偏身,避过对方的来势势,随手在清松头上敲了一记,“毛毛躁躁,急着做什么去?” “公子!”清松看清了来人,险些扑上来攥着手哭,“您可算是回来了。” “要再寻不着您,周管家非把小的活吃了不可!” 周潋这才想起,方才筵席之上,自己打发了他去探听谢执的消息。彼时酒意上头,在一旁听见信儿后,便自顾自地往寒汀阁去了,倒把这傻子抛忘到了脑后。 周牍寻不着他,清松又是他贴身的小厮,白白跟丢了人,只怕挨顿骂都是轻的。 此事到底是他有错在先,瞧见清松的可怜样儿,周潋心底也免不了生了几分愧意,抬起手在后者肩上略拍了一拍,道,“是我忘了同你交代。” “今晚回去,叫厨下添一碗蜜渍火腿,替你补一补委屈。” “多谢公子。”清松寻着了人,一颗惶惶然的心才算落了地。他知道周潋素来温厚,忙不迭地应了,缀在人身后半步,跟着,又笑嘻嘻地问,“公子今日去了何处?” “周管家撵驴一般,使唤得小的满院子跑,到处都寻了个遍,也没瞧见您。” “你以为?”周潋略偏了偏头看他,“我今日叫你打听的是何处,自然便去的何处。” “公子又拿小的寻开心,”清松不以为意地扁了扁嘴,神色间显然是不信的,“那分明是公子寻的由头,为着把小的支走,自家好偷偷去做旁的。” “小的又不笨,被公子诓了一回,哪能再上第二回的当?” “既然不笨,”周潋收回目光,在他看不见很轻微地弯了下唇角,声音如常道,“那就自己猜吧。” 清松原本也是随口提起,猜了几处都猜不中,吐了吐舌,便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问周潋道,“公子,您预备着什么时候启程回宣州?” “是用府里头的船,还是同上回一样,咱们自己张罗?” 他说着,将声音略放低了些,悄着道,“您若还不想用府里头的,那就等定了日子,小的早些往码头上去雇一条,免得好的都被旁人挑了去。” “这时正是水季,货船多行船少。货船气味腌臜,怕您呆不惯。” 周潋想起先前周牍的话,迟疑了下,开口道,“先缓一缓。” 他不欲叫清松知晓其中就里,便随口道,“眼见着要到年节下,离府到底于礼不合。” “待到年后再做打算罢。” 清松一头雾水——这离年节少说还有小半年,怎么就眼见了? 不过周潋肯留在府中,在他看来,到底算是好事。 先前周潋同周牍那一场冲突他并未亲见。他守在轩阁外头,里头传出的一星半点词句进了耳中,都禁不住叫人心惊肉跳。 他没什么胸襟见识,从小得了管教的人交代,听见那些也只会牢牢藏在心里,捂严实了,说梦话时都不敢漏出去。 不论内情如何,说到底,周家这一宗只有周潋同周牍父子二人,总归不好一直这般僵持下去,若是来日里父子离心,指不定就叫那些旁支的奸谗贼人钻了空子。 “既然不着急走,这两日便将那些箱笼归置归置,”周潋说着,踏进了门,“用不着的就都收到后头去,也好腾出地方来。” “是,”清松应着,又道,“前些日子,周管家叫人送来的那些东西,公子预备怎么处置?” “挑拣挑拣,吃的就送到小厨房去,其余的一并收起来罢。” “小的晓得了,”清松点了点头,又禁不住小声抱怨两句,“都是些金的银的,直晃人眼。” “周管家可是看着您长大的,您素来不爱这些,他人精一样,哪里会不知道。便是老爷没注意,他也该提醒着些。” 周潋摆了摆手,蹙眉道,“这里不比宣州,人多口杂,多少双眼睛盯着。” “小心着些,祸从口出。” 清松拿手指交叉着抵在嘴上,挑了挑眉,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周潋倒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句,“那些吃食里头,我记得有罐参蜜。” “那个单拿出来,先搁在柜中。” “公子是要泡水喝?”清松道,“那个倒是润肺去燥,如今喝着正合适。” 所谓参蜜,是拿上好的参切了片,拌上紫云英蜜,封在陈年的磁坛里。吃的时候舀一匙子掺进茶里,满口都是甜香气。 周潋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应了一声,含糊过去。 这一日难得天晴,日影透过外头的辛夷花枝,落在窗格边的菱纹细榻上。 清松在楼下依着吩咐收整,周潋坐在桌案前,将从宣州带回的账簿一一誊抄整理,攒去一处册子上。 叶家老宅地处宣州,人脉简单,只有叶老爷子这一支,因缘际会之下,才举家迁来儋州,与周家为邻。其后两家相识相交,为着儿女们心意,结成了亲家。 当日叶氏过身后,叶老爷子因忧心周牍日后续弦,周潋年幼失恃,来日里会在周家受委屈,特意寻来中人立下凭据,约定待周潋过了舞象之年后,叶家在宣州的一半田产并商铺都将归到后者名下。 如此一来,即便往后嫁入宅中的新妇对周潋的存在心有芥蒂,周牍念在那一份田产铺子上,也总要约束着些,不至于闹出乱子。 况且,有了产业作保,待到来日周潋成家之时,手中也可有一份进项依仗,不必在府中仰人鼻息。 叶老爷子从商多年,膝下只得叶氏一个女儿,疼若掌珠一般。叶氏去世后,他伤心过度,郁结难解,身体大不如前,渐渐也没了那份心力。 人上了年纪,总要生出故土之思。他安排好周潋之事后,索性便将儋州城中的生意一并了结,回了宣州老宅养病。 直到后来,周潋渐渐大了,通晓人事,又常常往来宣州探望,他对着外孙同女儿肖似的眉眼,心中才算宽慰许多,精气神也好了些。 今岁春里,周潋十六岁生辰过后,叶老爷子有意叫他先练手,便放了几处田庄商铺下来,连带着周牍那边交代过的铺子,一并交由他上手打理。 周潋温厚聪慧,较寻常读书之人又少了几分迂腐之气,于经营一道上倒是颇为亮眼,叶老爷子看在眼中,一颗心也放下了大半。 先前周潋往宣州去时,因着怕叶老爷子挂心,并未讲明自己同周牍争吵一事,只称是来探望。他在宣州一住三月,临到最后,还是叶老爷子催着,才回了儋州来。 此番过完寿辰,若是立时再回去,老爷子眼明心亮,自然能瞧出端倪来,难免又是一场麻烦。 几番斟酌,周潋还是决定先在儋州住下。有了空闲,也好赶在年前将田庄商铺积年的陈账一并理清,日后行事也方便。 如今交到他手中的资产有一处田庄、一间绸缎铺子同两家布坊,其中绸缎铺子是周家原有的产业,其余则都是叶老爷子安排来的。 账册之上多为蝇头小字,又是不能出错的东西,看久了难免费神。周潋伏案一会儿,便搁了笔,腾出手来揉了揉眉心。 那一只从谢执处得来的茶盏被他搁在案旁,日光映照其上,瓷色细腻清透,玉质一般。 他看了会儿,手无意识地贴在边沿处,轻轻摩挲,脑中忽地又浮出谢执的那句话来——原本就有一对儿。 既是成对儿的杯盏,一只到了他手里,那另一只呢? 是被送了旁人,还是,仍在谢执那处? 既为杯盏,总要为饮茶所用。倘若谢执当真留着另一只,可会在人前用? 会有有心人认出来么? 盏中酽茶雾气将散,他擎了杯身,混着诸般念想,仰头一饮而尽。 注:“舞象”指男子十七岁 第16章 江南好 寿筵散罢,先前采买来的一班乐舞伎仍同起初一样,安排在园子东北角的别苑中居住。 先前因着谢执是其中唯一擅琴的,身价银子又较一般舞伎高出几倍,周敬满心想借这一位在周牍面前讨个好儿,便额外辟了寒汀阁出来供他独居。 谁知筵席过后,周牍只吩咐过那一回赏,赐了药下去后,也再无下文。周敬拍马不成,心下生怨,对着寒汀阁一时也懈怠起来。 谢执倒是乐得清闲,先前准备的一干应付之道也不必再提,日间便只在阁中抚琴看书,连园子里都鲜少踏足。 “公子也该出去逛一逛,”阿拂在一旁劝他,“一日日窝在屋里,不沾地气,人都不似从前有精神。” “病好容易好透彻,更不该这样躺着了。” “这幸亏是秋日里,若是赶上梅雨天,公子难不成还要窝在榻上等着发霉不成?” 谢执懒懒地翻了个身,蜷作一团,一身素纱羽缎在榻上揉得乱七八糟,领口敞着,露出段玲珑的脖颈来。 “日日都落雨,实在烦人得很,”他拽了拽耷拉到地面的袖口,蹙着眉道,“还不如京城呢。” “这要怪谁?”阿拂将落在地上的书卷小心拾起,重新搁回案上,摆整齐,“当初还不是公子自己硬要揽了这活儿?” “您在京城待得好好儿的,干嘛非要来受这样的罪?” “曲里不是都传,江南山温水软,锦绣云堆,是天下一等的好去处,”谢执屈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榻沿,“自然想叫人来见识一二。” 阿拂叹了声气,摇摇头道,“堂少爷如今也在江南,您若是想见识,往那处便是了。更何况您和堂少夫人向来要好,许多日子都未见了,也正该是探望时候。” “何苦来这处。” 谢执有些头疼地掩住了耳朵,“见了堂嫂,少不得又要被拽住了好一通把脉唠叨,若是忍不住还了口,药里只怕还要多添三分苦。” “有你在一旁已然尽够了,再多一个,这耳朵也不必要了。” 阿拂哭笑不得,索性走去窗前,将窗扇豁然推开,由着日光撒了满室。 “公子说我唠叨,那阿拂就索性再唠叨一回。”